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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君(古代架空)——麦客

时间:2021-11-17 15:28:29  作者:麦客
  崔季显然早已知道,并不惊讶,为两人添茶,一边说:“从前杀了人,常常往寺庙一躲,头发一剃,官府也查不到。是处合适的避风港。”
  沈育道:“我不是你徒弟。”
  度师父面无表情:“敕星剑的主人已经没了,我传下来的只剩一柄二协,你不做我徒弟,我师门就绝后了。”
  沈育一声不响。
  崔季笑着摇头。
  度师父道:“我授你绝艺,教你斩佞臣,诛昏君。”
  崔季吓一跳,左顾右盼,还好门前无人。武人的性情,又与文士大不相同,所谓艺高人胆大,学武之人精神气有别于常人,正是仗剑能于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心中无所畏惧的体现。
  沈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道:“穆哥都走到单官面前了,最后得个落败身死的下场。”
  度师父道:“单官身边有高人,自号嶂山怪客,力气之大能徒手与猛虎搏斗。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人不讲武德。”
  嶂山怪客,沈育或许见过,劫狱那日,那一壮士使双锏,绞住穆济河的敕星剑,旁来两个官兵,铁链往地上一绕,就锁上了穆济河双腿。那人武艺高强,穆济河也无可奈何,骤然出现在狱中,必然是事先有所安排。
  “穆哥打不过的人,我学个把月,就能打过?”
  度师父答:“他们不讲武德,你也可以不讲武德。偷袭、刺杀,只要能成就行。”
  沈育报以冷笑。
  广济寺在城外,如今进出城不像早先查得那么严格。郊外通往寺庙的路上,香客稀稀落落,已比之前少了很多,荒草满径,处处都显得寂寥。
  供奉金身的阿弥陀堂,木鱼唱经低回缭绕,有信众来买了香灯,在金身下点燃,香火越高,心愿越能实现。
  沈育什么也没买,和度师父去了香客院。万年青矗立四角,满地灰尘,无人洒扫。
  二协剑放在房中,由一匹布包裹,拔出剑鞘,锋芒毕露。寒光在眉间一闪而没,沈育重又裹上布袋,木棍似的抓在手中,出去院里,度师父已回房了。沈育拿了苕帚,做起穆济河的活儿。
  四面围墙上绘着经变壁画,一边打扫,一边浏览。画中释尊升天后,他的弟子与信徒一同正位为菩萨、护法,释尊知悉菩萨心之所念,大悲为身,大悲为门,大悲为首,充遍虚空,世间普皆严净。
  一枚石子从背后打来,度师父提醒:“看多了小心遁入空门。”
  沈育没搭理,将尘土聚在院门边上,门外停着双僧鞋,沈育扫地过去,那和尚不避不让。
  是个圆脸小沙弥。
  “施主印堂发黑,是业苦缠身之相。”
  什么道不道,佛不佛的论调。沈育本不打算理会,那沙弥又说:“可以买一盏香灯,为佛祖上贡,消除一切苦厄,来日有个好轮回。”
  沈育身上是一文钱也无,便对沙弥说:“我有家中人亡故。”
  沙弥啊一声,念了句佛号:“有功德之人,肉身既没,方可无余之涅槃。”
  度师父在房中打盹儿,沈育推门进来,敕星剑大剌剌放在几案上,也不怕被人发现,敦厚的剑身黑光深沉。
  度师父纹丝不动,瞥来一眼。
  “请您教我吧,师父。”沈育说。
  从他盛夏天藏进崔家腹壁,过得生不如死,到如今放出来,窗外青树变枯枝,兽虫蛰伏,万籁俱寂。风劲衾枕冷,又是一年秋。
  二协剑轻,敕星剑重,两种使不同的剑招,度师父常年漂泊在外,是穆济河与沈育喂招拆招,教沈育使得不伦不类。
  “重剑只有一道剑脊,通体厚重,重心在剑身上,招式以劈砍为主。二协则初时凿有剑樋,后来更是将剑樋凿穿,大大减轻剑身重量,重心在剑柄,招式以挥刺为主,胜在迅疾。”
  度师父使一根木枝,出招如游龙闪烁突进,点在沈育握剑的手,瞬时缴械。
  “那小子把你带偏了,你现在使的是重剑式。”
  度师父转身进屋,拿了个砚台出来,手中树枝一端蘸了墨水,递给沈育:“用这个。在石子落地前击中。”
  他一脚飞踹,扬起院中铺地的碎石子,顿时飞石两丈高,散作满天星。
  石子落地,度师父蹲下来察看墨迹:“一百零一块,击中不到六成。”
  沈育垂下手,感觉有点抽筋。
  “继续练,等你什么时候击中十成,再来叫我。”
  度师父回屋去了。沈育原地思索片刻,找来一块布,将石子悉数兜进布中,系在树上,手中树枝挑散活结,石子稀里哗啦散落下来。如此一来,独自一人也可以练习。
  广济寺的香客院,人很少,外教尚未在南方土地上扎根下来。
  整日院中就沈育一人,弄出哗啦啦声响,不是在抛石子,就是在捡石子,傻子似的。石头上仿佛长了单官的脸,沈育每击中一个,都是在单官脸上戳出血窟窿。后来他又想,单官固然无法无天,也没到不问青红皂白斩杀朝廷命官的地步,他爹说到底,还是被皇帝杀的。
  于是石头上又长出皇帝的脸,那张奄奄一息的脸,沈育曾在凤阙台惊鸿一瞥,很快又被重重宫幔隐藏起来。
  接着又长出文武百官的脸。为什么沈矜落难,除了连太尉,没有人解救?没有人仗义执言?
