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梁珩问。
段延陵神秘兮兮一笑。
沈育道:“解绫馆的常客,只要耳朵够用,望都城从皇帝的决策到贩夫走卒的唠嗑,什么都瞒不过。”
段延陵嗤道:“耳朵算什么,位置才是关键。”
他指指头顶:“坐到好的包厢,什么都能听到。和店家搞好关系,什么人都能牵线。”
得意洋洋,炫耀之情人尽皆知。
梁珩马上道:“带我们去听听仇千里都聊些什么!”
段延陵遗憾摇头:“那不行,表弟,表哥我只有一个脑袋,也不敢惹仇致远那厮。”
梁珩威胁他:“你敢不从?仇致远不过一个骑郎将,我给你撑腰行不行?”
段延陵好整以暇,歪在书案后,瞧着梁珩:“你能做什么?”
梁珩想来想去,越想越气愤,发现自己能做的真的有限。既不能收了仇致远的神通,也不能掀了仇千里的院子。
他愤懑地踢开书案扑倒段延陵,气势汹汹扼住段延陵脖子:“我先掐死你!”
“嘿,心肝儿,你这投怀送抱的。”段延陵被他骑着,怡然自得,还有空抬手摸他后腰。
“去不去?”梁珩发起狠来,比张牙舞爪的狗崽子凶不到哪里去。
沈育一阵说不清的泛酸,把他从段延陵身上拎起来。
段延陵衣衫不整,斜靠书案,闲闲一笑:“去去去。”
解绫馆,湖岸秋时栽桂树,春时插杨柳,葱茏烟笼十里堤。
走过板桥,领路的侍女已认熟了段延陵,对段大公子与同行的贵人们客客气气,领去顶楼。
西市里,唯独这一角落耸立着复式高楼。
到得顶楼,沈育就明白,为什么段延陵说,若要与人风雅地谈见不得光的事,必选在顶楼——整层没有隔帘、坐屏,四面通透,一眼可观全貌,不仅藏不了人,且若要在顶楼宴会,必要包下整层。
在挂古画卷轴的墙板前,段延陵熟门熟路,伸手进画背面一按,墙内机括运转,后退现出一扇门。
侍女等在一旁,为他们复原挂画。
暗室内,竟然不暗,胆大包天地开着窗扇,只是楼里的人看不见,楼外的人不会数。容量不小的房间就这样堂而皇之隐藏起来。
房间里一张小几,三把凭肘,热着茶水,冰块镇着酒壶。一切准备齐全。
“你面子好大啊,”梁珩惊奇道,“什么时候和解绫馆混这么熟了?”
段延陵靠着凭肘,给梁珩倒酒,又自斟自饮,喟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哥哥我好处多着呢。”
鬼扯。
沈育不动声色,心中却明了,段延陵与解绫馆的关系说不得深有可究。若是人人给了钱都能来暗室,偷听权贵闲聊,这座馆得罪的人只怕不少,皇帝撑腰也开不下去了。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暂且不必探究。
段延陵挑的日子,正是他使银子得了消息,仇千里要在顶层请客的日子。
半壶茶没喝完,人来了,隔一扇中空的墙,穿来仇千里的声音:
“有话就说吧,不必耽搁时辰了。”
语气很是怠慢。
接着琵琶奏乐起,一曲画堂春悠悠扬扬,轻轻缓缓,遮掩得堂中谈话声断断续续。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若得求功美言,回到王城就职,大恩没齿难忘……”
梁珩做口型道:“求功?求什么功劳?”
沈育以手沾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两个字——“仇公”。
那边安静下来。一曲终了。
段延陵猜测人已走了,才出声:“外派三年期满,返都述职,不先过了郎中三将的关,是见不到陛下的。”
梁珩沉默。
这件事,他与沈育都不意外。皇帝缠绵病榻,宫殿里三层外三层被仇致远、牛仕达与童方的人固守起来,望都城阴云蔽日久矣。
然而不待片刻,乐声又起了。
仇千里去而复返,这次是与别的什么人。
“有大人在外守卫王城,仇公才能安心。大人劳苦功高。”仇千里客气了许多。
那人道:“……仇公却从不亲自见我,每每都只得你传令。”
段延陵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蹙眉,似乎想起了谁。
“照例……孝敬仇公的少不了,就由你代为转交了。”
二人推杯换盏,再不聊别的,几曲过后又散了。
这次仇千里去而不返,结束了今日与人的会面。
沈育问段延陵道:“你听出了那是谁?”
