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先当是这普通的风寒与加上此前马上跌落的伤势一道交织才害的身子强壮的宫少爷发了烧,姑且先用药治着。
赵大夫药到病除,发热迅速便退了。只是不知怎的,这一场风寒一闹竟伤了元气,身子虚透了似的,不复往日奕奕神采,人也萎了下去。
病情一连几日不曾见好,这事儿也传到了贵妃耳朵里,顺带着陛下也知道了,就叫了国公爷进宫叙话,问了问病情,其余倒无什么。
只是入了夜,陛下身边的章公公便带着陛下赏赐的几味好药去了国公府。
阖府感恩,又好生送走了章公公。国公夫人很是激动,她已为这事悬心多日,什么冬虫夏草的奇珍异宝不曾用过,都不见起色,如今见着了陛下赏赐的药丸,急忙就要用药。
国公爷却是十分谨慎,心中亦有所考量,还是听一听大夫的医嘱再用也不迟。
赵大夫本就在府上,由他斟酌是最合适不过。他一一取来药丸药包,都是些治疗气血亏算,活血化淤的良药,并无不妥。
国公爷也总算松了口气,只是才放下心来便见赵大夫皱着眉头捻碎了一枚药丸,置于鼻尖嗅了嗅,不时脸色大变!
老公爷心惊,忙问:“怎么了?有何不妥?”
赵大夫解释道:“这药丸中有一味白附子本是解毒散结的好药,只是它本身具有毒性。素来用药前总要先熬煮一番祛除上头乌头碱的毒素,即便这般后仍是要斟酌用量。
可这药丸中的白附子不仅是生的,而且用量占比极大。以宫少爷的此刻的状况来看,吞服此药不出三日便会殒命!”
国公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大白,吓得脚软,好在有丫头扶着才没跌在地上。她连拍胸脯直呼后怕。
国公爷再三确认,赵大夫笃定地点头并异常深沉地道:“其余的您可以怀疑我,但这一点我绝不会弄错。”
国公爷手强撑在了桌面上,勉强站立着。他低垂着头,满脸的痛心与惧怕。
“老爷,这不是陛下赐来的药么,怎么会……”夫人扑到老公爷身侧,拽住他的臂膀,焦急道。
老公爷苦笑摇头,毫无希望地仰面道:“陛下终究是容不下我们,无论我怎么示弱都无法打消陛下心中的猜疑和忌惮。”
他忽然就放弃了,无所欲求地对赵大夫说:“赵大夫,犬子的病你看着办吧,留下一条性命即可,即便是一生缠绵病榻都无妨。”
夫人不懂他这话是何意思,只觉得惊怒,这是要放弃治疗么,他怎能说出这种话来。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挺身道:“赵大夫你别听我家老爷胡说,岚儿的病还是要根除,早日恢复往日康健我才可放心。”
赵大夫这头才应下,国公爷却忽然大怒,愤声道:“治好了又如何,无用!无用!倒不如一辈子做个病夫,起码还能在这世上多留几年。”说罢,他甩袖离去。
当日,谁也不知老公爷心里转过多少念头,又有多少远虑近忧。
他连着几夜都不曾好好入眠,睡到半夜总要惊醒,而后独自前去书房,坐到天亮。
宫岚岫一连将养了半月,病情总算有起色了。见他日渐康复,国公夫人也是异常喜悦。
老公爷却是愁眉不展。好在这几日陛下心系金匮灾情并无暇顾及宫家死活。他倒也能有闲心好好思忖来日如何才能方长。
一晚,他将宫岚岫唤来书房,决计要将他这数日来考量之事告知他。
宫岚只当他是为了他不日进军营之事提前给与他些嘱咐,却不想父亲当头便来了一句:“岚儿,别去军营了,以后也不许去。”
65、望别
宫岚岫错愕地望着他:“为什么?您是担心儿子身体么。您放心吧,赵大夫说我已无大碍了……”
国公爷打断他的话,情绪激动府地高声道:“与此事无关……总之,总之我绝不会让你去军营的!不管你日后是经商也罢,做别的也罢。总之你不许入朝为官。”
宫岚岫疑惑万分,不明白父亲突如其来的强硬与无理是因为何事。
他与他正面分辩起来:“父亲,您明知儿子自小的梦想便是上战场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此前与兀厥六年大战时,您说我年纪尚小不得入营。
可钱将军的儿子钱衍,伯爵府的叶庭秋都与儿子年纪相仿。
他们于战场上与仇敌厮杀,不照样建立军功,保卫国疆嘛。
如今他们军功赫赫,大盛的每一寸疆土都有他们的功劳。可我呢,我只能被圈在这方寸之地干着急。儿子不求名利,只望能守卫国家,献己身绵薄之力便心满意足了。”他一时情急竟将藏在心中已旧的苦闷一口气吐露出来。
国公爷也未曾想到自己儿子决心如此之大,见他这般赤忱再不好接借口遮掩。
他扶着额,煎熬地吁了长长一气与他说出实情来:“自你姐姐入宫为妃已有两载,虽不得陛下十分宠爱如今也怀上了龙胎。多年来我极力削弱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却不想眼下又是万众瞩目。你可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姐姐的肚子。
若是你姐姐腹中胎儿落地,是个皇子,而你又身在军中。陛下能不忌惮宫家么。
届时饶是咱们家丹书铁券多得都能砌墙,也不过是一面纸板墙罢了。陛下轻轻一推便会坍塌了。”
宫岚岫并未被父亲的这番言论所动。说到底这都是父亲的臆想。
父亲谨慎到胆小怕事,而他所知道的陛下仁厚开明,绝非父亲所说这般心胸狭隘。
国公爷看穿了他眼中的不服气,知道他的不言语并非是默认而是守着忠孝不愿与他再度顶嘴。
他狠叹一气说:“你那日昏睡并不知晓,陛下赏赐给你的药中有一味未祛乌头碱的白附子,那乌头碱的毒性你不是不清楚。”
宫岚岫心头大震,脸色瞬间铁青。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惊怖了许久后才颤栗着道:“陛下要杀我?为什么?父亲,我做错了什么?”
