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霍子戚越发伤心,一个劲儿蒙泪喝酒不待停歇。
钱衍眼珠骨碌碌一转,绝知此事不一般。
宫岚岫姗姗来迟时,臂弯里还携了一位生面孔,只是比不得云爱河的风情,也没有颜访仙的风流,不过凡夫俗子里偏上的容颜。
这倒稀奇,他一向独来独往,用钱衍的话来说,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
除了家中常驻二位,他甚少会与旁人携同进进出出。而更为古怪的是,自他被陛下在早朝点名之后,非但没有悬崖勒马,反而怙恶不悛,变本加厉。
日子愈发过的荒淫无度,日日换着新人在侧,细算来至今已是第六位了。
钱衍保持着看戏的心态,以旁观者清的姿态袖手旁观这桌子为情所困,醉生梦死的蠢物们,恍然间生出几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触来。
他看着那小倌轻盈的身姿紧紧贴在宫岚岫膝上,腰肢柔软比女人更过,真捏着酒杯将醇香美酒缓缓送入宫岚岫微张的唇中,眼波流转,情意绵绵,令人见之生赧。
钱衍撑着下巴,闲情逸致地调侃宫岚岫:“诶,我听说你前两日带着你家那位西施出门时被他家里人遇见了,缠着要你放了他。难不成,那西施是你抢回家的?”
霍子戚黯淡的双眼在听见这话时亮了一瞬,清澈了许多。但依旧保持着俯首醉梦的姿态,只是竖起了耳朵窃窃听着他们的对话。
据说那日宫岚岫带着颜幼清出门,不想在街上遇见了一度照料过颜幼清的舅父舅母。
舅父舅母久未见到自己的外甥,惊喜异常,拉着就要往家赶。
谁知被宫岚岫一举阻拦,当街来了一场分离戏码。非但如此,他还着人将他的舅父舅母赶出了京州,永不许他们再见面,可见手段极其冷酷无情。
宫岚岫云淡风轻地回答:“抢?我宫岚岫想要什么还需要我去抢?”
说着他当众拍了下膝上人的翘臀,惹得那小倌心动不已,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啃咬舔舐起他的耳廓来。
钱衍头伸过去几寸,假装要与他小声嘀咕,实则刻意当众宣言,嗓音十分响亮,恨不得天下皆知:“那颜幼清可是举人之身,来日若高中状元,入朝为官,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你岂非又要饱受争议。”
宫岚岫丝毫不惧,长眉一挑,冷笑道:“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钱衍遽然大笑,指着他道:“说出这话的你才是最可怕的。”
夜间散席。宫岚岫搂着小倌先行一步,听松搀扶着酒醉的霍子戚紧跟其后。
四人在朱门外分道扬镳。因着是在深夜,路上已无人行走。
霍子戚推开听松的扶持,撇去惑人的假面,直身独行。他定定望着前方一双亲密的背影,严峻质问身旁听松:“这些日子我让你盯着宫家。怎么适才席间钱衍所说之事,我却是头一次听说。”
听松并没有露出怯懦心虚的神色,只如常道:“您这些日子不是在神机营便是流连万仪楼,哪一处都不是可以单独说话的地方。您叫小的怎么和您通风报信。”
他嘟嘟囔囔,小声抱怨道:“您倒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反倒说起小的来了。”
霍子戚这些日子本就心情不佳,听得听松言语顶撞,火气猛地蹿了上来,严肃训斥道:“你跟谁学的桀骜不驯。如今我说你几句都不得了,有着一箩筐的话要来怼我。”
听松撅嘴,不以为然,坚持道:“小的本就没错。是少爷自己在叶小郎君那儿受了气,扭头就拿我撒气。小的觉得冤枉。”
霍子戚气得只喘,连着在原地打转起来,手指着他抖了半日,才气急败坏地道:“好啊。我原没看出来你竟是天上的大佛,我这小庙是容不下你了。既然如此,那咱们一拍两散,你即刻走了罢。”
听松愕然看向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多少年的主仆情分叫他这般轻易放弃,不免有些灰心。
他硬着头皮与他反目,高声道:“小的求之不得!我明儿就去找叶小郎君做新主子,定比你强百倍!”
