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叹息道:“不应该留在殿下身边的,是您才对啊。天下四师前仆后继,仇公赶走一个又一个,也拦不住沈公成为殿下的老师。他最畏惧的,就是皇位交到一个耳聪目明的人手中。甚至为了达到玩弄当权者于鼓掌的目的,不惜舍弃殿下,另寻傀儡。殿下是我已决定终生侍奉的主子,我不愿看他被仇公斩落马下,宁可他一辈子做个快乐的颟顸之君。从这一点上讲,参赞大人,我也很看不惯您。”
日头升上中天,天光无差别地照耀进偏僻的东闾里。
茅草屋顶将光影切割分明,信州的神情隐藏在阴暗中,语气依然轻缓,对沈育说:“参赞大人不信任我,也情有可原。信任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是株微不足道的野草,不敢劳烦参赞。然而打草只怕惊蛇,参赞大人一心为殿下祓除奸人,只怕惊扰了比毒蛇更阴险的仇公,反而陷殿下于危机。如此二者,唯有请参赞自行选择,区区在下,绝不多嘴。”
出了茅草房,明亮的日光晒在老夫妻身上,那皱褶难复的面孔,不知藏了多少沧桑。
凭信州的薪俸,即使不能走出东闾里,也不必叫父母委屈在这小小破庐中。多年不能搬家,乃是仇致远掌控下属的手段罢了。
“这就走啦?”老母拉着信州袖子,扶腰站起来,“我儿,这是你的朋友吧,家里简陋,招待不周,实在对不住啊。”
“我哪高攀得上贵人。”信州笑笑,与沈育同出门去。
“不论参赞信与不信,我已全数交代。尽管咱们相看两厌,却不得不为了殿下,装作若无其事。”
信州柔和地说:“与厌恶的人好好相处,也不失为一件趣事。您说对吗?”
仇致远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与信州的一席话,直让沈育回忆起牛园春宴、桃林屠杀时的恶寒。
最近他总是早出晚归,让宋均和沈矜都挺担心。
“忙什么呢?”一日,宋均问道,“最近总不见你人,还有什么要瞒着你师哥我的吗?”
收集证据的事,只有梁珩与段延陵知道,沈育本不打算将家人牵扯进来。但宋均既然问起,他也不好扯谎,便支吾其词,打算敷衍了事。
沈矜看了儿子一眼,在竹简上添了一笔,头也不抬道:“见好就收,过犹不及。”
沈育一愣。
仇千里的手书,最多办了他与汝阳郡守路甲两人,更关乎厉害的始兴太守与仇致远,却隐藏起来不露马脚。沈育为了得到切实证据,这几日频繁“经过”返都述职的官员府邸,有时沿着驰道从南城门走到北城门,又从北走回南,为了观察仇致远府。然而从不见他与仇千里来往,仿佛是毫无关联的两个权臣与小官。
段延陵也曾催促过他行动。一来不知仇千里发现丢失信件没有,如果给他时间采取措施,信件能发挥的作用就很小了,二来路甲述职快要结束,即将返回汝阳郡,如不能抓个现行,对簿公堂,恐怕被人从中搅局。
但与徐酬、仇致远相比,路甲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虾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就在沈育再次“散步”经过仇府南门,那片桃林又围上了锦缎篱笆。红花,粉绣,金阳,四月芳菲烂漫。
然而美景之下,沈育知道,离仇千里杀人助兴的时间不远了。
哪怕不久前才逃走了两只“小羊”,哪怕丢失了秘密书信,也拦不住疯病在仇千里骨髓里作祟,叫嚣着用新鲜血液缓解他扭曲的爱好与饥渴。
若非他如此“与众不同”,仇致远也不会在当年那些男孩中,独独挑中他,培养成心腹手下。
那封书信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廷尉霍良面前。当日廷尉造访仇千里府,免去了桃林又一次血光之灾,并在东苑谷仓里搜出钱箱数百,箱中金银铜钱堆积如贱米,放的时间太久,有的穿绳都已腐烂。
具体数目,大约是小小一个园囿丞,十辈子的俸禄总计。平日里仇千里与牛禄斗富,百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他们上头有人养着。
如今贪腐的证据都递到了廷尉处,立刻便派出亲使前往汝阳,核查公账。
仍在望都城逗留的郡守路甲,得知消息,一根井绳吊死在驿站。传闻廷尉手下赶到时,只剩陪同路甲押送巨资进城的车队,因为无人安排,正在院里聚众嗑瓜子。
路甲死无对证,仇千里当日下北寺狱,押后待审。
为着此事,望都城传得沸沸扬扬,多出不少小道消息。人人都乐意瞧热闹,尤其当其中还牵涉了贵贱恩怨、朝党暗斗。
沈育到储宫点卯,宫中一派祥和安宁。举报者名阙,谁也不知仇千里的亲笔信是太子珩一伙人策划盗出,趁夜投入廷尉府。
众人都在湖心小亭,信州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笼蛐蛐儿,逗得梁珩与连轸目不转睛,段延陵无聊围观,见到沈育,打招呼道:“沈参赞,好大的本事,搅得王城风起云涌。我爹早上,梆子都没打响,就被叫去章仪宫商议。”
沈育没搭理他,信州看来一眼,依旧和和气气,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好玩儿吗?”
