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书摇头:“没有。那火只烧了符,连他一点衣料都没燎着,从头到脚完完整整。之后人当夜就昏死过去了。
国公夫人守着足足哭了一夜。不过好在后来人醒了,也不闹着发疯了。
只是一连几天怎么都不肯开口说话,跟丢了魂儿似的。那之后,他便性情大变了。”
霍子戚听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了。叶锦书也不扰他,自顾自收拾自己去了,待到他解衣上榻,霍子戚仍倚靠桌旁纹丝不动。
是夜,他顺理成章地在叶锦书的昙花庵歇了一晚,只不过打了地铺。
他思绪沉重,半夜无端惊醒,此后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几回后,悄悄昂首望了望榻上正眠的叶锦书。
他睡得也不算安详,只在柔和月光下模糊了眉头那点心绪不宁,徒剩下他粉雕玉琢的一面脸庞。
圆润的眼轮下是浓密睫毛围成的两片青弧,因月光而拉长了些。
粉嫩的鼻头下缓缓地喘息着,柔软的双唇时而因为浅浅梦呓而不自觉地翕动。
只这样静静瞧着,真真是美好。
霍子戚无声地趴在床头,忽见他枕下露出香囊一角,他抽出一观上头的花纹,眉宇间黯然失色,喉头哽咽竟有苦涩之意,许久他才哑声低语:“叶锦书,真是可惜。我哥哥的确很好,只是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属于你。
倒是咱俩,上辈子定是结了仇了,否则我怎会这般坏心眼,总不想让你心想事成呢。”
说着,他将香囊偷偷揣进自己的衣襟内,只当它从未存在过。
之后,霍子戚依旧每日前往神机营当差,只是不论早晚,散值之后都会去昙花庵露一露面。
叶锦书则成日里,顶着草帽在田间劳作,有了收成便上街买卖,日子倒也充实。
一日他仍早起赶集,推着自己的木质小推车停在他一贯的摊位旁。
今儿他倒运道好,两旁热烈的叫卖声还未来得及起势,就来了一单生意。
孱弱的嗓音由对面响起,因底气不足所以气若游丝,听来恍若春拂斜柳般柔和:“小老板,你这菜怎么卖?”
叶锦书坐在小凳上,举眸望向那一张俊俏风流如西子的病弱面孔,身穿银红莲花纹妆花缎圆领长袍子,不由得心生面善之感,略思量一番后才回忆起有关这人的前尘往事。
颜幼清伸手在扰了扰他的视线,一张俊俏的脸蛋纠结了起来,嗔怪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搭理我?你这菜究竟怎么卖?”
叶锦书静静道:“五文钱一斤。”
颜幼清瞧着文弱,口气倒不含糊。他秀手一挥,对着一旁的小厮道:“泉生,他家的菜全买了。”
小厮上前儿同叶锦书谈生意。钱货两讫后拎着两大筐子的菜将颜幼清护送至不远处的马车旁。
叶锦书眯眼瞧着那马车里伸出一只圈着银镯的手,搀扶着颜幼清进了车厢内。
宫岚岫见到那两大筐绿油油的青菜,挠了挠入鬓的剑眉:“死活吵着要下车就是为了买菜?”
颜幼清伏着身子在筐中挑拣出一根碧绿的菜叶子在他眼前来回轻晃,扰乱他清冷的视线,道:“唔。我见那小老板年纪轻轻就疲于奔命,天才亮就出来做生意,属实不易。”
宫岚岫笑他:“这还没当上官呢,就知道体恤百姓了。”他掀帘一瞧,见不远处叶锦书正弯腰低头地收摊,身型相貌颇为眼熟。
直到霍子戚朝着那处匆匆跑去,两人熟稔交谈起来,他才猛然想起他在万仪楼见过他一回,与霍子戚似乎关系亲密。
他神色变了变,旋即对泉生道:“泉生,即刻打道回府。”
颜幼清奇怪:“怎么了?不去笔砚斋了吗!”
