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吧,先前,崔先生的儿子也陪我念过一阵子书。我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每日都要挨教训。”
崔季可不是这么说的。沈育笑了几声:“听说你把崔先生的牙硌坏了。”
闭着眼睛,沈育都能想象梁珩惊讶的表情。
“呀,那可不是我故意做的,我已经罚过膳房了。你别说,我罚了下人,我爹也罚了我,禁足三日,可给我憋坏了。”
“就你这贪玩的性子,哪个夫子也气不过。”
沈育嘴上嘲弄,心里想的却是,储宫臣属,不知背着梁珩都做过些什么。
梁珩说:“我今日说的,可不是玩笑。”
“说的哪句?你话太多了。”
半天没声儿,沈育侧过头,梁珩对着窗扇的眼睛倒映莹莹月光。
梁珩捏着沈育的手,许诺似的:“以后给你做我的宰相。”
沈育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这好像小儿过家家一般,却是天底下一等一沉重的份量。
“做宰相,”沈育低低地说,“可不是皇帝一人说了算。”
“怕什么?”梁珩说,“你还不相信自己么,段相也是从小小一个文书吏,升迁上来。”
段博腴自然非是等闲之辈,曾经也只是韩英府上的文书吏,韩家倒台后,他便如得了出头机会,一往无前仕途坦荡。
沈育笑起来:“皇帝要封在下官位,却要在下自己想法子?”
“那不然怎么办?你当我朝的官是想做就能做的么?”梁珩严肃地说。
“好吧,我努力。陛下快歇着吧。”
“你转过来。”梁珩安分没多久,又扒拉沈育。
他有点不好意思:“像上次在书肆那样……”
沈育定定瞧着他。
“快点,好困了……”梁珩声音越说越小。
新年的炮竹渐渐熄灭,天上灯火星罗棋布,柔柔布洒光辉,如一床星光织就的新被,覆盖千家万户。被子里,沈育搂着梁珩沉沉睡去。
正月,启蛰,春水化冻,鱼陟负冰,草木发新芽。雁北乡,雉震响,潜藏一冬生机开始崭露头角。
不知不觉,梁珩已在沈育的帮助下,读完了沈矜带来的大半书卷。他脑子还是挺聪明,记性更好,只是从前不上心。
岁终,梁珩又去章仪宫探病,据他说,皇帝每年过冬都九死一生,全靠药石与炭火捱过。春来换季也是危险期,梁珩去时,皇帝正在咳血,凤阙台里外忙成一锅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这一次倒是耐心听完了儿子的汇报,知他用功念书,还表扬了一番,令梁珩喜出望外,更是发奋。
然而春日万物复苏,段延陵与连轸的玩心也蠢蠢欲动。
书房里,段延陵偷着沈矜出门续茶的功夫,力劝梁珩。
“就一天,带你去瞧个稀罕!”
梁珩毫不感兴趣,无情地拒绝:“臣轨背熟了吗?背错一个字,来日别想进我庙堂。”
段延陵简直痛心彻骨!表弟已经被沈育那厮同化了!
“去吧!”连轸也兴致勃勃,“牛禄请我们去呢,他的大园子又趁冬翻新过,移植不少奇葩异卉,赶上这阵儿开了花,好看得不得了。”
“哦……”梁珩被他的情绪感染,看看沈育。
第19章 春满园
牛禄原是段、连的狐朋狗友,解绫馆、陈玉堂的聚会也常常有他。听说家住南闾,辟了处大宅院,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引水穿流,建楼榭亭阁,高低错落。
园中珍禽异兽,瑶草奇葩,不可胜数。每至春晴,雀鸟啁啾,蝶舞蹁跹,景色美不胜收。
与同在南闾的仇千里宅,号称王城双姝。二人斗富由来已久,今日你宅大我一寸,明日我便要挪墙一尺,上月你起了高楼,下月我就要建塔。
仇宅与牛园,时不时就要动工重建,好玩的花样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梁珩被段、连撺掇,也有些按耐不住。沈育最近也很将就他,四人便一同去了。
牛园里,一处假山水比之沈家小院还大,看得沈育嘴角抽搐。更兼水中数只白鸟,嬉戏玩耍,展翅如同仙鹤,额上又有羽冠。
“是那什么……”段延陵想起来,“桂宫那只花冠鸟的同类吧?”
梁珩也傻眼了。
皇后口中的外族贡品,皇宫里也只得一只,牛园却养着一群。
牛禄在厅堂外迎接四人。
堂前不用屏风,而垂下珠帘,颗颗如琉璃晶莹,碰撞发出清亮的玉击声。大约是挂了幅值当半座城财富的门面上去。
“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牛禄殷勤招待。
他虽年纪轻轻,却是一副红光满面、膘肥体润的富贵相,引梁珩去左首尊位。段延陵、连轸、沈育依次在列。
牛禄对沈育也很殷切,尽管他在这一众贵胄公子中,算不得家底丰厚的。
“沈参赞才名如雷贯耳,我这个不识诗书的粗人,将来说不得也要靠沈参赞提点!”
