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昆玉的神色果真闪过一丝的不快,一张向来恰如其分的笑容暗淡了些,他清了清尖细的嗓子,抖了抖嘴角道:“大人说的哪里话。与您走得是康庄大道,咱家巴不得呢。现如今宫家少爷的病若是再好起来,与您来说也是如虎添翼啊。”
霍子戚笑着摇头:“别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便好了。只不过我也为那宫少爷惋惜,白白浪费了一年大好时光,做了这么场噩梦。
若是从一开始规避了便好了。不过眼下有了陛下曾赐的良药,想必不日便能好起来了。凑个好事多磨的意头也算作安慰吧。”他抛去一枚意味深长的目光。
章昆玉老眸在满是褶皱的眼皮下滚了滚,手中拂尘抖了抖轻盈的兽毛,散开些细微的灰尘来。
他「嘶」声道起了一事:“说起这个,咱家忽然想起那日送药前咱家碰见了入宫述职的钱小将军。他当即便也拿出一瓶药来说是正预备着述职完毕后前往宫家送药。
那会儿恰巧碰上了便让咱家一道带去,只道也不必特意提他的名儿,只管让他们谢陛下的恩,不必记他的好。
咱家想着这事儿也不打紧,左不过是跑个腿儿的事,回了宫便也忘了向陛下禀报这事儿。如今大人一提,咱家又想起来了。”
霍子戚听到这话根本忍不住嘴角惊喜的笑容。他哪里想到今日这匆匆进宫,竟是老天爷帮忙,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
峰回路转,这事儿终是查到了钱衍身上。先不论这章昆玉对陛下瞒而不报究竟怀揣着几个意思,或许他是真的忘了,亦或许他是想着若是那宫岚岫吃了钱衍给的药,身子好了,白白让他领了功劳去。
若是真是第二种猜测,那章昆玉对钱家的敌意可不小。想来也是,胡灵均与钱家亦是姻亲关系,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迁怒钱家也不算稀奇事儿。
霍子戚思索了片刻道:“说不准那灵丹妙药便是钱小将军送的那份。咱别是弄错了心思,让贵妃娘娘白高兴一场。
章公公还是得早日禀明。自然了,知道的当你是贵人多忘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不得钱小将军的好,忙要藏了他的功劳去。”
章昆玉一时也有些吃不准,但霍子戚仇视钱衍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他这话说得蹊跷,这分明是要他将钱衍往陛下眼前推,总不是真要告他的好,亦或者他是有别的巧思。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许多念头,想着如今已是明里暗里表明了态度与立场,不妨信他一回,看看他能做出些什么声势来,遂同意了他的说法:“既然大人如此说了,咱家自然知道何为从善如流。”
霍子戚又向他行了拱手礼,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故意道:“那就有劳章公公了。”
章昆玉一听这是个拜托,果然并非是简单的建议,知道他已有了主意,心下顿时有了底气。
两人在宫门前拜别时已到傍晚时分,霍子戚顶着万道霞光出了宫门,登时长吁轻松的一气。
一路过来这脑子可不知转了多少圈了。他伸了个懒腰,见到宫门外候着小厮不知何时换了人,他怪道:“听松呢?”
小厮回答:“方才被昙花庵的人叫走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68、筷子
其实这要事并不是真的要事,不过是叶锦书闹脾气。自霍子戚早晨走后他便在庵内搜罗霍子戚送他的物件儿,扬言要与他做个了断。
只是这一番搜寻下来,竟是半间屋子的陈设用具都有那霍害的份。
上到桌椅下到茶碗,棋盘,花瓶,灯盏,甚是连门口的一把锄头都是他准备的。
这人竟是不知不觉中为他添置了这么多物什儿,叶锦书心头一动,气消了大半。
他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前,咬着手指,时不时望向来人的方向。
一个下午不见一点人影,他气得直蹬脚,吓得小鸭子们嘎嘎乱逃跑。
颜幼清蹲在他附近,托着一只小雏鸭抚摸,见他情状不觉好笑:“你若是想见他,打发人去告他一声不就好了,他保准飞似地跑来见你。”
叶锦书听他说话不觉多看了他几眼,见他此刻心情舒畅地把玩着小鸭子活想个没事人似的开心,到了晚上又得蒙在被子里哭。
他坏心眼地戳他的伤心事,故意道:“你从前与他吵架了,也是你主动求和?”
颜幼清闻言,脸上泰然的神色一僵,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心里头那点意趣一扫而光,只觉不断消沉下来。
他放了小鸭子下去自己跑,黯淡的目光黏连在地面上,说:“他从不与我争吵,都是我自己生闷气。从前见我不高兴倒也想着拿些玩意儿哄哄我。后来,后来……他就不愿搭理我了。尽管我主动去找他,他也只是羞辱我。”
他眼见是要哭出来了,眼睛鼻子红成一片。叶锦书不免又后悔偏偏要去惹这么个哭包。
他无奈地挠了挠头,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那倘或我主动去找他,他也羞辱我怎么办?”
