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飏道:“陛……我们去外面说话?”
梁珩点点头,临走前摸了把沈育的脸,心想此时不摸,万一以后摸不着了岂不亏矣。
邓飏带他到厅堂去。
“前些日子,草民为沈师打扫王城的宅子,碰上育哥儿北上进城,”邓飏忐忑地陈述,“出事之前,沈师正好让他出城办事,是以逃得一命,在汝阳郡躲躲藏藏两年有余。适逢……陛下荣登大宝,大赦天下,这才得见天日。”
先帝下诏由蠡吾侯单官监斩沈氏满门,沈育是沈矜的儿子,不消多想,梁珩都能猜到,单官一定出动过汝阳的守备军全城搜捕。要在天罗地网中逃得一线生机,不知道沈育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幸好他做到了。
邓飏却没有梁珩庆幸的心情,显然沈育曾告诉过他一些经历,令邓飏觉得苟且偷生不如慷慨赴死。将自己的骨气在尘埃里磨尽,叫人痛心。
时间有限,梁珩不能呆太久,问了些紧要的,诸如沈育的病情。邓飏找过几个大夫,说是风寒,生炭火将体内寒气祛散,即可痊愈,然而这几天仍不见好。
“我叫内医署的疾医来看看,”梁珩担忧道,“麦医官医术高明,从前每次我伤寒,信州都找他来。你且好生照看着。”
邓飏不知道怎么回,最后恭恭敬敬道:“草民遵旨。”
他娘的,邓家世世代代盼着出个官人,如今他邓飏就在皇帝眼皮底下,却只能自称“草民”。
送到门口,梁珩又想起来:“你知道你家就在牛禄府隔壁吗?”
邓飏:“……”
“牛禄与育哥有过节,最好避开牛园的人。”
邓飏又只得道:“是,草民遵旨。”
第51章 行散丸
送走这尊大神,好一会儿,邓飏提着的心才落回胸膛。因为维护沈家而下场凄惨的达官贵人他见得多了,御史瞿暠、太尉连璧,还有那个被吓死的太傅邹清,哪个不比他邓家有权有势?
若是因为收留沈育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也罢,牵连三族,那真是黄泉也洗不净的大罪过了。沈公贤德一世,最终不也连累得一众学生丢了脑袋。
如今看来,梁珩与他爹并不是同路人,甚至瞧着不像个皇帝,仍然是当年一起在简陋的书库里挤着过夜的同伴。
至少沈育陪他念书的那段日子没有白费。邓飏感慨万千,回房去探望沈育的病情,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冰块似的白。
“冷吗?再添点炭?”邓飏问。
沈育的病,特点是畏寒,盖再厚的褥子也如浑身浸在冰水中,发病的时候,恨不得跳进火堆里去。
“你说你上哪儿吹的风着的凉?”邓飏想不明白,“前两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莫名一病不起?”
沈育咳嗽两声,过得片刻,问:“他走了?”
邓飏瞪着他。
外间煮药的浓郁气味飘散进来,令人呼吸不畅。
邓飏道:“他见你人事不省,都快哭了,结果你却是醒着?”
沈育又是一阵咳嗽。邓飏叹气,把炭盆踢到他榻边,自己也凑过去坐着烤火。
“我本来还担心,人心隔肚皮,当年小太子看着人畜无害,万一当了皇帝就不认人,转脸将你送下去一家团圆可怎么办。他还念着你的好,你要为家人平反报仇,借他的手是再好不过了。”
邓飏觑着沈育没有表情的脸,猜不到他心里想的什么。
“此时上演一出君臣情深的戏码,岂不圆满?可你怎么不见他?”
沈育握拳掩在唇边,淡淡道:“他比以前聪明了。”
邓飏不明所以。
屋外北风呜咽穿过,牵动帘布呼啦啦声响。屋内一时阒寂,药壶咕噜冒泡。
“猜到我会在你家落脚,还能一个人找来这里。”
那确实,邓飏心想,今日上门还冒用小崔先生的名号,冷不丁吓了他一身冷汗。
“如果是以前,他知我还活着,高兴过头,说不得就要下诏满城找我,逼我进宫陪他,封个近侍之类的官职。可是今天他一个人悄悄前来,甚至没有久留,做得到这么克制,半点不像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冒失殿下。”
邓飏道:“做皇帝当然和做太子不一样。群狼环伺,南亓的皇位可不是谁都坐得稳的。”
沈育点头:“人心易变。他刚才手心全是汗,想必也紧张得不行。最怕是时移世异,旧人不在。”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历来二人同心是可遇不可求,邓飏也深以为然,然而忽又品味出不对来:“你怎么知道人家手心全是汗?”
沈育不答。
邓飏自个儿悟出来了:“哦!他摸你脸来着!”