段延陵看了梁珩一眼,说:“好像在哪儿听过,记不起来了。”
梁珩道:“在外守卫王城的人,莫不是南军里的人物?”
段延陵真诚道:“真的想不起来。不过仇致远身为骑郎将,直辖南军,军中之人要见他,也用不着避讳吧。”
“无妨,”沈育冷笑道,“想不起来算了。拿到受贿的账册,一个也跑不了。”
段延陵都惊了,看傻子一样:“什么人收受贿赂,还会一一如实记下来?”
沈育道:“那可说不好,贿赂就是交易,一笔一笔都得清算。更何况,他是替仇致远收的,谁给了多少、担什么官职、要求什么,不记录清楚,耽误了仇公的事又待如何?”
段延陵还是觉得诡异。
梁珩却是与沈育一道的,不管沈育说什么,他都赞同。
“去他府上翻个底朝天,有没有账册,一查就知。”
段延陵露出吃了臭蛋一样的表情:“你想扮演飞贼体验生活么表弟,拿哥哥的府来练手吧,可别去仇千里那儿了,多危险啊,他府上下人到处都是,还有刀斧手。”
“所以得有人拖住仇千里与府中下人,争取时间。”沈育说。
梁珩配合道:“可谁有这么大面子呢?”
他还挺犯愁,认真思索,未见段延陵与沈育都盯着自己。
“弟弟,”段延陵怜惜地说,“你又被人卖了。”
出于对名誉与生命的珍惜,段延陵坚定拒绝了与他们同往。
离开解绫馆,侍女一路送过桥。段延陵忆起顶层奏琵琶的乐伎,觉得曲调甚美,下次来时也想点。
那侍女说:“已被仇苑丞买去了。”
三人脸色顿时都不好。梁珩只道是仇千里癖好古怪,专挑美丽的少男少女,折磨致死。沈育与段延陵却想到,其时顶层仇千里与人会面,只有乐伎在场,料不到仇千里是一只耳朵也不放过。
既如此,若给仇千里知道他们三人也在偷听,说不得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只希望梁珩这中看不中用的太子身份,能让他多少有所顾忌。
第25章 险游园
沈育心中想着事,回到家中,沈矜与宋均正在院中摆沙盘,北边一团,南边一团,中间一条沙河分治南北。
“上都在这里,”沈矜在北边用树枝戳一个圆点,又在南边对应的位置戳一个,“望都在这里。亓朝仍坐拥大江南北时,这座城应该叫下都。”
宋均说:“更名望都之城,不过是不愿屈居人下,自欺欺人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沈矜道,“名字是一种念想。有念想,才有共同的目标。”
沈育走上前,见沈矜已画出一幅天下江山图。南边的亓人、北边的晁人,以及更北边的鸟夷人,各踞一方,互相制衡。
听说鸟夷人常在大漠寒川之中,逐水迁徙,风餐露宿,天生武勇过人、凶悍难敌。不过晁人替他们挡住了南下的风沙与兵戈,使涿水以南仍能在惠风和畅里怡然自乐。
“摆这做什么?”
沈矜道:“给殿下讲天下大势。儿子,老爹有时也觉得你还是有点用处,殿下和你待的久了,竟然也会说一些像样的话。有天问我,‘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何以曲者扶摇上,直者死道边,而民不敢言?’”
宋均闻言,诧异又欣慰地笑起来:“哦,那个殿下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很好吗?”
代表望都城的圆点外,被沈矜圈上一周。
沈育指着那圈问:“这什么?”
沈矜道:“不像么?这是始兴郡,如今的太守徐酬,不是封疆胜似封疆,两万守备军,在外护佑望都城——怎么了?”
沈育神情古怪,敷衍几句,回到自己房中。门一关上,他就手心冒汗,怀着一个可怕的猜想来回踱步。
在解绫馆与仇千里会面的人,守卫王城的角色,非是南军中人,而段延陵不肯告诉梁珩……
沈育停下脚步,感到解绫馆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天,沈矜大发慈悲,放了书房休沐,听学的三人从不可胜数的书卷堆里解放出来。
连轸待要欢呼,邀请好友们外出放风。然而段延陵有事,梁珩忙着,沈育自不必说,连轸向来有点不好意思和他搭话。
“你们要去做什么?带上我一起不行吗?”