国公爷连连摇头,眼角泛出泪光来,他哽咽道:“你还记得前些日子监察御史董庆春弹劾钱峻祭拜反贼一事吗?陛下虽不曾相信,但我忧心它还是让陛下忆起了前朝之事。”
宫岚岫忙问:“何事?”
国公爷摆了摆首,负手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沉声道:“我只得说,当年陛下登基称帝另有内情,而我便是为数几个知道其中真相之人。你说陛下能容我们到几时。”
宫岚岫急于求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不是说当年高……吴启光戎装进殿,深夜逼宫,挟持了先帝与先太子,后来秦王殿下入宫解救,虽然打败了吴启光,却还是未能救下先帝与先太子。
此后先皇后想扶持先太子之子高容与即位,遭到了群臣反对,秦王殿下这才临危受命称帝开国的吗。”
国公爷点了点头:“史册上是如此记载的,可事实上陛下并非真的无心皇位。在得知先皇后想扶持先太子之子即位后,朝中不少臣子是支持先皇后的。
毕竟她陶家在朝中无论是势力还是根基都非比寻常。彼时秦王殿下虽立了大功,可他不受先帝宠爱,在朝中也无多少帮衬。
于是……他迫害了先皇后,将其逼死了。事到如今我仍记得先皇后在凤阳宫被活活勒死的惨状。”
说到此处,他揪心地闭上了双目,松弛的眼皮皱起了道道皱纹。
片刻后他下继续道:“此后扶幼主张也不了了之。群臣无首,只得恭迎秦王登基。于忠,他害死国母,于孝,他逼死嫡母。
忠孝两不全的帝王怎得天下百姓的信任与爱戴。陛下深知这一点,自然要清除所有知晓这真相的人。所以啊,岚儿,为了保全自身,保全宫家。切莫冒头,做个毫无威胁之人吧。”
宫岚岫听完,一颗心像是落进了冰潭里。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上,怳怳发悸,挣扎了许久他才痛心疾首的问:“父亲打算怎么办?”
国公爷愁容惨淡地道:“只得自污其身以求自保了。陛下已然赐药,若是不做出些症状来,怕是难逃陛下的双眼。”
他如鲠在喉,痛苦无比地问了一句荒唐的话:“岚儿,发疯,你会吗?”
宫岚岫鼻子一酸,双眼顷刻间通红,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没有一本告诉他该如何去做一个疯子。
他攥紧了双拳,深刻地感受着指甲嵌进皮肉那火辣辣的痛楚,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减少一点心头的痛苦。
他知道一旦他同意了父亲的提议,便意味着今后他将不再是他,而是另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
那个宫岚岫不会再有锦绣的前程,光明的未来,更不必说上阵杀敌,保卫国家了,甚至连正常的心智都不会有了。
他要将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将他的梦想沦为空话,将他一颗饱满鲜活的心,抽干。
这些年全白活了,白活了……
他掩面抽泣起来,久久无法自拔。
他并未立即应允父亲的提议,毕竟这个计划的实行需要他牺牲得太多,多到让人无法承受。
他于家中久坐,时常一坐便是一个下午。若逢阴天,他便端张椅子坐于门前,昂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泉生则默默站在他身侧伴着他,一样的安静。
他没由来地忽然道:“泉生,我有心上人了。你说若是我现在去追求他,能成功吗?”