沈育猛地咳嗽,肺里漏风似的,邓飏赶紧给他端来药,中断了这个话题。
天禄阁,暖室之中。
梁珩靠着隐几,懒散模样。左首则是仇致远,思吉站在仇致远身后,摸着自己作痛的后脑勺,不住用怀疑的目光偷看梁珩。
书肆老板最终没有让思吉天寒地冻里睡大街,将他搬进店里,骗他称被匾额上坠落的鸟巢砸晕了。以至于仇致远心知肚明梁珩又偷溜走,却不好发难。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屡教不改,也没人敢拿他开刀。
仇致远示意梁珩面前的一摞文书:“陛下若当真闲来无事,便分些心神在政务上。汝阳自沈矜之后,无郡牧久矣,人物品藻册中遴选数人,经大臣们商榷,筛出这几人的资料,供陛下过目。”
梁珩道:“这些人,常侍不比朕熟悉?交给常侍便罢。”
仇致远一笑,面目里透出一股阴气。
每当这时候,梁珩就领会到自己是仇致远手中一只提线木偶,说他想听的话,做他让做的事。或许他死去的皇帝爹也有这样的体会,从前他进宫拜见父亲,那重重华丽床幔后尊贵的九龙天子,只是太监仇致远的投影。
“陛下心性不定,尚不能主政。臣代为行事,然不可替上裁决。”
书案堆满卷册,梁珩心知仇致远是对他不服管束已感到不耐烦,想以此绊住他的脚步。反正最后究竟任用谁管理汝阳,不是他梁珩说了能算。
他乖乖坐下,仇致远就满意了,要走。梁珩忽然问:“汝阳四师,才名远播,门下贤臣辈出。沈门可还有人能担此重任?”
仇致远莫名瞧他:“沈门悖逆犯上,死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人在?”
仇致远一走,思吉犹如没了主人的狗,浑身长了跳蚤似的在天禄阁里待不住。正好梁珩也见不得他,遂屏退左右,独留下信州伺候。
仇致远不知道沈育还活着,让梁珩多少放心了些,打开名册批阅,上面果然都是陌生名字。
段博腴的笔记为他注写下各人生平,粗略看过,仿佛个个都才华横溢、赤胆忠心。
片刻后,信州领了命令,将医官署的疾医与天禄阁值夜侍卫请来。
今夜轮班的是段延陵。章仪宫前一台一阁,各有一队卫兵,是梁珩即位后,与段延陵二人一同组建的,不用南军中人,单用平时相熟要好的官家子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只图花天酒地的纨绔们一朝飞上枝头,成为皇帝近卫,在自家老子面前都很有脸面。孰料段延陵却是心狠手辣,请来军队教头,用南军训新兵的一套,锤炼这些公子哥儿,初时无人不哭天抢地、叫苦叫累。如今多少也有些齐整模样了。
段延陵出任宫门左都侯,特赐剑履上殿,披着他明亮的铠甲、佩着三尺利剑,威风凛凛上堂来。
梁珩瞥他一眼:“盔甲脱了。”
段延陵走到皇帝近案前,铁甲覆面后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依言解甲,一件件脱了,里面是素白袴裤与上衣,领口一片晒得麦色的皮肤。
“过来。”梁珩拍拍身边坐席。
段延陵挨着他坐下就不老实,伸手来摸他的腰,脸上笑嘻嘻:“想哥哥了,叫一声,哥哥不就来了?”
梁珩将笔管塞他手里,一指铺开又展臂之长的名册:“这些人,分别都是谁举荐上来的,写在名字后,我过后会看。”
“我怎么会了解?”段延陵笑道。
“少敷衍我。解绫馆上上下下的消息都进了你耳朵,朝中十之八九你都了然于胸。”
段延陵陷入沉思,摸着后脖子咔咔几下,叹气道:“好好好,我写。那你呢,又做什么?”
梁珩道:“哈,我还得出去一趟。”
段延陵露出震惊表情。
梁珩脱了王服,甩给段延陵:“快换!”
自己捡起段延陵的侍卫盔甲一件一件套上,系甲不得其法,段延陵不得不帮他,最后戴上覆面,遮去容貌。
这套甲胄对梁珩而言颇有些大了,去了关节处的几件。
“仇致远要过来怎么办?”段延陵问。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知道梁珩脾气犟,从不做无谓的劝说。
“你俩就别让他进阁里来,”梁珩在铁甲后瓮声瓮气地笑,“用你上次教我那招。”
段延陵一看搭档是信州,便觉得无趣。
阁门开启,出来一个银甲侍卫,身后跟着年逾耳顺、须发斑驳的老医官。守在阶前的思吉打着哈欠,收回视线。侍卫与医官一前一后,消失在宽阔的宫道尽头。
天过一更,宫里的医官来了。效率之高,让邓飏对沈育在梁珩心中的地位更加确信。
是以当他看见卫兵头盔下露出梁珩的脸,丝毫不觉得意外。
“您这……”邓飏斟酌词句,“随意出宫,也无人跟随,不合适吧?”
