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罢,笔信手一丢,去到屏风后宽衣解带。他心不在焉因而未曾听见门户开合之声,从屏风后出来时才发现床边已经坐了一位男子。
鸦翅般的羽睫落了落,素手将松散的长发从后拢至胸前一侧,露出玉璧似的脖颈。
他相貌本就雌雄莫辨,烛光筛过云母屏的云罗纱投在他周身更模糊了他五官的轮廓,乍然一瞧,还真就像画上那浣纱的西子。
他款款坐于他身侧,并无半分异样。
宫岚岫上手抚摸着他娇弱的脸庞,小心翼翼得仿佛托着一块易碎的琉璃。拇指在他绯红的眼眶下抚了抚,嗓音清冷:“哭过了?”
颜幼清轻轻摆首,乖顺道:“今日多写了两篇策论,用眼多了些。”
宫岚岫脸色稍稍缓和,音调也回暖了一些,只是听来仍是薄凉:“勤奋是好事,只是你身子单弱,仔细累着。”
话讫,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平安二字的金锁。底下缀着三颗精巧的鹿铃花形铃铛,摇晃起来颗颗清脆悦耳,好似檐上悬挂风铃被微风吹动后摇摆时的声响,在岑寂中奏响夏日那点轻薄凉意。
他一边为他戴上,一边与他耳鬓厮磨:“今日是你的生辰。”
颜幼清适才还心有戚戚,只是一想到他如此惦念着自己,心中又涌起万般的不舍与留恋。
他情知自己是爱着这个人的,否则他也不会这般在意云儿的存在,也不会整日被妒意与寂寞侵害,无法自拔。
他多希望这个人只属于他,他所有的关心与爱护也独独留给他一个人。
可偏偏事与愿违,他胸中有广阔天地,可他心里唯他一人。
他厌恶被他冷落的时光,嫉恨旁人占据他的位置,可每每他向自己展现关切的一面又叫他茫然犹豫,盲目乐观,满脑子只有与他相处时的恬静与美好。
但他知晓这般若山峰山谷来回跌宕的心绪总有一天会冲破他的底线,无度爆发出来。
颜幼清捧着金锁仔细摩挲,眼角沁出泪花来,有些哽咽:“真好看。”
宫岚岫觉出他的不对劲,托起他的下巴,替他擦去眼泪,显然不解他此刻为何伤心落泪。
颜幼清双手合住他的右掌放置胸前,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不疾不徐地道:“渊黛,我不乞求你一心在我身上,只求你心里有些许我的位置我便心满意足了。”
宫岚岫露出缓和的神色,抬手回搂住他纤细的腰肢。二人身形相贴温存了一会儿后,心照不宣地松开对方,再借着亲吻的姿态再次亲近芳泽。
唇舌缠绕的滋味甚是浓郁,甜蜜的气息在两处来回传递,口中香津搅乱再分离时各取一半,银弧线丝连又凭空扯断。
颜幼清闭眼摸索着除去对方的外衫。宫岚岫则一心埋在那根温热的脖颈里,毫不客气地在上头啃吻作画,直到落下瓣瓣红梅花才肯罢休地挪地,往下行去。
颜幼清衣裳散乱地倒在铺平的锦衾上,隐约露出胜雪肌肤,泼墨似的长发如海藻弯曲压在身下。
他脸颊红艷如霞,眼神亦是迷离恍惚,流露出醉人的情韵来。他双手勾着宫岚岫的脖子,正期盼着水乳交融的快乐。
宫岚岫伏在他身上,一早捱不住此等诱惑。他中衣半褪,露出他宽阔结实的臂膀。
两人正要起势,兵临城下了,门外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咚咚咚」声三下,很沉。
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宫岚岫顿时清醒过来,从颜幼清的床上翻身下来,迅速披上衣裳。
颜幼清恍若从梦中醒来一般睁开眼。他撑起身子,迷离地望着他:“你去哪儿?”
宫岚岫随口道:“忽然想起云儿白日里说他头疼,我去瞧瞧他。”
颜幼清一时僵住,全身的血液骤然间凝固了一般,心脏的跳动也缓慢了许多。
他将脱落的中衣再度穿上,不去看他离开的背影,只朝着床内侧默默地流泪,直到入睡。
46、嫌疑
霍子戚爬上床时叶锦书已经躺下了。他不忘许下的承诺,特意留了外侧半边的空余给他。
两人平躺在狭窄的榻上,药草的清香从身下股股飘来,静心闻会儿,不多久便有了睡意。
只是临要入眠,忽然太阳穴一跳,想起叶锦书遇刺之事诡异便猛然清醒过来,扭头望向他安宁的侧颜,悄声道:“究竟是谁要害你?”
叶锦书和颜闭目,看似入睡实则醒着。他眼帘合着,平静开口仿佛事不关己地道:“你觉得呢?”