梁珩百忙之中,还扯他袖子,把沈育拉到自己身边:“你看,这个是信州给我抓的,另外一个是邹昉的。是我的更大吧!”
邹昉是太傅邹清的儿子。王城的官生一帮儿子,全是这种玩意儿。
沈育语气遗憾道:“既然你有事忙,那我就一人去了。”
他把袖子从梁珩手里扯走。
“你去哪儿?!”梁珩在后面喊他。
段延陵的声音道:“你管得他,有哥哥陪你还不够吗?”
呵,沈育心中冷笑。他最知道怎么逗梁珩,果然不出片刻,梁珩就跑出湖心亭,追着他过来。
“等等我啊,你要做什么去?”
沈育停下脚步,摸摸他看上去十分柔软的脸,把手伸给他:“带你去个地方。”
出宫外右转,是府衙所在的官家街巷。
一路走去,依次是武库、卫尉、廷尉、黄门署……四月春尽花事了,各家府衙内探出瓦檐的枝桠,花瓣零落,被卫兵与官差往来的皂靴碾进青石板的泥缝里。
白墙黛瓦,人声寂静。
梁珩也不由得肃穆起来,他很少走这条街。两人停在最里,一处无匾无额的佛寺前,僧人执一把苕帚,扫去门前落花。
大雄宝殿飞檐挂角,青烟袅袅直上。
这里曾是下都城一间不起眼的寺庙,下都改为望都后,成了关押将相臣属的北寺狱。
梁珩出示太子钤印,僧人便放他们入内。
“狱丞在么?”
僧人合十念道:“不久前外出,未归。”
地牢在大雄宝殿之后,两人一路走去,寺中都不见人影。
“你想让我见仇千里?为什么?”
沈育道:“殿下,你知道这件事我终究没有做好。仇千里背后还有许多暗影潜藏,你不想追究吗?”
梁珩不解:“难道他就会告诉我?”
地牢入口,獬豸口叼门环,阳光止步于此。
沈育说:“他会告诉你。因为他不是仇致远的狗,他不是任何人的狗。他是一个疯子,谁将他从肮脏中解救出来,他就为谁咬人。”
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两璧燃烧着壁灯,接连的火光通向幽暗。
然而地牢没有看门人,走进去,两旁牢狱空缺,王城已多年没有官员下狱,徒留麦梗堆潮湿发臭。
“人都去哪儿了?”梁珩的声音被地牢四壁放大,回声阵阵,他吃了一惊,闭上嘴。
走至深处,前面隐约有了灯光,墙壁投射出宫灯侍女曼妙的身姿,酒香肉味飘然而至。
吃肉喝酒的犯人早听见脚步声:“着你去买好酒来,怎么这么慢?若敢敷衍本官,有的你受。”
这一处牢狱,不仅不肮脏,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点了熏香。
“好哇,狱卒都给你差遣去买酒了!”
仇千里一抬头,见是梁珩。他衣衫妥帖,发冠丝毫不乱,不仅没受苛待,仿佛还被伺候得上佳。
“哎哟,太子殿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仇千里忙扫榻相迎——他甚至还得了张软榻。
沈育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仇千里哪里需要谁来解救他?根本没人打算处置他。
“好个仇千里,”梁珩说,“看来不论身处何地,你都颇得生存之道啊?”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叫沈育有些意外。
仇千里也很意外:“殿下,您特意到北寺狱来探望臣,实在让臣惶恐,这是有什么吩咐?”
“听说你贪污民脂民膏无算,伤我大亓国计民生。想到从前与你也有过结交,还收过你的礼,本王实在痛心。本王身为大亓太子,向你讨个说法,不过分吧?”
仇千里沉默多时,忽然爆发一阵大笑,暗牢飘忽的火光下,那张桃花似的面容透出股狞狰邪气。
“原来是你!”仇千里恍然大悟,“是你啊殿下!”
一句话没头没尾,却叫梁珩陡然心生慌乱。
沈育沉声道:“放肆,殿下问你话,如实回答便是。仇苑丞,落到如此境地,横竖都无出路,就该知道做什么样的选择能让自己好受些。”
第28章 探监牢
仇千里好整以暇,盘坐在狱中铺了席垫的地面。
“好吧,您想问什么?”