泉生闻言很是惊喜:“少爷的样貌门第,才学品性在这京州无人可比,就是公主也能娶得。自然是能成功的。”
宫岚岫疲倦一笑,嘴角勉强弯了弯:“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可若是我变坏了,变得冷酷暴虐,他还可能喜欢我吗?大抵是不会了,他那样真实,那样高洁……”
他心乱如麻,想去碧云寺化签,便叫泉生取了末等的马车来与他坐。
马车经过冬临书院时,他叫停了停。依稀可从书院里头有人在读书,他凝神静闻了会儿觉得胸中块垒消散了些许。
果真是古人的智慧箴言有解惑之能。只是那样清朗的读书声突然断了,犹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了石子打乱了它的静谧美好。
随之而来的便是旁人粗声粗气的话语,听着十分蛮横:“颜幼清,我告诉你!即便你是举人又如何,书读得再好又如何。在这京州只我一句话,你就是哭爹喊娘你也中不了状元。所以说,你倒不如安心跟了我。我家境殷实富足,养个你还不是绰绰有余。”
颜幼清毫不畏惧,严声拒绝道:“我自小苦读诗书,为的就是有一日能高中状元。在我实现我的梦想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挡我的道路。即便你有只手遮天的本事,那也大不过皇权,大不过官制,大不过道义礼法。”说罢,狠狠踢了那人一脚便快跑走了。
宫岚岫坐于轿中静静听完这番话后,久违地笑了出来。他揪着一颗空落落的心,好像又被什么填满了。
他掀帘对泉生说:“回吧,不去碧云寺了。我心中有答案了。”
或许这个人能替他实现梦想。若他有朝一日能入朝为官,辅佐帝王治理江山,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了。
他便这般将自己的希望全全寄托在颜幼清身上。于他而言,颜幼清不仅是心上人更是余生的全部希望。
所以即使是豁出性命,他也要助他实现梦想,因为那亦是他毕生所愿。只是他未曾想到这条路会走得如此艰辛痛苦。
“够了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宫岚岫的嗓音已无比沙哑,他垂着一张憔悴疲倦的俊脸,泪水打湿了颜幼清留下的手稿。
他伸手就要去抹,却又在临近之际收手,害怕他的鲁莽化开了这些风流娟秀的字迹,模糊了这剩下的美好。
他的后半生或许只能靠这些手稿来念一念他了。想到此处他不觉又落下泪来,他忙就抹了,不敢有所迟疑。
做了半日听众的叶锦书与霍子戚心照不宣地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天蒙蒙亮时,众人都朝那渐明的澄空望去。叶锦书忽然道:“天要亮了,他要起床读书了。我可以让你再看他一眼,去吗?”
宫岚岫颔首。
三人从荷风院离开,走了不过百步便到了昙花庵。到时,世间的第一缕晨曦恰好绽放。
屋内的颜幼清已经穿着整齐,正在一盏油灯前对着一张空白的纸笺冥思。
宫岚岫站在他身后侧的窗外,猛地捂住了口鼻,害怕自己忍耐不住的哭声会惊扰到他。
他透过窗缝,视线模糊地注视着他如常的举动。经过一夜的生死离别,心境跌宕起伏。
他本以为他可以平静地向他单方面告别,可在见到他鲜活的模样时,他才明白自己在面对他时永远做不到心平气和。
好在,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那便比什么都好了。
宫岚岫深吸一气,极力弯起嘴角,假装若无其事地笑着。
窗外翠鸟滴沥。颜幼清身子猛地一颤,似乎在这小筑内感受到了熟悉无比的气息。
他匆匆回头望去,窗外却是空无一人。
66、别扭
宫岚岫再三拜托叶锦书好生照顾颜幼清后并没有强留,很快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霍子戚却是也不进门,只蹲在门外的水井旁,一个劲儿盯着井水中自己的倒影,一阵阵发愣,许久才痴痴地道了句:“你说为什么他们互相喜欢却走不到一起呢?”
叶锦书见他心事重重,想来是宫岚岫这事儿给他带来极大的感触,眼下正是消化的时候。
他望着广袤的田野,淡然道:“若是万事顺遂,那还是人间吗?”
霍子戚随手拾起一枚小石子抛入井中,打乱了自己的倒影,“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还是被命运算计,又有何意义。”
叶锦书瞄了他一眼,问:“这事儿后续你预备怎么办。根据宫岚岫的说辞来看,这事儿确实与钱衍无关,就此罢了?”
霍子戚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双手,撑着双膝起身,说:“再看看吧。”
叶锦书有些诧异:“看什么?事况已进穷巷,无路可走。怕不是你红鸾星动,想做媒婆了吧。”
霍子戚被说中了心事,抿嘴瞪看他一眼。
叶锦书毫不留情地奚落他:“往日里没见你这么实在,没由来的好心起来了。”
霍子戚只瞧着别处去,硬是不看他那副嘲弄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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