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皇帝榻旁供案下摸到想要的东西,悄悄退出来。
寺人们仍昏昏欲睡。
此时梁珩才产生了疑问——信州声称要汇报的内容,应当是他们来前约好的“殿下染病求医”,可仇致远为何特意到殿外去?而且表现得一点不意外?
很快仇致远与信州回来,紧张感再次束缚住梁珩,令他忘记了这个疑惑。
梁珩从凤阙台偷出来的东西放在案上,信州见了,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谢罪——太子偷了皇帝的金玺。
哪朝哪代有过这么奇绝的事?
“无玺印不发诏,姑且作为缓兵之计吧。”梁珩说得轻松。
信州要给着这祖宗磕头了:“殿下!偷盗金玺是死罪!您怎么这么胡来啊!”
梁珩道:“给他陪葬,我认了。再说,不是你带我进宫的吗?”
信州感到自己被坑骗了:“……”
“好生藏起来,谁也不会发现。”梁珩轻飘飘吩咐。
过了没多久,王城就掀起了浩浩荡荡的抓贼动员,段延陵到储宫蹭饭吃,说起这事:“这贼眼瞅着是抢了沈公的风头。若是抓住此人,想必是要在沈公之前掉脑袋的。”
梁珩神情自若道:“找不到金玺,他谁也处决不了。”
就是在这一刻,信州发现,他从小侍奉长大的小主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再想仇致远汇报梁珩的近况时,信州竟然不知道怎么说了。梁珩不是他口中那个无法自己做出任何决定的愚人,人的个性如锥处囊中,迟早会露头。
好在仇致远也无暇关心小太子,他又更要紧的事。
“只需你看住他,别叫他给本公添麻烦就行。为了沈矜一人,朝中久不安生,如今更是连金玺都被盗去了。”
信州心里一个哆嗦,生怕仇致远下一句话就揭露梁珩的所作所为。
“源源不断的无辜者受牵连服刑,有什么办法能了结这状况呢?”
仇致远并非征求任何人的答案,他捏胡子似的捏着帽下垂绦,微微一笑:“便只好叫沈公早入黄泉,终断这无休止的争论。”
信州伏在地上,抖了一抖,叫仇致远看了出来。对待卑微如灰尘的属下,仇致远吝惜一个眼色,抬抬鞋尖示意他可以走了。
信州站起来,仇致远又道:“对了,殿下的东西,处死沈家后就还给他吧。已经无用了。”
仇致远的话藏在信州心底,是一个恶毒无比的秘密,让他每见到偷得金玺后就如释重负的梁珩,都被毒汁蜇得心疼。
皇帝下诏的那天,令过尚书台,发去汝阳。最初尚书令拿到无玺诏,很是为难:“无玺印,不合礼制,本不该发诏。”
但三公中一病一死,被拉来凑数的廷尉霍良说:“二十年天子,听其自行事即可。”
盛夏自雨亭,水车源源不断将湖水送上亭尖,又哗啦啦流下来。梁珩在亭中贪凉,得知这消息,哈哈笑两声:“霍良这人,真是幽默,嘴巴长在屁股上吗?”
信州说:“沈氏满门三十余人皆在东市刑场伏诛。”
梁珩干巴巴道:“哈……”
信州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牍,递到梁珩面前:“沈公子寄来的,驿使错拿去了仇公府,仇公托臣还给殿下。”
上面写些酸不溜的诗,写到后面作诗的人自己都受不了,拿刀刮去两字,又补上新的——
纵使高楼风缭乱,浮云尽头是吾君。
梁珩伸手去接,忽然停下,木牍离他的指尖不盈一寸。他转而用手抓自己的脸,立时见了血。
“殿下!”信州大惊失色,未及阻拦,血珠汩汩流下梁珩脸颊,好像从眼角泌出。
信州撒开木牍,去抓梁珩的手,却被梁珩推开。以前没看出他力气这么大,推得信州跌倒,自己扑去捡木牍,捡起护在怀中,脊背对着信州,护食似的一股子疯劲。
汝阳郡那个早殇的亡魂似乎附在了木牍上,让一块破梨木变成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殿……”信州愣怔。自雨亭落雨的声音太嘈杂,让他听不见梁珩伤心的声音。但他熟悉梁珩的背影,从小到大,每当小殿下在父母处碰了壁,回宫便如此背身而坐,自我消化。通常坐上半把时辰也就恢复了。
总会恢复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信州如此想到。只是费时长短。
他陪着梁珩从天亮坐到天黑,坐到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寒气入体,打算强行将梁珩架走,梁珩终于动了。
他回过头来,脸上贴着干涸的血痕,看信州的眼神让他觉得陌生:“当我傻么?”