  却始终没有长出梁珩的脸。
  冬天的时候,度师父开始陪他拆招,这时候又说,沈育使剑像使笔杆子,文绉绉的。
  “文人也会杀人,”沈育说,“武人杀人,血溅五步。文人杀人,伏尸百万。”
  “一百个文人,也杀不了单官一个阉人。”度师父说。
  两人在院中分吃和尚给的焖土豆。
  沈育问:“师父,您究竟叫什么名字?”
  度师父回答:“我没有名字,度是我师门的姓,凡是拜入师门的弟子,从此忘记凡俗身份,改换度姓。”
  “咱们师门应当很了不得吧。”
  这并非是无根据的猜测,度师父遍历九州,连常年交战的漠北也去得,有时给穆济河带回北边的特产,而自己毫发无损,说明他身手了得。且年纪比之沈矜恐怕要小上一轮,年纪轻轻有此身手,不能没有师父的功劳。
  “是我的师门,你不改姓度,就不能拜入祖坛。”
  “好好。”沈育无奈。难道要叫他度育吗?那九泉之下沈矜都得气活过来。
  “你看剑上的标志,这就是我的师门。”度师父抽出敕星剑与二协剑,靠近剑柄的铁面上,分别刻有一朵六瓣莲花。
  “这两把剑,是师门传承,每代只收两个弟子,互相扶持监督,精湛武艺。等以后,我还得再去寻一个,将敕星剑传下去。”
  沈育不说话了。度师父默默收好敕星剑,用布匹包裹。沈育有时见他对着剑发呆,不知是在回忆穆济河,还是在思索到哪里去收下一个弟子。
  对待一件物品,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对待一个人呢?
  度师父道:“我们祖坛在北边。等你取了单官狗头,提取祭拜祖师爷,就算作投名状了。”
  春天来时,院里一棵万年青竟给沈育灌死了,使他挨了监院一顿骂。
  比丘们一年四季都在念经,有时在阿弥陀堂,有时在静堂。法园里偶尔遇上胡僧讲经,沈育也去听上一听。
  讲到“涅槃常寂灭相,终归于空”,有人提问:“那么生命死后轮回,究竟去了哪里?”
  胡僧道:“生命就是身体吗?”
  “好像不是,若生命就是身体,那么身体寂灭后,生命应当也会消失,就无有轮回一说。”
  “那么生命不是身体吗?”
  “好像……也不是?若生命不是身体,那么身体死后,也可以说人还活着……”
  胡僧于是微微一笑。
  沈育听完回来,度师父问他和尚都讲了些什么
  “没听懂。”沈育回答。
  天热了,又凉下去。终究没有人追查到广济寺中,沈育仿佛被遗忘了。
  过年那阵,连和尚都返家去,度师父进城打牙祭,给沈育捎回来二两酒。
  “不如带点肉回来。”沈育恳切道。
  “监院不让吃肉,”度师父正色道,“寄人篱下,要守规矩,阿弥陀佛。”
  年后有一阵子阴雨不绝,汝阳总是这样,雨水丰沛,嶂山的云气总要往这边罩来。
  以往雨季,沈家无人出门,学生也常在先生家聚会。
  这天,两人过了招,沈育前胸后背挨了十几下,回去换了干衣服,度师父说:“进城去?请你吃肉。”
  沈育道:“算了吧,免得被官兵拿去。”
  度师父盯着他。
  沈育:“?”
  “啊哈,”度师父打了个响指,“忘记告诉你,腊月里死了皇帝,新帝即位,颁诏大赦天下。你现在无罪了。”
  沈育:“…………”
  城门的告示已经撕了,留下一点残边。城中也无官兵巡查。
  沈育仍是习惯戴上斗笠,去到芙蓉巷,沈家贴着封条,巷子里,马家也门庭寥落,去年躲在崔季家时,听说马贺因为沈矜鸣冤,也遭了罪。
  崔家虽门户紧闭,看上去,倒是完好保存了下来。沈育没有上门,去了濯井坊丁蔻院里,不知丁蔻是怎么养的,人不在,马厩食槽里却添了新粮,沈家拉车的老马慢悠悠咀嚼着,看见主人,打个响鼻。
  沈育牵了马回到广济寺,收拾行囊。度师父倚在门边看他,半晌,说:“皇帝不是你的仇人吗?”
