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凑一块默写功课,一会儿沈矜就来检查了。
段延陵沉默地注视梁珩后脑勺,半晌,对另一张书案的沈育说:“沈参赞,我以为你是知道分寸的人,莫非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沈育正给梁珩写临摹的字帖,提笔舔一点墨汁,头也不抬,回答段延陵的话:“纵犬伤人,受到惩罚,天经地义。莫非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意见?”
段延陵冷笑一声。
沈矜拎着茶壶进书房,众人便不再说话了。
寻了个晴好的天气,沈育又一次前往东闾里,探望那日上牛园讨赔偿的伤患。梁珩听他说了这事,十分关切,要求同往。
入口的暗街,两边是与东西市截然不同的,阴暗幽深的店面,肮脏的食馆、推头纹身的铺子、门口立个棺材盖的丧葬店。东闾里的人不会出现在东西市,他们的一切吃喝拉撒都在这条暗街解决。
谁知道暗街背后就是南闾里,贵人们高卧的大宅院。
伤患是个做陶的工匠,世代匠籍,取妻又是奴籍,两人工钱都少得可怜。丈夫挨了犬伤,不能出工,拼拼凑凑的铜板,请得起大夫买不起药。拖得一天是一天,眼瞧着腿不行了,才去了牛园碰运气,刚好给沈育瞧见。
廷尉处死了牛禄的狗,又勒令他赔偿药钱。这一家情况才有所好转。
沈育与梁珩到门前,他家小孩儿正蹲院子里堆土,脏兮兮的手挖出个中空的土包,造型酷似父亲出工的陶窑。
“六一里,常有赏,”那小孩儿一边堆土一边唱,“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梁珩听得不分明:“他唱的是什么?”
沈育也是第一次听到,一时也不太明白。
夫妻二人将客人请进堂屋。
点不起油灯,白日便把茅草屋顶戳个洞,让天光漏进来,晚上又盖回茅草遮风避雨。如此度日。
丈夫的腿能下地了,洗了两只平时吃饭用的陶碗,给客人们倒水。然而沈育看不到他们脸上有任何出气畅快的神情,仿佛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
“还没好好谢过您,”丈夫一瘸一拐坐下,“不是您请的大夫,我的腿就废了。想不到您还记得我,又来着破地方。再晚几日,我们便要搬了,您来也找不着,这地方模样又要变了。”
沈育奇怪道:“怎么忽然要搬了?你这脚也不方便。”
丈夫便说:“牛大人的狗死了,我们也得走了。”
梁珩听出他言外之意,觉得不可思议,有些生气:“岂有此理,他还敢来寻仇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丈夫又解释,“这块地,离南闾近,贵人们都争着想要,先前是牛大人占用来放狗,这会儿狗死了,明天便又有别的大人要征用了。大家都得搬。”
二人顿时语塞。
不幸的事一桩接连一桩,并非别人短暂地施以援手,就能将陷在深渊中的人解救出来。
“是谁要用这块地?”沈育问。
“这就不知道了,”丈夫说,“贵人那么多……”
妻子插话道:“我听一起做工的人说,是仇府的园囿丞大人,家里的花多得种不下了,要扩园。”
仇府,仇千里府。他担着为皇家打理园林花草的职位,自家院子也修葺得华丽如仙境,成为邓飏口中,王城春日的观花胜地、刺红之篱。
整条街都要拆,沈育实在无话可说,他没有能力为这些人重建一处安居乐业的家园。梁珩或许有,但不是现在。
两人从漏风的土墙房里出来,那小孩儿已经堆好了陶窑,把家里的陶具放进去:“阿爹!阿娘!快看我烧的碗!”