信州:“……”
梁珩说:“沈育寄到储宫,交给太子的东西,怎么会到仇致远手中?上次我就觉得奇怪,仇致远和你很熟吗?”
信州脸色蓦地苍白。
梁珩问:“你为什么把我的东西拿给仇致远?”
信州讷讷开不了口,半天才说:“臣……臣有罪……仇公说,沈公子写诗不斟酌笔墨,他写‘吾君’二字,被有心人见了,说不得要诬蔑殿下垂涎皇位,等不及陛下……”
梁珩冷冷一笑。
信州被他注视着,忽然害怕起来。面见皇帝,面对仇致远时,他都不曾这样害怕,好像梁珩这个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能剁下他的手脚,撕碎他的心肝。
坐地久了,梁珩摇摇晃晃站起来,信州忙来扶他,被抽手避开。
“滚,”梁珩怀抱木牍,漠然道,“不想见到你。”
第50章 染风寒
向晚,日薄西山,残阳如烧。
章仪宫的庑殿顶仿佛熔流的黄金。
最后确认一遍藏在孙厢的东西没有丢失缺漏,信州锁上房间,就差贴上封条,标明这间房除了梁珩本人谁都不能擅入。
退到回廊中,见四下无人,梁珩正往外走,以一种轻快的、又要溜出去的步伐。
信州追上去,嗓子里发出几声阻止的短音。
梁珩站住,跟他说话:“我知道沈育在哪了。”
连轸发起疯来,会大哭大闹,梁珩则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有时他平静或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叫人暗自心惊。
“从前在望都城,他就没几个认识的。有一个姓宋的师兄,还有崔季,崔季早回汝阳去了。只剩下另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去找他时见过。那天在树林里,我见到的就是他俩,还以为是梦呢。很可能他暂时寄住在那人家中。”
信州不说话,本也说不了话,心中琢磨着这当口段延陵在哪里,只有叫他来才管得住梁珩。
梁珩瞥他一眼:“我出宫一趟,你又想去通知仇致远吗?”
信州:“……”
“去吧,”梁珩笑眯眯地说,“告诉他,跟着仇致远混,别跟着我了。这次就算斩断手脚都不会再让你回来。”
信州的残掌微微发抖。
西市书肆,老板躺在醉翁椅里小憩。
店里生意比隔壁拿洗脚水涮锅的羊肉店还清闲。
有人走进来,老板掀起眼皮。暮色转暗,那年轻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让老板觉得熟悉。
“买书吗?”
“等客人。”
老板笑道:“等一整天都不会有的,这家店只有熟人来。”
梁珩点点头,随手拣了卷轴读起来,很有耐心似的。
老板便不再管他,依旧瞌睡,过得一会儿,市楼敲钟,今日闭市。老板说:“今日不会来了。”
梁珩放下卷轴,拖着脚步与老板离开书肆。
“等朋友?直接去家中找他岂不便利?”
梁珩道:“我不知道他住哪儿,只知道可能会来这家店。”
老板表示理解,感叹:“以前也总有年轻人到我这儿聚会,现在一个个都走散了。”
翌日,梁珩又来,老板毫不意外,热情地将自己的醉翁椅让给他。梁珩窝在椅子里直犯困,眼睛一会儿眯一会儿睁。
第三日,信州拦着梁珩不让走,呜呜啊啊一阵。
“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梁珩嫌弃道,“让开,说不定沈育今日就会去书肆。”
第四日,仇致远闻讯而来。
“听说陛下最近频繁出宫,说了多少次,国祚为重,天子安危重于泰山。陛下不守规矩,叫臣等也难做。”
仇致远身长八尺,居高临下,口中称陛下,却拿梁珩当小孩儿。梁珩奇道:“又是谁用这些小事烦扰常侍?信州么?他如今这个样子,常侍还听得懂他说话?”
信州恭敬立在梁珩身后,无端被天子摆了一道,也不诉冤叫屈。仇致远不耐烦信州,早不用他了,如今是思吉跟在他身边,对天子行个揖礼。有人罩着,理直气壮。
梁珩装作恍然大悟:“思吉也得了常侍青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恭喜高升。”
小皇帝说话不阴不阳,扎人得很,仇致远不动声色,并不将一只兔子的跳脚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朕便准了思吉跟在身边,免得叫常侍凭白担心。”
梁珩又去书肆,老板同他打招呼:“今儿带了朋友?”
