霍子戚恍然大悟,连忙向章昆玉道谢。章昆玉和蔼地笑了笑,眼角细密如鱼尾的皱纹瞬间绷紧:“霍将军英勇盖世,前途无量,如今又有您在陛下面前春风得意,如虎添翼。将来荣宠攀及钱家也未可知。”
霍子戚见他的笑容里满是期待与肯定,言之凿凿不像是信口奉承,因而自己也信了几分。
只是听得章昆玉替他剖析了深层缘由,他心中越发忌惮钱衍。
前有顾耀祖,后有陆渐维。钱家手眼通天,势力遍布天下如同一张无形的密网。
哥哥与他就像在这密网上挣扎的昆虫,一不小心就会掉进蜘蛛的血口。
他仍旧不太甘心,向章昆玉又作了几番郑重的揖,恳切道:“多些公公指点,子戚在这里谢过了。只是陛下那里还是需要公公多多提醒才是。”
章昆玉扫了下手中拂尘将其换搭在另一臂上,伸出一张布满皱纹的手掌,凑到他手肘处象征性地轻抬引他直起身子。
他恰如其分的笑容里多了两分微不可查的私心,“霍掌官说这话便是生分了,能为参将仕途扫除障碍是咱家之幸。来日咱家还要仰仗参将的威势呢。”
霍子戚勉力一笑:“若真有来日,定不忘公公提携进言之情。”
正在霍子戚风头正盛之时。陛下忽然下旨封钱峻为封疆大吏,代替圣上前往东北一带巡查互市建立情况。
钱衍则在兵部谋得一个兵部侍郎的职位。自古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负责训练驻地士兵,驻守一方。
兵部则有调兵权,受陛下属意调度兵将。为防止军官拥兵自重,向来是不许拥有统兵权的军官在兵部任职的。
如今钱衍双权在握,足见陛下对其信任与赏识。钱衍也为此雀跃不已,原本还耿耿于怀陛下的冷淡态度,如今恩宠迟来,一度欣喜若狂。在这京师内外更是威风凛凛,朝野上下无不攀附敬顺。
阅兵大典结束后的半月,叶庭秋从秦州赶回来了。两人在叶家悄悄见了一面。
叶庭秋听闻霍子戚在阅兵大典时的事迹,直夸赞他天赋异禀。
霍子戚却心忧哥哥伤势,并不在意这些溢美之词。叶庭秋告诉他,这次霍濂中箭伤及心肺,从马上坠落后被附近的农家女救起,虽然残箭及时从肉体中取出,可因为箭端锋利,拔出时又勾连了经脉一度造成了大出血,幸好那农家女及时为他简易救治一番,这才暂且保住一命。
后与秦州卫所联系将其安全送回了军营。而他到达秦州时,陛下派遣的医护一早就在医治霍濂了,所以他不过陪护了几个日夜,霍濂的病情便有所好转了。
霍子戚这一顿听下来是心惊胆战,到了末尾才放下心来。他竭力向叶庭秋道谢,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遂问道:“怎么哥哥受伤落马却无人知晓。若非好心人救起岂不是就要命丧黄泉了。”
叶庭秋听到这话忍不住叹了一口恶气,他愤愤道:“是那陆渐维搞的鬼。霍濂受伤落马恰好是在战胜之后。那些撤退的流寇临走时射了一箭。
霍濂以少胜多,一战下来早已疲惫不堪,不设防吃了他致命一箭。
陆渐维紧接着上来指挥队伍,打扫战场时故意遗漏霍濂的搜寻,只有郭沛坚持在找。”
霍子戚闻言气得发抖,他一拳砸在桌面上,象征性指着门外,怒道:“将领受伤失踪,这般情况下,那陆渐维竟还敢欺上瞒下,延误救治哥哥的时机,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叶庭秋神情凛然,不经意压低了嗓音:“我这次在秦州停留近一月,暗地里也仔细盘查了。陆渐维与钱衍暗中有联系。钱衍授意陆渐维派遣霍濂出战,目的就是让他赤膊上阵,白白送命。
陆渐维一早就在后方安排好了精兵良将,只等霍濂首战殒命,他再上场救援。只是他们不曾想到霍濂如此勇猛,只使得这些兵马便将流寇拿下。”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眼中隐隐流露敬佩自豪之色。
霍子戚目眦欲裂,死咬着牙关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钱衍,章昆玉也提及陆渐维身后有钱家的倚杖,只是不曾想到钱衍的手真的伸得那么长,非要置他哥哥于死地。
他一直觉得钱衍对哥哥敌意深重,却不知缘由。叶庭秋提起军中往事,略嫌污秽,又怕霍子戚听闻之后难忍意气,鲁莽行事。