看来沈育多半是沾了梁珩的光,虽然眼下只是区区太子参赞,可谁都心领神会,他将来是做帝王内臣的人。
牛禄的客人,或有沈育眼熟的,多半是在陈玉堂惊鸿一瞥。
公子哥儿请客,请的也是公子哥儿。将来就是这些人,继承各自父亲的职位,站在寒士求之不得的庙堂上。富不知疾苦,贵不知艰辛,令沈育想起宋均、晏然、邓飏,若是出现在这样的场面,只能是坐立不安,不愿与之为伍。
主人待客热情又豪爽,山珍海味源源不断送上食案,这一格是燕窝,那一格是海参,又有鱼松台鲞,甲鱼烧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无不委屈在小小食盒中,一格重一格,直堆得高过头顶。
“河水化冻的第一批鱼,全城的渔贩子都知道,得第一时间送来我府上,”牛禄道,“鲜嫩无匹,来来来,别客气!”
“殿下,皇宫里也尝不着吧!”
牛禄得意洋洋,自己也说了,全城的第一批鱼都在他家,偏要多问梁珩一句。梁珩咧嘴道:“我要吃得着,还来你家做甚。”
牛禄哈哈大笑。
服侍的美姬为沈育执箸,送到他嘴边,沈育实在消受不了,连忙推拒,再看段、连二人,应付自如,早已是美人在怀。
梁珩也得了两个专门的婢子,美貌堪称闭月羞花,体香如兰芬芳,依偎在他一左一右。梁珩也十分局促,正巧与沈育对上视线,两人脸上都晕开默契的红霞,齐齐低头。
沈育心中琢磨,梁珩难道不是经常与段延陵厮混酒宴,怎么忽然一副扭捏姿态?
“人生如寄,其乐短暂,”段延陵喝到兴头上,赞叹牛禄道,“只有如牛兄一般,住仙境、饮仙露、食仙粮,才是快哉!极尽人事!”
众声附和。
堂下便传来一个声音:
“段兄此言差矣,食粮终究是人间的食粮,即使材料究极珍贵,手艺穷尽技巧,又如何能与仙肴媲美?”
青年一袭绛红纹银袍,款款步入厅堂。面容秀丽宛若好女,颇有些阴柔姿色,正是曾在皇帝寿宴上嚣张登场的仇千里。
牛禄一见他,便道:“你又晚了,这次罚个六杯才行!”
与脑满肠肥的牛禄相比,仇千里简直算得上翩翩佳人,盈盈一笑,堂上便有婢子看得失神。
“好罢,”仇千里叹道,找地坐下,“上酒来。”
美姬红着脸为他斟满一杯。
仇千里一口喝完。
“糟水矣,不足取。”
堂中谈笑声顿时压低,牛禄脸色微僵,嘱下人上来尘封的好酒。
封泥开启,浓郁的酒香熏倒了一片。
仇千里抿一口:“米酒矣,其味甚淡。”
牛禄这下坐不住了,亲自取来珍藏的烧酒,据说酒坛里装的是开封见血的宝刀,饮之,如同从咽喉到脾胃被划得鲜血淋漓。
美姬为仇千里斟满一酒碗,这次,他只在鼻下略略一嗅,便满面失望,甩袖道:“牛兄啊牛兄,你是不欢迎我,想赶我走?怎么竟用这等次品糊弄我?”
四下鸦雀无声。
牛禄脸色由青转黑,糊了层锅底似的,憋了半天,自己抓起酒坛牛饮大口,酒液辛辣,呛得他连连咳嗽。
是真酒无疑。
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品尝碗中烧酒,滋味不能更正宗。然而王城豪富,首推仇千里,次才是牛禄,仇千里说非是好酒,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建议,生怕受到没见识的嘲弄。
牛禄坐在主人座后,半天没有反应,说不好是不是在追悔自己为什么请了仇千里。忽然拍案而起,指着仇千里身边美姬厉声呵斥:“你这妓子不知好歹!不懂伺候!贵人吃不饱,喝不好,岂非你之过错!”
美姬忙俯首认错。
梁珩打圆场道:“何必大动肝火……”
牛禄道:“拖下去扑杀了!”