“他还睡着吗?”
“早醒了,在读书。”
梁珩便扭捏起来:“……那我不去了,麦先生,你去瞧罢。”
梁珩想起来,邓飏在书肆里拿走了许多典籍。
“他都看些什么书?”
“儒家者言,大戴礼记。还看臣轨,陛下。”
漏景窗框进半个人影,盘膝而坐,烛光映得模糊。梁珩站院里看了半天,想象那人影之下的眉目轮廓。
邓飏已摸清梁珩的心性,开玩笑道:“您召他做个内臣,把他调到您身边去。顺便让草民也沾沾光,做个释褐员外郎。”
梁珩看傻子一样:“闲的么?宫里宫外不是同流合污就是明哲保身,赶着这时候往上凑?”
“做您的左膀右臂啊,”邓飏说,“昔者先帝出嶂山、入望都,也是孑然一身,幸得段相相助,攘除外戚。君主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些道理梁珩也门儿清,他之所以被仇致远束缚手脚,不正是因为无人可信、无才可用?
医官看完诊,三人回到厅堂。如果是无关痛痒的小疾,当着病患也就说了,如此般与亲人朋友私下交换意见,多是棘手的问题,不好叫患者听见,扰乱心神。
“病人非是着凉,也不是伤寒,乃是吃错了一种药。”
“什么意思?”邓飏疑惑,“他最近没吃药啊?”
医官面色尴尬:“说是药,其实是一种与牛鞭鹿血类似的东西,常常在春楼流行。名曰行散丸,化入水中服用,可壮男子阳刚气。”
邓飏:“……”
梁珩:“…………”
面面相顾后,梁珩道:“可他、他是冷得发抖,不是热得燥火啊?”
医官回答:“服用之后,若疏散得当,则见药效。不与女子行事,就要行走千步,将药效发散出去,故曰行散丸。如发散不得其法,燥热淤积在体内,表现就是极度畏寒,反而有害身体。”
“我没给他吃过这种东西!”邓飏被梁珩瞪视,立刻澄清,“我们也没去过春楼!他戴罪之身呢,哪敢乱跑!”
医官道:“这种病老朽十拿九稳,是绝不会错诊的。宫里常见得很,熟能生巧,熟能生巧哈哈。”
“宫里?”
梁珩脸色不对劲了。章仪宫里什么人乱吃这种腌臜玩意儿?秽乱宫闱么?
“太监们常会服用,”医官说,“行散丸最初就是几个太监妄想恢复阳*,胡搞出来的。”
第52章 解毒法
邓飏还不明白那话里的含义,仍向梁珩反复保证,绝不曾带沈育出入过不规矩的场所,更不曾乱吃乱喝。梁珩却已想到更多,不是他脑子转得快,而是他与邓飏生存的环境不同,日日夜夜提防着身边的宦官。
梁珩道:“你们已与牛禄见过了?”
“没有啊,什么意思?”
梁珩脸色转瞬就拉黑,邓飏被他这一说,猜到弦外之音:“您、您说是太监……太监下的毒?”
梁珩摇摇头,询问医官道:“可有解毒的办法?”
医官回答:“行散丸不是砒霜鸩酒,服用之后,只需行房就能纾解。然而病人错过时机,内热外寒,加之先前的大夫错用燥药,连日来又炭火烘烤……”
邓飏面皮一红。
“内热更重,寒热相激,已不能用寻常办法发散。需另辟方法。”
“先生若有办法,尽管准备,务必要将人治好。”
医官不敢怠慢,领了命令退下。
邓飏道:“您怀疑是牛禄下的毒?”
梁珩冷冷道:“你家与牛园挨得近,说不定不小心被他得知了育哥还活着。一旦牛禄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族叔牛仕达,而牛仕达一定会告知童方与仇致远。宦官眼线广布,谁都有可能下毒。可笑,今日我试探仇致远,竟被他骗过去,以为他并不知道育哥的事。”
邓飏却不明白:“可为什么?牛禄或许有理由憎恨沈育,宫里那三位又与沈育有什么过节,非要致他于死地?”
“太监们相互勾结包庇,互为爪牙。沈公杀单光义,惹了蠡吾的单官,为何远在望都的仇、童、牛三人要在先帝跟前怂恿拱火?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很懂得这个道理。一个宦官如何能与朝臣相抗衡?结合整个阉党的耳目、门路,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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