霍子戚叉腰,不怒反笑,在夜色中极为瘆人。他鼻翼张合不断,狠戾怒言:“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有志气,瞧不上我人微言轻!要走便都走了吧,什么也别剩下!”他倏然扯下腰间手铳,压了火便要扣动扳机。
听松见之不由得心下震颤,睁大了双眸忙双手抢下,藏在身后,惊呼道:“少爷,您做什么!小的,小的只是一时气话。您何苦如此敏感。”
眼看他怒火渐渐平息了些,他才缓和安慰道:“小的不知道您和叶小郎君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无论发生何事,还请少爷不要丧失理智。将军远在秦州,危机四伏。还需您为其筹谋,才好早日相见呐。”
霍子戚猛然清醒过来,脑海中的私情顿时一扫而空。听松说得不错,哥哥与他身处险境,一步行差踏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己身鄙薄死不足惜,可他哥哥切切实实是稀世帅才,有安邦定国之力,绝不能被小人陷害以致无机施才,郁郁不得志。
他稳定了心意,心绪也平和下来。听松与他年少相识,他虽是仆从,许多时刻却也不乏审时度势之能。
他用力捏了捏听松的肩胛,以示感激与抱歉之情,诚恳道:“你说的不错,是我的不是,忘了咱们大业未成。只是如今宫岚岫益发癫狂,连陛下的箴言都罔顾不闻。
再这般下去,宫家迟早尽失圣心,届时这京中怕是再无人能压得住钱家这棵参天大树了。”
听松也跟着肃穆起来:“那少爷的意思,还是盯紧颜幼清?”
霍子戚摸索着下巴,凝思片刻道:“你去查一查颜幼清的舅父舅母。切记一定要行事小心,万不能让宫岚岫和钱衍瞧出端倪。”
“是。”
宫岚岫搂着那小倌回家,本以为会受到母亲的训斥,却不想等在门口的竟是颜幼清。
他身子不好,入了夏也是绵衫不离身。眼下更深露重,他正搓着双臂回暖。
宫岚岫见他只当没看见,搂着怀中佳人便与他擦肩而过。颜幼清原本满腹的心事一时哽咽在喉头。他用力咽了咽翻涌的心痛转身追上他,扯住了他的袖子。
宫岚岫轻轻一瞥他,冷冷道:“有事?”
颜幼清听见他毫无感情的语气,鼻头一酸,嘴唇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你很久不曾来看我了。”
宫岚岫轻慢一笑:“不过十数日不曾碰你,竟心痒到在这深更半夜堵我。颜幼清,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
宫岚岫身边的小倌也跟着嘲笑说:“原来这举人跟我们这些下三滥也没什么分别嘛。左不过是做一样的事儿,两个人也是玩,三个人也是玩,先生要不同我们一道取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我想宫少爷也不会拒绝。”
颜幼清是何等的清高,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何曾通过这样的粗鄙呷昵,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宫岚岫目光从他身上轻轻扫过,那眼神冷漠得令人发寒:“赶紧回屋,没事儿别出来闲逛。”
小倌闻言笑着捶了下宫岚岫的胸口:“宫少爷,您对先生未免太苛刻了。”
宫岚岫托起他的下巴,调笑说:“你放心,我待你一定温……”
“渊黛!”颜幼清手握双拳,低着头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
冷静了片刻后,他重又抬起头时双眼中已蓄满了眼泪。他卑微地向他祈求说:“渊黛,别这样对我,我会伤心的。”
宫岚岫并没有回心转意,在夜风的推送下离开了那轮明月照耀下的玄关。颜幼清再也忍不住倾泻的泪水,捂着胸口抽泣不已。
51、约定
两日后,听松带着查明的消息前来。原是去年入秋时,颜幼清不幸染上咳疾却被舅父舅母当作肺痨,扔在了医馆不闻不问。
直到留下的银钱消耗殆尽,医馆也不堪重负,多次通知舅父舅母将其领回家去却不得回应,无奈只得深夜将病重的颜幼清丢出了门外。随后被恰巧路过的宫岚岫碰见,领回了家。
听松道:“那夫妻俩本是想借着颜幼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见他病重,登科无望,急忙就撇了。如今又见到他活蹦乱跳,自然忙着要攀附。”
霍子戚首肯:“照这样看来,这事儿也并非宫岚岫一人作恶,原是有因有果。”
他顿了顿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事儿?”
听松略略一想,道:“这几日,宫岚岫见天儿往后院塞人,国公夫人看不下去,与其争吵数次了,府邸内闹得鸡犬不宁。”
霍子戚蹙起双眉,又陷入思忖之中,良久他又问:“那国公爷是何态度?”
听松回答:“说来也怪,国公爷十分纵容宫岚岫,虽然陛下因为打人事件传召国公爷数次,可国公爷回家后不过略施薄惩,依旧纵他无法无天。”
霍子戚苦恼地「嘶」了一声,眉头皱成了一团。叶锦书曾说定国公安分守己,奉公守法至极,生怕有所错漏,见罪于圣上。
如何都受到陛下申饬了,却还是不为所动,不似他一贯秉性啊。
听松见霍子戚陷入迷津找不到头绪,苦恼得很,忍不住小声试探道:“少爷若是苦恼,不如咱们去请叶小郎君指点迷津?”
霍子戚一听这话,当即一张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没他我就不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才不去见他,日后我也不去见他!”
听松不晓得他又生哪门子气,只弱弱道:“那倘或叶小郎君主动来寻您,您也不见?”
霍子戚指着门外嗤笑一声:“他会主动来找我?除非河水倒灌,铁树开花,否则他那贵步能迈起来?”