爹娘疲倦得没有心思同他玩游戏。
“这点银钱,姑且留着用吧。”梁珩想给留些钱给两人,二人道谢收下,也没多少欣喜。
那孩子没人搭理,便自己用树枝划泥土玩,沈育低头,见他竖着写下刚才唱的童谣——“六一里……”
字迹歪歪扭扭,五个字里缺了两个,只有简单的“六一里”顺次排列。
沈育眉头一动,辨认出来这可笑的字谜游戏。
“仇府在哪个方向?”沈育问那妻子,并得到回答。
手指的方向桃李绽放如云霞,宛如覆盖在王城黝黑瓦顶上的蔚然彩练。
第22章 桃花林
离开暗街,春阳便又照拂大地。越往南边开阔地界去,杨柳稊孚,梅杏则华,山桃开成一片薄红的花雾。
流水潺潺,顺着南闾里淌进护城壕,滋润这处金贵的土壤。仿佛从东闾里流失的生机,全被吸引来此地。
沈育与梁珩闲来无事,沿着妻子所指的方向,走走瞧瞧。
一路桃杏成林,枝叶繁茂。听沈育说起仇府如何与郊外鹭源野并称观花胜所,梁珩隐约记起有这个传闻,只是他从没去过仇府,且想必望都城大多数平头百姓也没有机会得见仇府真容。恐怕是满园春色关不住,逾越围墙房顶的景色,已叫世人见微知著、浮想联翩。
站在闾里较高的塔楼上,窥望仇府内景,也称得上赏花,只是显得寒酸。
走得一阵,忽见前方花林里,晾晒似的张开一段锦缎。远望是一条粉缎,近看才知,那是素地上绣满淡红的花,团团锦簇,锦缎张开足有一丈之高,远远超过头顶。
“谁家搁这儿晾被子呢?”梁珩稀奇道。
锦缎向着林深处延伸,不知通向何方。缠绕间,将树冠之间漏光的缝隙也填满,遮得林中光线昏暗,日光透过锦缎染上一层红,与白色的杏、红色的桃混淆,令人眼花缭乱。
越走进深处,四面皆是锦围,行走的通道逼仄无比。
氛围诡异而妖冶。
梁珩显然给迷住了,绕着锦缎上的花、枝头上的花观赏,赞不绝口。
“别乱走。”沈育提醒他。这片林子不知是怎么回事,迷宫似的,致力于把人绕晕。
梁珩的声音从锦缎背面传来:“你看绣面,既不是桃花,也不是杏花,绣的是个什么?”
闻言,沈育也凑近了瞧,那锦围上的绣花,只一点鼠鼻似的微红,含羞带嗔,花朵娇艳。说到红花,则无非桃、杏、合欢、山茶,然而这绣花却是个四不像。
忽然邓飏的话犹在耳边——“仇千里府种满蔷薇,号称刺红之篱”。
原来不是种满蔷薇,而是绣满蔷薇。锦围作篱笆,将仇府沃土数顷圈起来。风雅十足。沈育恍然大悟,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仇府地盘里!
“殿下!”
就在近处,梁珩应一声,然而重重锦围与花木将二人隔开,梁珩已神不知鬼不觉,被花妖包围了去。
“你在哪儿?!”沈育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向声源处大步前去。梁珩浑然不觉,犹自赏花在兴头上:“就在这儿啊,怎么了?你来看这桃树,同根生了两株,真是稀罕。”
锦围四角被绑缚在树干上,一段接一段,连成密不透风的墙。来路已然消弭在相似的树木、绸缎间,沈育绕来绕去,找不到梁珩身影,翻到离得越来越远。
“沈育?”梁珩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你在哪儿?”
他的声音变小了,代表沈育走错了方向。然而穿来绕去,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在原地不要乱走!”沈育出声喊道。否则两人都在迷宫里胡乱穿行,找起人来更困难
然而这下连梁珩的应答声也听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锦围的牢笼里回荡。
沈育心下大异,实在不懂仇千里在自己府中做出如此复杂的迷宫,所为何事。
复行数步,前边出现一个白影,沈育忙迎上去:“你怎么在……”
话没说完,那人转过身来,却不是梁珩。
红花丛里,那少年披一袭薄而透的轻纱,青丝委地,肤白如脂,巽风徐来,吹得花树共少年摇曳生姿,仿佛桃树滋生的鬼魄。
沈育:“……”
那少年见有人,先是吓得魂飞魄散,什么绰约腴姿都不要了,顿时涕泗横流尖叫一声。
沈育忙道:“抱歉,误入此地……”
看清沈育模样,那人才提起一口生气,然而还没缓过劲,那柔软的、柳叶似的眼风骤然间瞥见了什么,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转身便逃跑!
沈育茫然无知,手足无措地想追上去——
便是一道劲风贴耳劈下,裂帛声清脆尖利。一把大环刀劈开阻隔的锦缎,贴着沈育靴头切进地面。
接着是一双手、一双腿,从锦围另侧破壁而出一八尺壮汉。绑腿下肌肉贲张,踏上地面,土地随之一颤。大环刀从土中起出,甩开腥味的泥点,转瞬追着逃跑的少年杀去。
刀锋一路划开锦帛,追赶得那少年尖叫声刺破喉咙。
沈育一摸腰间,空空如也。念书的日子,要去储宫,他一贯是不佩二协的。
眼前突然上演追杀的戏码,即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能不管。沈育拔腿追上,那少年逃命飞快,只见最前方一只白影子,东窜西窜,眨眼消失在迷宫深处。
壮汉追逐不上,一刀砍向桃树泄愤,锋利的刃口深深斫进树干。一时之间整座桃林都齐齐晃动,惊惧的叫声散布四处,此起彼伏!
竟像是追杀者与被追者,不止眼前这两个!