霍子戚转回脑袋,盯着上方一根根房顶脊眼神发直,指间无意捻着被角,忆起须臾之前的动乱,思索了有一会儿后才说起:“你与世无争,除了郭沛谁会恨你入骨要取你性命。”
叶锦书眉心一跳,仍没有睁眼,平和道:“他们并非是要我的性命,只是想让我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道:“不过这幕后主使一定是个笨蛋,他想割了我的舌头以防秘密泄露,可即使我不能开口说话,难道我就不能写字吗?”
霍子戚也吃吃一笑:“是哦。而且他找来的杀手水准也不高,三人前来只带一把匕首,怎么想的。”
“那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专业的刺客。”叶锦书缓缓睁开双眼,点漆似的眼眸里落了些许银白的月华光,双目炯炯地道:“如若我猜的不错,应该是……家仆。”
霍子戚微微撑起身子,从上至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俱是好奇:“此话怎讲。”
叶锦书絮絮道来:“当时扭着我双臂的二人虽然力气不小,可使得都是蛮力,毫无巧劲可言,因而我只稍稍灵活挣扎便轻易挣脱。再者你可有关注到这两人的身形?”
霍子戚咬唇一思,眸子一亮忙道:“有些佝偻。”
叶锦书微微颔首,眯眼细琢磨:“手指与手心上都有老茧,既然不是剑客那便可能是……轿夫。”
霍子戚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叹于叶锦书的观察入微。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还能冷静地去留意那些细枝末节。
叶锦书又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为首的那一位我记得他的声音。”
“谁?”霍子戚急忙问道。
叶锦书微微抬起头,凑至霍子戚耳畔与他细声传了几个字。
霍子戚愕然睁目,十分诧异,“怎么会是他?你素来和他无甚交往,他为何要派人深夜行刺你?”
叶锦书复而和缓躺下,撅着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无辜啊。”
霍子戚瞅他那副幽怨的嘴脸,好笑间不失可意。他一贯精明干练,甚少见他这样寻常的发牢骚,遂俯身虚拢了拢他的肩头安慰似的拍了拍,安抚道:“你安心,我会护着你的。”
叶锦书头一次,有人说要护着自己。那些年月里从来都是他孑然单打独斗,何曾想过除却利益之外,竟有人抱以真心,愿真诚相待自己。
叶锦书心头似有一股暖流在胸中流淌,怳怳呆了一晌才迟疑着「嗯」了一声。
霍子戚一边喃喃着让他无需害怕,一边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
此事并未声张。翌日一早,霍子戚前往神机营当差之前唤人去请了赵大夫来替叶锦书诊治。
赵大夫见叶锦书身上多处皮外伤,不像是意外造成。只是他一贯嘴严,从不由着好奇心驱使乱问因由。
这是他的好处,叶锦书也很欣赏这一点,自也不必为了掩人耳目刻意杜撰些不入流的理由来搪塞他。
好在伤势并不严重,霍子戚前一晚的应急措施也做的很到位,赵大夫不由得夸奖了一句,倒使得叶锦书又回忆起昨晚情状,心飘飘然了一下,少了些从容不迫。
诊治完毕,叶锦书询问赵大夫是否得闲。以赵大夫在京州的名声要请他号脉都得提前预约,因而赵大夫总也能清楚自己当天行程。赵大夫摆了摆首,回:“没什么可忙的。”
叶锦书似笑非笑,不明所以的道:“怕是昨夜把该忙的都忙完了吧。”转身便将一早安排好的棋盘搬上了桌。
赵大夫蒙着面纱,错愕地愣在原地,怪道:“你怎么知道?”
叶锦书点了点自己眼睛下方,“乌青。”
赵大夫松了口气,身子这才灵活起来。他象征性地揉了揉酸涩地双眼,坐在了他对面。
棋面已经摆好,紫檀木棋笥中是保山南的红玛瑙所制的棋子,相当珍贵,放在阳光底下晶莹剔透,光泽柔和,夹在指间浑似一枚枚璀璨戒指。
赵大夫久久不落子,只捏着这棋子凭空观赏。须臾,他咯咯笑道:“这棋盘是霍掌官送给你的吧。”
叶锦书讶异地扫过他纯善的眉眼。
赵大夫摩挲着它圆润的弧面,触手生温,感觉奇佳,久久才恋恋不舍地落下,复而道:“他待你的心意从这些物什儿上便能看得出来,不是珍贵难得之物他怎会送与你。”
叶锦书听见这话,脑海中闪过金石牙路内宫岚岫挑选金玉的画面。
那霍子戚送他这棋盘前是否也是如此辗转各家,看花了眼才选了这样一副来的呢。
他目光如镜轻轻掠过门外大片金黄的麦浪,心生一股淡淡的欢喜来。手中的棋子被捏的温热了才想起来要落下。
“是。他待我确实不错。”
棋局上两人正式交锋起来,铜壶滴漏一点一点落下,浮标逐渐升起。
战局变得焦灼起来。赵大夫医理甚通,京州之内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只是这围棋讲究运筹谋略,筹划大局,着实不是他擅长领域,因而不过多久,便被叶锦书逼得节节败退,身陷困境。
叶锦书故意没有赶尽杀绝,留了些余地给他思考。趁着赵大夫冥思苦想正无力分神,叶锦书与他闲唠起来:“最近医馆生意可还好?”