宫岚岫没有回答,只紧紧蹙着眉头,蛮力地将颜幼清拥入怀中,生怕他会长了翅膀从他眼前飞走。
颜幼清也随他安静下来,只恬静地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并不作他想。
叶锦书看着眼前还有一个叽哇乱叫的男人正对他畅所欲言,叹了一气,虚虚瞥了他一眼:“你既然想去冬临书院,那你便去呗,与我在这里费什么口舌呢。”
霍子戚一把抢过他的小推车,叫了听松来帮着运回去,自己则强拉硬拽着叶锦书让他陪同自己一齐前往冬临书院。
叶锦书并没有拒绝,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胳膊在逐渐拥挤的长街上反向而行。
他虽进城数次了,只是每回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忙忙,从未在这条街上逗留太久。
他终究是心有介怀,不想与这条街上的人有太多纷乱纠缠,他只想逃避,隐于山野。
显然霍子戚在京州确实名声鹊起,单凭他腰间斜挎的那把精造火铳便足以让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
只是他这副相貌实在诱人,一路走来,多少女子的目光在他身上或长或短地停留。
乍看之下,红晕连成一片竟比天上的朝霞还浓烈三分。叶锦书不由打趣道:“霍大人往后出门还是蒙了面纱好,不若往后议亲岂非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霍子戚吃吃一笑,看他一眼,老实巴交地回他:“这点你大可放心。如今锦舒住在我家中,替我挡了不少桃花。”
叶锦书首次听见他提及此事,眉毛轻挑,口吻微妙地道:“既然人都入府了,何不顺理成章直接结亲。左右你们也曾山盟海誓,如今尘埃落定,也该到了兑现之时了。”言语时,不忘频频看他数次。
霍子戚没听出话中机锋。谈及冯锦舒,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时移势易,如今的冯锦舒早已不是从前那明媚活泼的女子了,只一味凄凄惨惨不能自已。
一想到她曾扬言要出家为尼,青灯古佛,他便慨然:“年初去碧云寺上香时我曾有意兑现诺言,只是她心结难消,说要常伴青灯古佛,所以拒绝了我。”
叶锦书眉心一跳,悄无声息地偷偷目刺了他一眼他显露的三分侧颜,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啊,那可真可惜啊。”
霍子戚以为叶锦书所谓可惜意指冯锦舒要出家为尼一事,故而连连点头赞同,附和道:“是啊。可怜她不过二八年华,正当妙龄却已心死,委实可惜。”
叶锦书鬓边脉搏突突直跳,一双眼睛尖锐凝视着他,恨不得在他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剜下二两肉来。
他悠悠肃杀地道了句:“霍子戚,你怎么不去死呢。”说罢,对着他后膝盖泄愤般地顶了一脚。
霍子戚猛然膝盖匝地,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他抿嘴瞪眼,揉着膝盖追上前面那个坏心眼儿的家伙,笑着怨道:“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生气啊。我又怎么得罪你了,叫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苦头吃。”
叶锦书头也不回,只背手疾步前行。
43、果酒
京州十三大道的巅云大道与天巧大道的交汇处东南角便是冬临书院的所在地。
冬临书院粉墙黛瓦,院内古木森天,郁郁葱葱。还未进门便可见四周扶疏出墙,根根枝桠弯垂围拢如柄柄花伞阴凉了墙边来往之地。
匾额上冬临书院四个鎏金大字文雅遒劲,据说是先帝谨宗皇帝亲手提笔写就。
冬临书院曾经也是文人雅士荟萃教学,畅谈程朱理学来往密切的主流之地,火热程度可见一斑。
只是时过境迁,曾经聚众讲学的门庭若市成了如今人迹罕至的荒凉败落,不免叫人唏嘘。
霍子戚上前叩门,拉着铜绿门环「噔噔」拍了两下。因为长久不活动的缘故,拉起来并不松快反而有些生硬的卡壳。
门环扣及门板时发出的声响也格外沉闷,好似一名老者迈着颤巍巍的步伐,老态龙钟地在说话。
两人静候了会儿不见有动静,心想着怕是如此荒凉之地早就无人看守了。
正预备离开,门嘎吱嘎吱地就开了。细小的门缝后露出一只狐疑而警惕的眼睛,那人悄悄问:“两位,有事吗?”
叶锦书与霍子戚互相对视一眼,齐道:“求学。”
这一边,宫岚岫回到家后将颜幼清匆匆送回了厢房,风尘仆仆并未歇下的意思。
他随即开门,意欲离去。颜幼清追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急问:“你去哪儿?”
他话音甫落,只听得游廊对面的厢房门打开,出来一名堪称绝艳的男子。
一双明眸盼睐倾城,灵动有神,眼尾亦稍稍上翘益加显得他妖娆妩媚,眉心处一朵曼珠沙华十分别致,又身穿一袭蜜合色圆领长袍,露出脖颈处一点雪白的底衬。
他身姿柔顺地驻足于门前,下巴高昂,仿若置身高台,悠扬婉转地咿呀唱着他最出名的那曲《白蛇传》。美得令世间骤然褪色,独留他那一抹娇艳。
颜幼清当即明了,心头泛起浓浓的酸涩,分明知道自己从来比不过他最爱的云儿,可这些日子的宠爱竟叫他迷了心智,痴心妄想的厉害起来。
宫岚岫等着他松开自己的衣袖后便赶至那头,携着云儿头也不回地离去。