他低眉瞅了瞅他腰间悬挂着的燧发枪,想来他也并非莽撞之人,告知真相总比不知敌手在何处而中暗箭来的好。
他弃了犹豫,谈起往事,原是当年陆渐维被撤团备一职后便一直蛰伏在霍濂身边,夺回居庸关时所用围城打援之计以及大破高阳时围师之阙的想法皆是他从霍濂那里偷去而后悄悄告诉了钱衍。
钱衍依靠这两场战役,名声大噪,却将真正出谋划策的霍濂视为眼中钉。钱衍心胸狭窄又善妒,最见不得旁人比之他有过人之处。
霍子戚未曾想到,哥哥与钱衍之间还有这么一层联系。想那钱衍蒲柳庸才却冒领哥哥军功,如今手握重权,又荣耀加身,自然不允许他的光荣事迹上有任何的缺陷和污点。
而哥哥的存在却恰恰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要尽早拔去。
霍子戚久久不语,陷入沉思。烛火一圈淡金光晕在他眉间摇晃,他也不觉刺眼。只唇齿异常冰冷地撕咬着钱衍的名字。
叶庭秋见状,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见他坚定地站了起来,怕他冲动行事,忙问:“你想做什么?”
霍子戚头也不回地说:“除了钱衍。”
叶庭秋正欲阻拦,劝他莫要冲动行事。叶蓁蓁却在此刻闯了进来。
他一脸焦急地询问叶庭秋霍濂的伤势。她身上挎着包袱,扬言要前往秦州去寻他。
叶庭秋头疼不已,安慰又安抚了半日,才把妹妹那颗焦躁的心姑且按下。
待两人话完,霍子戚早已离开。叶庭秋想起霍濂对他的嘱托,是而对霍子戚的安危心忧不已。
霍子戚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他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去找钱衍为哥哥讨回公道。
他知道钱家风头正劲又根基稳固,眼下与之抗衡不过是以卵击石。
可哥哥才去秦州不过数月就遭人打压陷害,他根本不敢设想往后的日子里还潜伏着多少危险。
他苦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护得哥哥周全,遂只能泄愤般狠狠砸了几下门框,捶得它吱呀作响。
听松听见骇人动静急忙从屋里赶来,见霍子戚脸色极为难看,一时噤声不敢言,只扶着他回房休息。
只是霍子戚还未来得及坐下,一名脸生的仆从上门来访,说钱小将军有请。
他适才从叶庭秋那里得知钱衍恶毒居心,这就马不停蹄地要与他见面,心中极其不愿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握了握腰间悬挂着的手铳,为了哥哥,还是要暂且隐忍,韬光养晦才是。
他只身前往,赴钱衍的鸿门宴。
仆从带他去了万仪楼。万仪楼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声鼎沸似门庭若市。
入夏之后,宵禁便晚了半个时辰,因而此刻正是忙闹之时。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朱门,宫岚岫与钱衍俱在,两人不知各自为何缘由,喝得烂醉。
尤其是钱衍,整个一滩烂泥,歪在他那把交椅上。额前散碎的发盖着他的双眼,只留出两颊上的两片酡红。
霍子戚来前心境还算平和,不曾想见到他的面时,竟然双颊发麻,恨到不能自已。
他一想到叶庭秋是如何描述哥哥重伤情状的,他便恨不得当场将他打成筛子。
钱衍似乎是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浓重杀气,故而骤然清醒,脸色也从迷离醺醉变得警觉戒备。
只是霍子戚从暗处走出来时,又表现得如常,脸上依旧挂着和气的笑容。
他走近,坐在了钱衍对面。钱衍坏力甩给他一只酒杯,又指人上去给他满上,开口便是:“霍子戚,你如今可不得了。我不下贴请你,都见不着你的面了。”
霍子戚挤出一枚无虞的笑:“小将军这话是在说自己呢。如今是不是该改口叫一声,侍郎大人了?”