赵大夫心不在焉,随口道:“还行。”
“令堂身体可还好?”
“老样子,没什么大碍。”
“宫岚岫的身体如何?”
“很好。”
赵大夫猛然惊醒,见到对面叶锦书脸上的窃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人下了套。
他恼羞成怒,刷地站了起来,指着叶锦书气急败坏地连说了好几个你,“你这人怎么,怎么这样嘴坏啊。我再不要和你说话了。”说罢,他背上药箱像只兔子似的逃走了。
叶锦书笑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想这赵大夫还真是良善,都这样了也不知道出口成脏的骂他两句解解气,还说什么再不要和他说话了,活像没长大的孩子跟人闹别扭才会说的话。
只是他转念一想,又陷入沉思,脑海中的那个猜测逐渐成型。
霍子戚散值回到昙花庵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将晚已有矇昧之色。
他背着暮色那淡淡的金光朝自己踏来时,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霍子戚见他视线涣散,不知思绪飘到哪儿去了,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嘿,想什么呐,那么入神。”
叶锦书陡然回神,不自觉咽了一口玉津,颇为心虚道:没什么,只是一整日坐着,屁股都麻了。”
霍子戚朗朗一笑,托着他的腋下将他一把举起换而坐在了自己双腿上,邀功道:“明儿我给你带个坐垫来,眼下你就先将就将就吧。”
叶锦书没有拒绝。他微微低着头,轻嗅了嗅鼻尖气味,循着根源来至霍子戚颈间。
乌黑的辫子落了几绺贴在白皙的脖颈上,根根发丝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霍子戚见他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叶锦书将一股发缠绕指尖凑至他鼻尖让他轻嗅。霍子戚无奈地眉头一皱,将他移了下来,又刻意与他坐得远了些,抱歉道:“开了一天的火,火药的气味不好闻,我坐远些不叫熏着你。”
叶锦书的臀才舒适了会儿便又重新面对坚硬的板凳,一时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霍子戚拇指与食指圈着茶碗边,还没来得及喝,先问:“如何?赵大夫瞧过了,可有什么大碍?”
叶锦书摇了摇头,提手替他的茶碗中续了水,反倒问他:“只是皮外伤而已。倒是你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难不成惹恼了陛下,要被革职查办了?”
霍子戚撑起下颚,颓然地晃着杯中清茶,凝神盯着一根泡软发胀的茶叶在白瓷碗中独自沉浮片刻,才徐缓倾吐:“今日是哥哥的生辰,我想他了。”
闻得此话,叶锦书也黯然伤神了些。这些年来,每逢霍濂生辰,他都会暗自为他准备诞辰贺礼,只是每一回,每一回霍濂都不愿意收下。
如今转念思量,他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怎可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仇敌为自己准备的贺礼。
罢了罢了,那枚香囊丢在何处他已经不想再去寻了,或许命中注定就是不合时宜之物。
他望着天边已经攀升高挂的明月,从门里望出去,恰好一棵茂密大树的顶端枝桠冒了出去,像是由它托着那轮明月一般在枝头盈盈轻颤,光辉如水漾漾漫散。他沉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之后数日,霍子戚为保叶锦书周全,夜夜留宿在昙花庵。一日深夜,霍子戚忙完才吹熄了蜡烛,正要上床休息,便听闻一串橐橐的脚步声从屋外沙沙传来,他猛然惊觉,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外头的动静停在了门前,而后响起一名小厮乖觉的音调:“少爷,钱小将军命人来府中请您去万仪楼一叙。霍子戚顿生不快,这哪有三更半夜还来下贴请人去吃酒的。
想来家中仆人知晓他不在家定是也替他婉拒了,可那钱衍怎会善罢甘休,必然是威逼利诱他留守家中的仆人不得已跑到这荒郊来寻他,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可屈居人下即使心存不满也不能当众驳斥,毁了颜面。他心烦意乱地回了句:“知道了。”
随后,他将叶锦书轻柔推醒,与他小声知会:“钱衍又来找我的麻烦,我去处理一下。”
叶锦书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困倦地爬了起来,摸索着穿衣,整装完毕后才懒懒地说:“我与你同去。”
47、大闹
霍子戚烦躁地坐在车内,叶锦书倒是一扫起先迷蒙困乏之态,稳坐他身侧。
他时不时撩开车帘查看路况,眼见渐近万仪楼附近,连脚下的路也愈加清晰起来,远远望去一滩金光落地浑似雨后小水塘泛着澹澹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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