段延陵摸摸连轸的圆脸蛋:“不行。连傻,你就吃好喝好睡好,活着多长肉,少长心眼儿,我和你爹就满足了。”
要摆足架子,梁珩便带上信州,与几个跟班的小黄门。大摇大摆横穿南闾,在仇府门前,等待接驾。
沈育与段延陵则绕道桃花林,从通往后院的石拱门,伺机进入仇府大院。
梁珩出门很少这么大架势,隔着院墙都能听见仇府上上下下惊动,脚步声纷纷往大门聚集。
因为平日里太随便了,沈育都快无法将梁珩当作需要仰视的人。
段延陵佩了把剑,不是上次问仇千里借来的君子剑,而是一把真正开锋的利器。他本坚决反对到仇府冒险,不知为何今天又来了。
沈育想不到他真会使剑,多看了两眼。段延陵说:“怎么,莫非你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敢进入杀人魔的巢穴?”
沈育道:“你还想怎么准备?在他府中杀几个人留下证据,好叫他怀疑到太子身上?”
段延陵叹口气:“你能和我比么,你们姓沈的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我们姓段的却是两代人都奉献给了皇家。今天谁见着我的脸,谁就得永远闭上嘴巴,否则,叫仇致远抓到把柄,我和我爹都完了。不仅如此,宫里那位,和未来入主章仪宫的我的表弟,可就失去最后的依靠了。”
沈育不置可否,怀中抽出一条面巾,覆住半张脸,还真像那么回事。
“喂,给我一条。”段延陵眼前一亮。
“给你卧房,我去书房。”
沈育闪身消失在拱门后。
有段时间南亓大户人家时兴在自家宅子里修建各种暗室。沈育曾在书简中读到过,那时北边叛乱,亓人举族南迁,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为着保命,通常挖掘地下室,或在水井里储存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战争结束,迎来和平,暗室就从保命之用,转而藏匿隐秘事物。
仇千里果然率领里外仆从,前去接待梁珩。偌大一座府邸,后院空空荡荡。
主人家都住西院,沈育潜行过回廊,摸过耳房、暖室、厢房,找到门扇敞开的书房。
桌案上摆放着摊开的仕女图,大概仇千里是正附庸风雅赏画时,被梁珩惊动。
多宝阁上整齐码着玉石摆件,并珍贵盆栽,一本书也没有。仇千里不是读书的人,大约仇致远也不是,官员们会看眼色,也从不送古卷残籍,一律都是珠光宝气。
沈育翻过隐几坐垫下,书案背面也空空如也。
仔细摸过多宝阁,也没有机关暗道。
时间宝贵。忽然门外有人过来,沈育一惊,闪到多宝阁后,进来却是同样焦急的段延陵。
“咦?”段延陵转一圈,找到沈育,“你找到了吗?卧房里没有,那厮藏的东西不少,什么香膏玉*、钉夹皮鞭都有,就是不见账册。”
末了又感叹:“看不出来他有这爱好。”
沈育道:“也不在书房!”
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院里传来人声。
“殿下若喜欢,只管抬回储宫去,算臣孝敬您的。”
梁珩乐呵呵道:“免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大部队踱到西苑,书房门大敞,梁珩被众人簇拥,蓦然回首,与房中的沈段二人对视数息。
“…………”
“啊哈哈哈,”梁珩转过头,亲切揽住仇千里,往另一边去,“本王看那棵树也不错,长得好,走近点瞧瞧呢。”
信州跟在梁珩身后,他对主子的关注已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自然也回头看见了沈育与段延陵。
沈育:“……”
段延陵:“…………”
信州会意,宽容一笑,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段延陵麻木道:“有时候我觉得,这人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沈育表示理解:“算了吧,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难道真被段延陵说中了,仇千里并没有记过账?他平常在书房里都做些什么?鉴赏别人送来的珍宝?猥/亵仕女图?
恍然间福至心灵,沈育掀起仇千里大剌剌摊开在书案上的绢画,带起来压在绢画下的手书。
“无所谓,臣也不缺一棵树,殿下喜欢,臣明日就着人移栽到储宫去。”仇千里陪梁珩在自家院里闲逛,表面恭谨,却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梁珩只顾着紧张,琢磨沈育二人完事没有,也没注意,只有信州察言观色,替他说:“宫里也不缺树。殿下是喜欢苑丞大人打理园林的手艺。”
“哦?”仇千里似笑非笑,瞧信州的眼色阴恻恻的。
大院外,桃林里那座高大的望楼上飘出一条红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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