颜幼清呆呆地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洁白的牙齿死死咬着殷红的嘴唇,嫉恨地凝望着二人款款离去的身影。
云儿在他怀中笑靥如花,临了要走了也不忘扭脸丢给他一个得意的笑。
不过须臾之前,他那宽阔的怀抱里搂得还是自己。不过刹那,那里就换了一个人,而自己却被遗留在身后黯然神伤。
一时间他不知该气自己,还是气他。只是心头涌起一股难以磨灭的怨怼嫉恨之气,他转身竭力将房门重重阖上,发出惊人的一声嘎响。
他冲到书桌旁将岸上的书册悉数横扫在地。笔墨纸砚落了一地,乌黑的墨汁污了袖口,圆形砚盘在地上立着打转。
泉生闻声匆匆赶来,见到满地狼藉后的颜幼清正伏在案几上一边怆然泪下一边写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写罢,信手丢弃。泉生捡起一读,如临大敌,连忙劝慰他:“先生,莫要伤心了。这些时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嘛,如今还是先将咳疾医好。将来登科及第才是要紧事啊。”
颜幼清豆大的眼泪如断了弦的珠子,颗颗晶莹如蚌珠。他抹泪,一时气息紊乱抽咳起来,脸颊生出一片不正常的渥丹。
泉生在旁焦急得团团转,抓耳挠腮地劝道:“先生,您千万要心境平顺,若是身子出了一点半点的差池,少爷回来绝计饶不了我。”
颜幼清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泪光在眼眶中荡漾。他别过脸去,深嗅一气,负气颤声道:“他才不在乎呢。他心里只有云儿。早知是这样的光景,我便是死在那医馆门前,也绝不跟他回来。”
泉生一颗脑袋压得极低,揪着一张面孔十分为难地说:“先生,您这话让少爷听了可真是要伤他的心了。”
颜幼清潦草地揩去双颊上的泪水,长长吐出一口温热的气息,试图抚平动乱的心绪。
他强烈按下嗓音的颤抖:“你去罢,今日这事你无需对你主子说。”
泉生松了口气,低了低头,应了一声:“欸。那先生准备着,再有半个时辰从前冬临书院的沈老先生就来给您上课了。”
颜幼清深吸一口气,哭腔微颤道了一句:“知道了。”
“从前我们冬临书院的名声可是能媲美国子监的。只是近几年来,因战乱不断,静心读书之人骤减。
虽然主事的沈老先生隽誉在外,不少学子慕名而来,可其中多数是官宦世家大族子弟以及京州本地商贾富豪之子。
他们不过是借着能在沈老先生座下读书的名头四处招摇炫耀罢了。
玩闹嬉戏者多,满口谎言韵事,不提半点文章态度。渐渐的,这书院也成了附庸风雅之地,名不副实了。”门童一边清扫清流小池旁的落叶,一边同两人如此说道。
霍子戚拾起一片绿叶,临溪伏岸逗弄着池塘里几尾红鲤鱼,弄得它们异常欢快,尾巴直甩。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那怎么后来关门了呢?”
门童停下扫洒,看向两位反问道:“二位不知道定国公宫家少爷染病一事吗?说来真奇怪,宫少爷不过来过两回,怎么就在这儿染了邪物,我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发觉院中有任何异样啊。”
叶锦书听见这话脸色微微一变。霍子戚亦是,忙丢了手中绿叶,翻身站了起来,凛然问道:“宫少爷他不是冬临书院的学生吗?”
门童摇了摇头:“不是。他回回前来都是因为有亲朋在此进学,他本身并非这里的学生,而是遥畅大道上青云书塾的学子。”
他叹了口气道:“其实即算没有宫少爷这桩邪门事儿,冬临书院也迟早是要关门大吉的。”
叶锦书又问:“此话怎讲?”
门童懊恼道:“去年三月冬临书院来了一位祖籍杭州的监学,名叫颜幼清。他不仅天资聪颖,年仅十九便中解元,且相貌奇俊,活脱脱就像那画里的西施。
自他来后,冬临书院的学子个个跟痴了似的,再无心进学。倒是沈老先生格外赏识他的才学,曾断言他有状元之姿……”
……
“倘或我没猜错,我那日在宫家后院见到的男子就是颜幼清。”霍子戚捏着下巴仔细思忖道。
叶锦书与他并肩行走,冬临书院的铜绿门环与之距离愈来愈远,被遥遥地遗留在了身后,“可是暂且来看,此事与钱衍并无关联。他既不是冬临书院的学子也非青云书塾的门生。两地都与他无关,无从查起。”
霍子戚拧着一双浓眉,冥思苦想,格外苦恼。眼看烈日当头,晃晃悠悠已快到晌午。
恰逢两人途经暖香阁被里头浓郁的香气拦住了脚步,心照不宣地进了门。
小二热情似火,上赶着前来招待。见来临的客人腰间配枪不明觉厉,细细一想便猜到此人身份,如今京州内外还有谁能携枪而行,还不是只有那位深受皇恩的霍子戚么。故而尤为尊敬,领着就去二楼开了一间雅座。
两人跟在小二一路上了楼梯转角。适逢前方小二送菜,邻近的厢门开了半扇。
霍子戚不过不经意一瞟,却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忙拉了一把叶锦书,无声地指着那间错过的厢门,低声道:“宫岚岫。”
叶锦书神色一凛,斜眼留意一下,叫小二安排了一个就近的雅座。
两人仓促点了菜,轰了小二出去,只他二人面面相觑,压低嗓音谈话仿若做贼一般。
霍子戚道:“我匆匆瞧了一眼,除了宫岚岫之外还有一名男子,我估摸着就是戏子云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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