梁珩的眼睛总想瞥向沈育,最终忍住了,面对仇千里道:“与你有过金钱往来的内外朝官员,都有哪些人?一个人在狱中寂寞吧,我送他们来陪你。”
仇千里哈哈笑道:“好啊,殿下,我求之不得。如果您耐得住性子,迟早霍廷尉也能调查清楚,到时您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名单,还用得着跑这一趟?”
霍良固然能核查出一二,不得仇千里口风,未免有所疏漏。
沈育忽然道:“你甘心么,仇千里?待在这等不见天日之地,拼上自己的前程性命不要,维护几个早已弃车保帅的人。你以为进了北寺狱还有谁能救你?北寺狱直属天子管辖,只有皇室能从狱中提人。”
仇千里微笑道:“闭嘴吧,我和殿下说话,有你什么事?”
梁珩登时一股怒火,被沈育按住。
“过几日再来吧,殿下,”仇千里又说,“您看我这儿吃的好喝的好,过几日待我山穷水尽,您再来拉我一把,说不定我就感恩戴德,愿意开口了。”
语罢,他再不顾牢狱外两人,自斟自酌起来,颇为自得。
梁珩以眼神示意沈育,此时已无法可想,离开了牢房,往出口走去。最后一眼,沈育看见宫灯侍女的烛光将仇千里披发酌饮的身姿,一半笼络进光里,一半丢弃在暗中,他尖削、苍白的下颌,仿佛鬼魂,让沈育记起桃林中惊鸿一瞥的“小羊”。
那些少年人,在某些角度,与仇千里竟十分相似,如同根生同源的桃树,发散出姿态各异的枝桠,只是仇千里这一枝被鲜血浸透,分外妖异。
行得一段,忽然有人走进地牢,门道里涌进新鲜空气。
梁珩愤然道:“哈,买酒的人回来了。”
“您请,小心脚下。”
“在哪一间?”
听得这声音,沈育与梁珩俱惊讶不已,交换过眼色。怎么是他?
来人越来越近,沈育当机立断,拽了梁珩疾步往回走,仇千里的牢房就在尽头。地牢按照回字布局,二人从与来人相反的方向,靠近牢房,来人的脚步声四面回荡,无限放大,沈育与梁珩则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贴在牢房隔壁的阴暗之中。
虽看不见牢中情形,交谈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梁珩惊得一跳,一只黑影从他脚背上溜走。
“嘘。”沈育将他拉到身前护住。
“怎么回来了?”仇千里闲闲地说,接着就变了个调,“啊!”
来人道:“过得还算舒坦?”
这不疾不徐、尽在掌控的腔调,沈育听过一次就不会遗忘。
扑通一声,可能是仇千里拜倒在地:“狱中湿冷,怎敢劳大人移驾。”
“无妨。”那声音近了,只一墙之隔,沈育隐约记得仇千里牢中还有一张软榻可以稍坐。
“来看看你。千里,一封信就把自己卖了,从前可想到过?坐过来,让本公仔细瞧瞧,许久不见了。”
布料摩擦窸窣作响。
“大人!狱中怎可……”
“你刚到本公身边时,也是这般细皮嫩肉,却由着折腾,痛也不叫唤。如今是养得太娇贵了。”
仇千里轻轻啊一阵,声音便没了。
“你本来的名字,早无人记得。‘千里’二字,是你来到本公身边后,自己取的,鹏程千里,不借助本公的风头,如何能得?”
“大人……”那把嗓子颤抖着,夹杂含混的痛楚与欢愉,“饶了我吧!”
“陛下数年不理朝政,都被你的事惊扰,召了段相进宫,连夜商榷。眼下,百官人人自危,朝中不少风言风语,都在猜测你那封信中,一个‘公’字,说的究竟是哪位公。”
仇致远毕竟姓仇,不姓牛也不姓童。说的究竟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我愿为大人承担罪责,只求大人留我一命……啊!……”
酒壶打碎,香味熏到隔壁,稀里哗啦的水声。
“这么些年,只得你最可心。”那语气里染上一丝疼爱沉湎。
仇千里哭叫:“我愿为大人当牛做马,我什么都能做!”
不同寻常的腥味飘传,混杂着麦梗的霉味。狱中仿佛架了火炙烤,沈育浑身烧起来,一时间,隐秘、羞耻、难以置信,种种情绪翻涌。他待要捂梁珩耳朵,梁珩却已软在他怀中,抬起一双水光盈盈的眼。
殿下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兔。
他显然也知道牢房里发生了什么,呼吸喷在沈育颈边,如同无声的催促,紧紧依偎着沈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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