梁珩:“……”
沈育:“……”
段延陵慢慢放下手中酒杯。
仇千里脸上挂着笑,对抓着自己衣袍苦苦哀求的美姬视而不见,待到堂下侍从上来将人拖走,才闲闲抚平皱褶。
“牛兄,”梁珩说,“牛禄……”
两孔武有力的侍从拿来麻袋,将美姬从头到脚套进去,袋子扛二人肩上,抬上众人宴饮的二楼。头顶一阵木板咯吱的脚步声。尖叫不断刺耳。
梁珩:“我说你……”
脚步声行到栏杆边,扔下来一物,砰的砸在堂下玉阶。惨叫声戛然而止。
麻布口袋洇开团团鲜红。
众口缄默。
食案旁,沈育感到服侍自己的婢子,无法克制地发抖。
牛禄道:“下人犯错,我已罚过。仇兄,这下你可以尽情享用了。”
鲜血仿佛顺着地板爬上仇千里的红袍,使他的笑脸带着恶劣的、得逞的快意,依旧不回答牛禄。
“诸位,宴会继续,尽管畅怀!”
那里还有人吃喝得下,甚至有人当场呕吐一地。美婢端着满满的酒杯,不知所措。
“扑了。”牛禄说得云淡风轻。
呕吐那人面如金纸,服侍他的婢女立时腿软,泪流满面,被力士挟住两肋,拖将上楼,堂下顿时又添了一条红麻袋。
“请饮。”牛禄示意客人们。
黄滕酒,琉璃盏,仿佛催命符,婢女个个眼泪盈眶,又在主人淫威下强作笑颜,以凄苦的眼神恳求贵客饮下美酒。
有人饮了,有人则不。
段延陵剔丝似地夹鱼肉,并不理睬那杯酒。侍酒的女人跪在他身侧,扑簌簌抖若筛糠。
连轸愣愣道:“延陵……”
主座上的人说:“拖下去。”
那女人手中酒杯哐啷落地,酒液扑洒一地,然而沾不上段公子矜贵的衣衫。
“他杀他家奴婢,”段延陵冷漠地说,“与我何干。”
奴婢是主人的财产,处置由人不由己。人命不过是风中飘絮,一拂即散。
沈育在美姬发抖的手中喝下烧酒,一半烧穿了他的喉咙,一半抖落在衣领,冰冰凉凉贴着心口。
那美姬出窍的魂魄落回身体,差点给他磕头。
“殿下,”牛禄催促,“请饮。”
梁珩没有反应。左右两位美人忍不住五体投地,哭泣出声。
沈育抬眼看去,酒劲停留在口腔,火辣辣冲上天灵盖,令他快看不清梁珩的模样。
牛禄便说:“拖……”
梁珩的酒杯重重跺在食案上,沉闷一响。
“我说,够了吧。”
牛禄道:“贱婢冒犯殿下,败了殿下兴致,怎能不罚?”
两个美姬被力士架起来,妆容已全花了,二八年华的花朵,即将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凋零。
“臣家中的东西,伺候不好殿下,臣也要请殿下恕罪。”
“殿下啊,”仇千里悠然道,“您可管管他这张油滑的嘴,斯人之美,天下共享,怎么就成了牛禄自己家的东西。既是自家东西,可不就由着他折腾,外人怎么管得着。”
梁珩怒不可遏,一杯子掷向牛禄,砸破他额角,砸得他马上跪地请饶。
太子盛怒,二人不敢再多言。
力士松开两名婢女,二人顿时没了骨头似地软在地上。
段延陵看得够了,自己给自己倒杯酒,品尝少许,十分败兴地说道:“叫个什么事儿,你说呢?”
他问连轸,连轸没有接他的话。
春光在牛园上空照耀,瓦檐下,两条麻袋被镀上阳光的颜色、百花的芬芳与池水的清气。
白鸟仍在嬉游,红色的血埋在地下。
第20章 恶犬舍
庶民性命,轻于鸿毛,奴仆之性命,更轻于柳絮。
生杀予夺,只在主人眨眼之间。
梁珩发了一通火气,扑杀的闹剧暂时中止,然而春日宴竟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客人们很快从晦气的氛围里脱身,用琼浆玉液洗去一腔郁闷,复又是展颜嬉笑,无忧无虑的模样。
仇千里与牛禄更是如鱼得水,彼此言语间攀谈起对奇珍异宝的见闻与收藏。仇千里宅中也有美人如云,有幸得见者无不夸为仙容玉貌,世间无双。看牛禄的模样,似乎如果自己的美姬在容颜上被人比下去,还不如扑了干净,不争脸的东西,养着也是浪费。
“牛兄,你也不必如此执着,”仇千里拿身后美婢作靠枕,半点察觉不到其女僵硬如石,怡然自得道,“我府中,美固然有之,却非是女人。世间真绝色,不在女人,也不在男人,偏偏是那阴阳混淆、柔中带刚的境地,能咂摸出点容止的味道。什么时候能劳动牛兄尊驾,再请您观赏我豢养的美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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