  沈育说:“皇帝是一把刀,单官用他斩了我爹,我可以用他斩单官。”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单官。”度师父说。
  沈育摇摇头:“钢铁之剑,只能杀一人,朝纲国法,可以杀不公。”
  度师父静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是个秀才,不是侠客。”转身走了。
  沈育收拾好行李,背出院中,度师父的房门紧闭。
  “师父,我走了。”
  没有人应答。
  沈育一肩搭着包裹,一手提二协剑,出去牵过老马。风从北边过来,凛冬飞霜。
  北边的小皇帝如今又在做着什么?或许他早已忘记南边的故人,正如沈育这一年里竭力试图忘记他。
  假如他还记得,应当是坐不稳王位的。
 
 
第46章 帝都人
  望都城与两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变化。南闾里的望楼换了新主人,依然招摇地耸立在连片的屋顶中。
  沈家从前在北闾里的宅子,没有人管,藤蔓爬出墙垣,焉哒哒地垂下枝条。
  沈育推门进去,里面竟然有人。
  “杂草都拔干净。哎哎哎,木香藤不能动!那是人家亲手栽的!”
  邓飏宛如土财主,穿一身织金嵌银的衣衫,叉腰指挥下人干活,看见有人进门,摘下斗笠,露出熟人的脸。
  邓飏:“?”
  “鬼啊!”邓飏大喝一声,脚滑摔地。
  “都说你家一个人也不剩了。前段时间,新帝大赦天下,我才敢摘了你家封条,想着打扫一下。我娘说,人死后魂归故里,看见家中荒废颓败,投胎都不安生。”
  沈育说:“我家故里不在望都城。”
  邓飏屏退下人,沈家厅堂里干净如新,二人对坐。邓飏差人去集市买来好酒好菜,招待长途跋涉的沈育。
  “是是是,”邓飏说,“可你现在不是回来了?我今儿做着活儿就想说,会不会沈公见着屋子打扫干净,一推门就回来了。”
  两人夹着菜,沈育刨了几口饭,邓飏忽然拿袖揩揩眼睛。
  “做什么?”沈育哭笑不得。
  邓飏道:“这两年死的人太多了,想不到你还活着。均哥和小崔先生呢?还有上次,我见过的,说以后要做官的小子,和那个说话不中听的,他们怎么样?”
  沈育回答:“均哥和小崔先生都平安无事。”
  没有再说,邓飏就知道了。屋中寂静下来。
  邓飏斟一杯酒,洒在地上:“诚勇不可凌,吾友魂归来。”
  沈育也敬一杯。
  “回来有什么打算?”邓飏问
  沈育不答,他就说:“别住这里,邻里都看着呢。到我家住去,我罩着你。”
  沈育道:“罩我家的人什么下场,你不是不知道。”
  “我怕什么?”邓飏说,“皇帝都赦免你了,谁还敢为难,那不是抗旨不遵么?砍他头,灭他族。”
  语罢,两人都苦笑起来。因为抗旨不遵被灭族,谁能有沈育熟悉?
  “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别担心,我自个儿有宅子,咱俩且住着,不会连累我家里。”
  喝完酒,吃完饭,邓飏道:“陪我去趟西市书肆,老板上次留了套册子给我。”
  西市繁荣一如往昔,闭市的时间较之从前,推迟了不少,夜里车水马龙,灯火不息。
  沈育已经戴惯了斗笠,草檐遮着脸,跟邓飏去书肆。店面一成不变,老板正打瞌睡,看上去老了许多,没有认出邓飏身后的斗笠人。
  “只有你还照顾我生意,以前那几个小哥都不来了。”
  邓飏说:“以后还会来的。”
  两人去书库拿书,沈育负手在外等着,灯笼太黯淡,将他半身藏在阴影中。远处是堂皇富丽的解绫馆,冬日里温暖的颜色、飞檐的铃铎,看在眼里仿佛能听见歌妓婉转的声音,与楼中觥筹交错的热闹。
  有人从解绫馆的方向归来,更多的人正朝着那里走去。
  归来的人喝多了酒,走一步晃三晃,东倒西歪,飘飘欲仙,一副尽享世间富贵的纨绔模样。
  沈育给他让路,那人扶着墙,倒吐不吐,半晌背靠墙壁,吐出口熏天酒气。
  “几时了?”那人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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