沈育身处其间,立刻意识到,这里并非美丽的观花胜所,而是屠宰场。
持刀壮汉回过身来,看见沈育,不问青红皂白,兜头便是一刀劈来,七环在刀背上呼啦作响。沈育掠身避过,一腿横扫将壮汉绊倒在地。早在追逐战时他就看清,此人虽魁梧骇人,动作却十分迟滞。
壮汉只知挥刀,被沈育擒住手腕使寸劲错骨,钢刀掉地,又被他跪扼脖颈两侧,顿时双目充血、口中咿咿呀呀一阵,吐着白沫昏死过去。
沈育捡了钢刀,听得一围之隔有人大喊救命。声嘶力竭至极,也听不出是不是梁珩。他已顾不得许多,断开锦围便冲去,一想到梁珩有任何闪失,沈育就头皮发麻。
被追杀的人瘫软在地,追杀者已横刀在他脖颈间。
“求、求求……”
霎时鲜血四溅,追杀者的手腕在沈育刀锋之下断裂,钢刀连着断手落地,喷溅的血液甩上沈育的脸。
“喂!”沈育伸手拽那少年,与先前那个妆容、打扮一模一样。这人已吓傻了,惨叫连连抱头鼠窜,又消失在迷宫尽头。
四围震动,桃林婆娑摇曳,杀影重重,绯红的枝头花仿佛由鲜血染成。奔命的纱衣少年与持刀壮汉穿梭不止,锦缎上印出刀刃与人脸,溅上湿漉漉的血。带着杀意腥味飘散在花香里。
炼狱般的情景。
“梁珩!”
哭叫、奔跑、刀入骨肉的声音将这名字吞没。
梁珩一拳砸向屠夫后脑,屠夫背对他,正提起一少年脑袋,横刀待戮。
骨裂,不是屠夫的枕骨,是梁珩的指骨。
“啊哟!”他甩手跳起来。
那少年被提头刀下,已经魂魄出窍,两眼翻白,得了梁珩一拳之功,屠夫放开他,刀刃转向梁珩。
被追杀的少年都身着轻纱,跑起来翩然如蝴蝶。梁珩却是锦衣佩玉,与这屠宰场格格不入。
二人相对沉默,梁珩后退数步:“那个啥,听我说,你不一定敢动我……”
大环刀瞬息便至。
“沈育!!”
梁珩被迫加入到逃亡队伍中,他扑倒在锦围的绣花丛,薄红已被染得艳如鹅冠,锦缎柔软,蛛丝一般网罗住猎物,钢刀近在咫尺,裂开梁珩束发的皮冠。
他顿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踉跄爬起来又被树林中横陈的根节绊倒,眼看地面越来越近,后脖寒毛已先一步察知刀锋来临——斜里忽然冲出一人,风扫落叶般抄起梁珩,手中钢刀一架,登时将屠夫格开。
沈育喘得止不住气,浑身大汗淋漓,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疯狂找遍迷宫角落。梁珩在他怀里发着抖,摸上他侧脸的鲜血。
“不是我的。”沈育言简意骇,将他的脸按在胸口,一刀横扫,刀势中途易辙改为斜切,斩掉屠夫半只手掌。
梁珩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屠夫痛吼怒叫,接着背上一热。
屠夫的气息消失了。
“站起来,”沈育环着梁珩的腰,架着他,“腿软了吗?我背不动你了。”
这时梁珩才摸到他腰间一片湿热。
“这是什么……”梁珩掌间淋漓,面色惨白,“这该是你的了吧?”
“找你时给人划了一刀。”沈育轻描淡写一笑,嘴唇却失了血色。
“快走,离开这个地方。”
梁珩架着沈育,两人不敢在迷宫中乱走,便认准一个方向,用沈育夺来的七环刀劈荆裂帛开路。
滴落的鲜血如同蜂蜜,一路吸引来刀斧手。
“望都城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梁珩只感到匪夷所思,惊怖异常。
沈育抬起手臂,已感到气力不济,给梁珩指一个方向:“你看那里。”
林冠线之上,迷宫中心,一座塔楼冲天而起。豪门大宅都有建塔楼登高望远的传统,只是如这一座一般,高得唯我独尊,恨不能览尽天下景色,实在少见。
血光化作的桃林,就在这座望楼眼皮之下。
真美啊。
阴阳之交,生死之际,美丽的生命破茧而出,又脆弱死去,桃花化雨,锦绣为葬。
你看这景色。
第23章 刺红篱
若说望都城中还有比这更高的建筑,那就是皇宫了。不论站在什么地方抬头仰望,都能看见这座地标,只是平时常被忽视。
梁珩恍惚道:“是仇府的望楼吗?”
沈育捂着腰,另一只手护着他:“先离开这里,看来我们是误入了园囿丞寻欢作乐的后院了。”
两人屏息凝神,脚步放轻,在四面张结的锦缎掩护下潜行。锦缎上忽而突起一张人脸,隔着布料好像嗅到了猎物的气味,鼻头快戳到梁珩脸上。
16/81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