梁珩吩咐思吉:“滚去外面等着,你主子我就在店里,不会跑的。”
“是你家下人?”老板给搬来躺椅。
梁珩舒舒服服卧上去:“是看门的狗。有毯子吗?大冬天的冷死了。”
“要暖和就回家去吧,小少爷。”
思吉又被梁珩使唤去市里买来炭火,摆在店里烧起来,暖和不少。老板与梁珩一人一张椅子,皆昏昏欲睡。
做起梦来,光怪陆离,一会儿在储宫,一会儿在章仪宫,时间仿佛风吹烟散,倏忽间不知去了哪里。
“老板,白日困觉,生意都跑了。”
有客人来,老板起去招呼。这声音有点熟悉,梁珩打量那人——看着很年轻,穿着很富贵。
他窝在书堆后,那人看不见他,拿了书,转身出店外。梁珩紧跟着站起来,随手拣一沓沉重的木牍片。
思吉果然是条忠实的看门狗,梁珩前脚刚跨出去,他忙道:“您去哪儿?”
梁珩命令他:“转过去。”
思吉依言,接着后脖子就挨了一计重击,两眼一翻倒地。
老板:“……”
梁珩将打过人的木牍片放在店外书摊上,云淡风轻道:“别管他,老板,我走了,晚些会有人来接他。”
那人提着一摞竹简,在王城街巷里穿行弯绕,从这条繁华的街,到那条偏僻的巷,最后钻出来,到得灯火通明的南闾里,进了一间宅子。
家童给他开门,宅中风光一闪而没。
梁珩慢吞吞跟上前,打量这家门楣。这宅子竟然离牛园不远,也不知道主人出门时,有无谨慎回避,别叫牛禄发现了。
叩叩叩——
金柱大门开启一条缝。
“找你家主人。”
门童问:“客人姓甚名谁?”
梁珩想了想,答他:“上崔下季。”
不出三息,邓飏就来了,恐怕是还没走出门廊,就被门童叫回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崔兄!崔兄崔兄!你怎么来望都……”
门外站着的分明不是崔季,剩下半截话卡在邓飏喉咙里,他表情见了鬼似的,骇得面无人色。
“陛、陛陛……”
他认得我,梁珩心想,怕成这样,半点兜不住事,育哥怎么找了这么个人。
“我我我,”邓飏快哭了,“草民有罪,不,草民有冤!”
梁珩推他一把:“你有什么罪?窝藏朝廷钦犯?”
邓飏一跌,被梁珩逼得步步倒退。
“你以为我要杀他?”
“我要杀他,为什么一个人来?我该调来南军,把你这小破院子夷为平地,再把你和他都吊在南城门,不给吃喝,风吹日晒七天七夜,找人天天宣读你二人的罪状,杀鸡儆猴。”
邓飏被他吓得直哆嗦,牙齿格格作响。
梁珩等他缓过劲,如果此刻没有一个比他更失态的人,克制不住发疯的就会是他。无论什么人发起疯来都不好看。
“我想见他,”梁珩喘着气,“让我见他。”
邓飏的院子半点不破,甚至很精致。王城修建宅院有严格的建制,非官非贵,占地与望楼高度上都有限制,邓飏家只是行商,园子不能扩建,不能往高了修,还可以在细节处下功夫。
游廊垂着厚实的挡风帘,两角坠以珠玉,地面铺着羊毛毯,屋内烧着地龙,赤脚踩上去温和如暖玉。
屋里尚煎着药,气味充盈鼻尖,令梁珩忽然畏惧。父亲在这样的气味环绕中死去,使得梁珩几乎把药味与死亡挂钩。
靠里放着软榻,榻上堆了两床被子,沈育被埋在里面,正睡着,唇色发白。
“他怎么了?”梁珩没注意自己手发着抖。
邓飏看他一眼:“伤寒有几天了,好不了。”
“所以你很久没去书肆,在照顾他?”梁珩问。
邓飏:“啊?”
梁珩伏在榻边,指尖碰碰沈育的脸,冰冰凉凉。他短促地笑一下,小声道:“育哥?”
沈育睡得沉。
邓飏道:“喝了药就要睡上好些时辰,叫是叫不醒的。”
梁珩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眼前这个人。他浑身血液都被炭火蒸得沸腾,轰隆隆冲过耳边。沈育变了吗?好像又没有变。他的眉梢比从前锋利了,五官更深刻,是因为瘦了?
他希望沈育能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然而梦里沈育的鬼魂仇视的眼神,令他喘不过气。一旦沈育醒来,他就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恨着,还是仍旧被眷顾。
36/81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