钱衍闻言,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掷地有声。
宫岚岫捏着酒杯,盯着前方,目光发直,喃喃道:“可不是嘛,阅兵大典上出尽了风头,如今又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这份荣宠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话讫,他愁肠百结地一饮而尽。
钱衍拈酸也就罢了,他是一贯看不得别人凌驾在他头上。怎么一向淡泊名利,只知快活潇洒的宫岚岫也尖酸刻薄起来,甚是奇怪。
“罢了罢了,今儿没心情了。回了。”宫岚岫将酒杯朝桌上一扔,又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小厮忙上前搀扶,却不小心撞落了他指间的烟袋。宫岚岫冷冽凶狠地刺了他一眼,“蠢货,滚。”
当即吓得那小厮双腿发软,插烛似的跪了下去,不断磕头求饶。
宫岚岫暴虐的名声在这一带打得响亮,只是霍子戚还未真正见识过他的暴虐无道,今日只这么稍稍一观,确有不寒而栗之感。
40、西施
霍子戚望着他蹒跚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回头。只是这一回头,便被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一跳。
钱衍凑得他极近,笑容中尽是促狭,他吐着清冽的酒气对他说道:“君雅戏院有位名角儿,叫云爱河。那一曲《白蛇传》唱得那叫一个余音绕梁,芳华绝代。
你可知道宫岚岫这人有多霸道,去了没几回就瞧上人家了。硬是给人赎了身,抢回家了。真可惜,一代名角就这样息影了。”
霍子戚听闻只是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
钱衍却贱兮兮地提议道:“咱俩偷偷去瞧一瞧如何?”
霍子戚别过头,摆了摆手:“钱小将军怎么有往坟堆里扎的恶习。您上赶着子送死,阎王爷好客,必定遣了黑白无常来拿你。
我若同行,叫生死簿上也给勾了阳寿,同您一并归西了。那起子蠢驴笨狗还要当咱俩殉情呢,不干不干。”
钱衍直起腰板,天不怕地不怕地拍着胸脯,张狂无比地道:“饶他定国公府多显赫的门楣,如今也比不上我钱家金做的门槛儿。放眼天下,除了陛下的后宫不能踏足之外,还有什么去处拦得住我?我只问你一句,你去还是不去?”