说罢,他将案上一本《本草纲目》拿起,又气冲冲地摔下。
又过三日,钱衍下帖请霍子戚前往万仪楼一聚。霍子戚应邀前往,又是一夜醉生梦死,天蒙蒙亮才从朱门内蹒跚挂笑地出来。
他吃力地举手揉脸,发起了牢骚:“回回见了钱衍总得笑容敷衍,一个晚上下来笑得我脸都僵了。”
听松在旁无情拆穿,调侃道:“分明是同月桃姑娘聊了一整晚,笑得情不自禁。您若说不是看在她与叶小郎君有几分相似的份上才与她畅聊一晚,小的说什么都不信。”
霍子戚斜他一眼,含着几分被戳穿的窘迫和轻微的责怪推了他一把。
他双手垫在脑后,微微仰视柔和的晨曦与绮丽的朝霞,大步流星朝前走着,看似洒脱地道:“果然这温柔和顺的人总是叫人舒心。我何苦要纡尊降贵非去讨他的欢心。如此这般,不也甚是快活吗?诶诶诶……”
他话音未落,便发出一阵突兀的惨叫声。左耳便受到了一阵骇人的绞痛。
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揪住了脆弱柔软的耳廓,不得已屈身顺从那力量来源的方向,步履蹒跚地被拽了过去。
叶锦书拧着他的耳朵,眯眼假笑道:“数日不见,霍掌官好生快活,独自享乐时怎么不想着提携提携落难的老相好呢!嗯?”
霍子戚扭不过脑袋,只余光瞥见他肩上扛了一把锄头,是用来防身的还是用来杀人的就不得而知了。
“说吧,这些天死哪儿鬼混去了?”叶锦书正襟危坐于昙花庵内,神色凝重地质问着桌对面悻悻低头,被当场抓包的霍子戚。
听松默默站在门外,数着眼前六只毛茸茸的小雏鸭,淡黄色的绒毛看起来柔软温热,脚蹼在地面上啪嗒啪嗒地摇摇摆摆,一个个正低着头啄着地上细碎的谷物。听松见之心痒,就近托起一只来抚弄。
霍子戚还未做好心理准备,贸贸然见到叶锦书的面,难免又回忆起那晚他泪流满面地说着喜欢哥哥的表白之语。
一时心头萌生苦闷与酸涩来,故而态度也不是十分友善。他赌气小声道:“我去哪儿,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只要知道哥哥是否安好不就得了。
他话音甫落,脚边便惊现一声炸裂,最后一盏白瓷茶杯也被摔成了粉碎。
霍子戚惊得肩一耸,连着屋外的小雏鸭们也被吓得四散逃跑。
听松手上那只因为落地不稳,还崴了一下,然后也拼命似地逃走了。
叶锦书愠怒地死盯着他,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霍子戚心有怯怯,咽了口口水。他别过头去,故意不去瞧他,却始终没有再重复那句气话。
叶锦书怒目圆瞪住他。这些时日他也心有不平。被人若即若离地相待,论谁也不愿意。
他并不记得那个醉酒的夜晚他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只记得醒来时心情抑郁沉重,而昙花庵内里里外外只有他孤单一人,往日里那个聒噪粘人的家伙凭空消失,连带着正午的阳光也寂寂寒凉起来,一度怀疑立秋将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又惹得他不快,以至于让他不告而别,丢他一个人在这儿十几日。
他吐出一口恶气,暂且压一压心头火气,与他论道:“霍掌官是想做齐宣王。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我没有!”霍子戚张口辩驳。
叶锦书厉声反驳:“怎么没有!遇到麻烦了便来找我出谋划策,用不着我了就不告而别,去找什么桃儿,月儿的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有你这么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嘛?你当我什么,工具?”
听松在外听着,不住点头,“没错没错。一点儿没错。”
霍子戚给他这番话一说,反思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确实有够任意妄为,遂也忍不住自责起来,一双羽睫失落地垂着。
他双手握成虚虚的两个拳,摆在桌沿,好似被一双镣铐铐住的囚犯,失意寥落。
叶锦书见他默认,一时也有些心灰意冷,气势也偃旗息鼓。
他叹了口无奈之气,伤感道:“我也不想逼迫于你。既然你怨怼于我,不如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只当从未谋面,你我心里都能好受些。”
霍子戚怔忪抬头,愕然地看着他。见他神情严肃并非玩笑话,有些心慌,脱口便道:“不行!”
叶锦书立即接话:“那你想怎样?你还要我怎样?你要走便走,要留便留。你想当齐宣王,我可不做你的钟无艳!还是了断了干净,省得我日日悬心。”他越说越决绝,越说越气恼,话讫起身就要离场。
霍子戚雷厉风行地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指尖有些湿润,当是心情激动而泌出的细汗,可握在手心里时又像是抓着一块冰晶一般冰寒彻骨。
33/52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