颜幼清动用双手快速揉了眼泪,红着眼坚定地看着他:“不会的!我瞧得出来,他看着你的时候眼里总是焕发着光亮的。他今日恼了,也是因为在乎你。只要你退一步,必定顿消嫌隙的。”
叶锦书微微撅着嘴,不自然地瞄了他几眼,半信半疑地问:“真,真的吗?”
颜幼清点头如捣蒜。
未几,叶锦书打发人了去请。却不想一路找到了宫门口才见到了听松。
彼时霍子戚正在宫内,听松也无法传递消息。又闻来人说昙花庵有要事,听松一想叶小郎君的事便是头等大事,遂替了他少爷忙不迭去了昙花庵查看。
叶锦书见天边总算来了人影,心里正活跃着。细细一打量,看清了来人面貌,还未听得解释便生了一肚子气,只当是霍子戚不愿来见他叫了身边人来打发他。
他登时觉得丢人又丢分,转身冲进屋子,想将方才认出来的物件儿罗列出来一一还给他。
可四处转了一圈,又舍不得起来。最后不过去了厨房从筷筒里抽了一双象牙筷子,举着站在门口等着听松上前。
不等听松说话,便将筷子甩给了他,并决绝道:“回去告诉你主子,从今往后昙花庵没他吃饭的地方了。叫他不许再来了。”
听松两手各执一根箸,心想着原这一刀两断也不算什么,这分手还筷子才是正经的决裂方式。
他摇着头苦笑一声道:“好在少爷进宫了,来的是小的,要不然还不知要怎么闹呢。”
叶锦书眉微微一挑,气焰一敛:“他,进宫了?这么巧?”
听松无奈道:“小郎君,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您不是。正巧就是午后的事儿。小的来前儿,少爷还没出来呢。”
他叹了口气,将那双筷子收进袖口,与他拱手行了一礼道:“既然小郎君的事儿交代清楚了,那小的这就去回话了。”
叶锦书心下有些悔意,懊悔自己没搞清楚状况就草率发了话,方想开口阻拦,便听得:“回什么话呀,直接说与我听不就得了。”霍子戚负手漫步走来。
叶锦书见他来了,心口还憋着早上与他动怒的气,别过头去故意不瞧他。
听松老实将那双筷子递给他,将叶锦书刚才说的话又与他重复了一遍。
霍子戚接下象牙箸,不怒反笑。他走至叶锦书跟前儿,使着筷子夹起他的脖子,顺势托起他的下颚,迫使他看着自己,他笑道:“你这是要跟我清算?可即便你将这满屋的东西都还了我,你也仍是欠我的。”
叶锦书瞪着他:“赖皮。”
霍子戚笑意渐浓,丢了筷子,转而抚了抚他的脸颊又掐了掐了他的腰身,道:“你瞧瞧你这小脸,这腰身,哪处不是我用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养出来的。春日的早茶,夏日的冰点,加上隔三差五的养生汤药。
你不会真当赵大夫是做慈善的,掏空自己的家底给你补身子吧。
说得难听些,如今你能站在我眼前,这么中气十足地和我争辩,一半都是我的功劳。你若真要与我两清,先把一半的你劈来给我再说。”
叶锦书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他也知道霍子戚所说切切实实是真的,可自尊心却又不准他低头。
他别开脸,望着别处好一会儿才不讲理地道:“哪有你这样的,四处标榜自己做的好事儿,恨不得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霍子戚是个大善人。”
霍子戚听了这话也不恼,只说:“旁人知不知道我不在乎,只要你这面冷心冷的家伙知道我的好,我也不怕别人说我去。”
他缓缓拉起他的手,温声道:“早上我并非真的与你置气,只是心里落差大了的些一时没缓过劲儿来。回去我细想了想,其实你早就不拘泥谁吃那第一口了,只是你我习惯了。我转念又想,若是你直截了当地说让我替你试毒,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叶锦书被他这番话说得臊得慌,颊上迅速生出一片绯红来。
他忙低下头,抽回手,相握于胸前,嘴上仍嗔怪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些肉麻话来,叫人听了平白误会。没趣得紧。”
他口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是乐开了花,偏又不表现出来叫那霍害称心如意。
霍子戚笑如春风拂面,只追着他的耳朵问:“今晚来我家吗?我让他们把厨房空出来了,预备让你大展身手。”
叶锦书眼角斜瞄了他一眼,问:“是真做饭还是假做饭?”