霍子戚假意提醒:“钱小将军说话怎如此的不谨慎,叫多心人听了去,再使些诟谇谣诼的言论传到陛下耳朵里,仔细陛下动怒。”
钱衍一下勾住霍子戚的肩膀,眼含露骨阴狠:“不怕,这话我只同你说过,倘或来日真因此事见罪于圣上,我也只来找你的不是。可惜我同霍掌官不在一处当差,看来只得将这气撒在你哥哥身上了。”
这不说还好,钱衍眼下竟直言坦白自己对哥哥的险恶居心。
霍子戚怒上心头,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才勉强按下要一枪崩了他的心思。
说来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竟在夜半三更做些爬墙偷听等不入流之事,说出去不免叫人笑话。因而两人也没叫仆从跟随,漏夜只身前往定国公府。
钱衍熟门熟路得让人不由觉得这是回了他自己家。他带着霍子戚绕至后院围墙外。
四处张望一番,选了一处隐蔽预备潜入。他虽吃醉了酒,可腿脚仍旧轻便,蹬着墙面,轻盈两三步攀跳便越过了围墙,悄悄落地。霍子戚叹了口气,跟随翻入。
两人所落之地恰好在正房大院内,只是这处地界所在院内的西北角处,甚是偏僻。
两人落在两颗茂密大树之间,脚踩密叶发出颤弱的碾碎声。
前方是一排灌木丛,丛中冒着数朵白花,喷着淡雅香气,绿白相间甚是美观。
草丛之外便是蜿蜒游廊围出的一片空地,两侧是两间面对面的厢房,乍看之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间明,一间暗。
钱衍率先跳出草丛,猫着腰绕至那间明灯的厢房外。他伸出一指,悄悄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指头,透过那小小的洞眼,任目光溜了进去。不过视线受限只能探看当中一侧。
只见房中书册四散,铺的桌上地下到处都是。乱中有序的书桌前稳稳坐着一名瘦弱单薄的苍白男子,披着薄衫,迎着烛火正聚精会神地伏案写着什么。
看不清脸,只能见他垂下的两片蒲扇似的浓密睫毛,敛着墨眸中的潋滟微波,待眼帘轻启,浑似水墨入画,只叫晕了神韵,徒留一片朦胧旖旎的多情风流,不由得引人想进去一探究竟。
忽而他搁下笔,捂着胸口,疾咳起来,不过稍稍提了提气,便玉颊生霞。
钱衍趴窗,顿时看呆了一双眼,回过神抓着霍子戚的肩膀激动不已:“他活像那个,那个洗衣裳的,那个谁。”
霍子戚细琢磨,又见房中捂心口含胸咳嗽的文弱男子俊秀风流,猜测道:“你指的莫不是,西施?”
“对对对,就是西施!”他口中啧啧不休,直道可惜,言语中颇带嫉妒之意:“真可惜,不是个女人。没想到这宫岚岫大难不死,还真来了后福。”
霍子戚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中陡然一惊。从前未曾细究,宫岚岫染病一事只当他福薄命舛。
如今仔细一思量,本就是极为蹊跷之事。身染邪物以致性情大变,这样的说辞实在令人生疑。
天地之间忽邪风大作,有落雨之势。此地亦不宜久留,两人便由此分道扬镳。
屋中人裹衣掀窗,闭目静听屋外草木萧萧在院中飞旋擦地沙沙作响。
忽然他眉心一跳,羞赧不已。阖上窗户便上了床,钻进锦衾,和颜假寐。
不消一会儿,沉稳的脚步声临至门前,未有迟疑便入了自己的房门。
床上人一颗悬起的心这才落下。每每此时都是他最悬心之际,生怕那人一个心血来潮,便转道去了对面的屋子。
宫岚岫脱下披风随手一扔。径直来到颜幼清的床头坐下,背手抚了抚他光滑柔嫩的脸颊,脱口道:“今儿倒是乖巧自个儿就躺平了,省的我费口舌哄你了。”
颜幼清闻言,脸颊即刻飞红却还是强撑着羞涩假装入睡。宫岚岫怎会瞧不出他那低劣的演技,却不拆穿只轻叹一气:“既然睡了,那我便去瞧瞧云儿吧。”
颜幼清一听这话终是忍不住了,连忙起身拽住了他的衣袂一角,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气鼓鼓地望着别处,恼道:“你原应了我会早些回来陪我放烟花的,如何又到这个时辰才来找我。”
他闻了闻他身上萦绕的酒香,便知他又去万仪楼寻花问柳了,故而心中一阵不快。
宫岚岫双眸虚望上方,沉声「嗯」了会儿道:“眼下是放不了了,明日再看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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