霍子戚轻捏了捏他粉团儿似的脸颊,轻声道:“看你高兴。”
叶锦书若有所思,想来大抵是他今日这趟入宫有所收获,所以打算约他家中相聚好商量事况。
他回头进屋与颜幼清知会了一声,又命听松好生照看后便跟着霍子戚归家了。
这并非是叶锦书第一次前往霍宅。上一世,他便去过不少次,回回都是为了霍濂而且是不请自去,总是弄的不欢而散,败兴而归。
现如今他再次进霍宅的大门竟是受了霍子戚的邀请。如此一想,心中竟生出几分苦涩来,悔恨当年的自己真是可悲可笑。
马车稳当地停靠在宅门前,霍子戚掀帘扶他下车。门前的小僮见之,一名连忙大开双门,迎了主人与客人进门,另一名则牵着马车去卸了。
叶锦书久违地进了霍家,不知是记忆模糊还是别的什么缘由,这霍府的构造与风格似乎与从前不尽相同,多了些温馨舒适在里头。
他跟在霍子戚身后四处打量张望着,貌似十分好奇。霍子戚也不与他多客套,要请他喝茶怎么怎样,直接带他去了自己的厢房,路上偶遇了冯锦舒身边的丫头,问她是不是要去厨房拿饭,若是去便让厨房也做两份送到他屋里去。小丫头听命,忙跑去了。
叶锦书多留了个心眼,却也是进了霍子戚的房门才与他提,口气颇酸:“你这义妹如今进进出出,丫鬟婆子前后跟着,倒是挺有当家主母的做派。外人瞧见了只当你是早早成亲却瞒而不报呢。”
霍子戚对这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径直走到衣柜旁,在柜内翻翻找找着,口上不过敷衍:“从前不是同你说过其中因由,何苦又来置气。先不说这个。呐,这个还你。”话完,他手中已出现一只长条锦盒。
叶锦书拿来,翻盖一瞧,竟是他当初典当的白玉平安扣,只是与先前有所不同,这扣上包了一圈藤蔓丝般的金罩,将其中白玉紧紧围绕。
霍子戚向其解释:“我见这玉上有了裂纹才给包上的。如今物归原主,你且收好。”
叶锦书不知怎的,许久不得这玉扣,久违一见,心情竟复杂起来。
他拿起那份量重了些的玉扣,金丝绵密,质地坚硬,却不硌手,握在掌心中不过一会儿就热烘烘。
这玉本是来得稀奇,仿若是一场梦,他便攥着这玉在床头醒来,从那一日起,他的神思便陆续归来,忆起了从前往事。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怪异的梦,只是后来各事各情皆与脑中所得回忆一一对上,他也不由得心境明了起来。原是他真的又两度年少了。
自那日起,这玉便与他形影不离。
他将平安扣送到霍子戚手中,让他为自己带上。霍子戚点头,绕至他身后,手指捻着红绳头替他打上一个牢牢的结,又将他披在身后的发从中抽出,尽数捋齐整了才道了声好了。
叶锦书知晓他伺候人是极温和的,每每都受用的很。他掂了掂这沉甸甸的分量,不觉圆满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起来,遂与霍子戚好生说了声谢谢。
细细听来竟有感激之意在其中,霍子戚不由心动。许是天色昏暗的缘故,稀薄的暮光透过窗纱筛得愈发柔和,照在叶锦书那半张粉嫩的肉皮上,竟是寒毛也发着光亮。
他悄悄伸头前去了几分,又怕挡着光,不过才得看见他浓密的睫毛低垂着,便不敢再动弹半分了。
只是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景儿却是尤为动人,霍子戚不禁起了些小心思。双手往下搂住了他的腰身,拉着往自己胸前靠。
叶锦书似乎与去岁初见时,有了些细微变化。个子高了些,脸也尖了,脱去了些孩童的稚嫩圆润,更有一番成熟的味道。
他不禁想起从前做的那场极其逼真的梦。眼前的叶锦书似乎愈发与他梦中相见的那位青年面容相似了。
而梦中的另一位与自己模样相像之人将那位叶湘抛进了油锅,而此时此刻他却将他搂在怀中,不免心情有些奇妙。
他贴着叶锦书的耳朵,在他耳畔处轻轻问道:“你相信有前世吗?”
69、合眠
霍子戚片刻不语,猛然笑了出来,回到平常调笑之态。他紧紧扣住他的腰身,亲近狎昵道:“我想前世咱们定是夫妻,只是必定不是恩爱的,故而上天才叫我二人这世都托了男胎,不叫再续前世孽缘。”
叶锦书听了可笑,与他玩闹起来:“有道理。定是我嫌你这妻过于水性,要休你。”
霍子戚爽朗大笑:“又怎知不是你孟浪好色,有我这貌美如花的妻,还要出去眠花宿柳。是我恼了你,而非你要休我。”
叶锦书在他怀中转了身,面对着他,抚了抚他双眼下的卧蚕,玩味的目光来回地扫视他的面容,道:“我既有这美若天仙的妻,又怎会贪恋凡尘中那些庸脂俗粉。必定是日日夜夜流连床榻,叫你起不来床才是,哪有功夫再去钻旁人的被窝。”
霍子戚眼帘蓦然一垂,露出两湾月牙来,就着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就这么也捂着,漫声道:“饭,还做吗?”
44/52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