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飏不寒而栗,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梁珩宁愿偷摸出宫来看沈育,也不愿封个近臣带在身边。不在人前露脸尚是这个下场,若真是与三宦针锋相对,沈育一个罪臣之子,无官无爵无靠山,那真是任人鱼肉了。
“也可能,”邓飏试图让局面轻松一些,“可能是个误会,真是吃错了别人的春/药,不一定就被太监的眼线发现了。这才进城几天啊。”
说完邓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把这蠢话塞回肚子——春/药只会在两个地方出现,花楼与夫妻卧房,哪怕真是邓飏府中有下人乱搞,怎么会把药混进客人的水中。
他家中也根本没有女工!
“不管是不是太监,总之有人存了戕害之心,育哥待在你家已不安全了。”
梁珩望向厅堂阶前院落,严霜结枝头,黑夜园中亮着灯盏,光晕微弱而冰冷。下人们陆续搬来许多冰块,堆积在角落,棱角坚硬,堆成晶莹的小山。
富人家常在冬日储冰,以备来年夏日解暑。
医官有指挥人打来井水,镇在冰山中,几乎发动了邓家所有盛水器,约莫百余桶水齐齐倒映出望都城上方的星空。
前院一时寒气四溢,星光闪烁。
“这是要做什么?”邓飏问。
梁珩也莫名其妙,知道看见医官将沈育抬出来,一张篾席铺地上,让他端坐着脱掉全身衣服。梁珩从前抱着沈育睡觉,隐约知道他的身材,然而背影看上去十分精瘦有力,依然超出他的想象,顿时有点血气上脸。
邓飏直呼:“不对啊不对!麦先生,你怎么叫他冰天雪地里赤条条冻着?这没病也要冻死啊!”
是啊!梁珩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医官堂下高声说道:“不仅要脱衣服挨冻,还要用一百桶冰水浇灌全身,冻死过去才叫好!”
邓飏:“……”
梁珩:“……”
“他他他,”邓飏艰难启齿,“他果真是在救沈育?”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梁珩茫然道,“我以前生病都是找他治的,难道如今连麦先生也成了仇致远的走狗???”
两人举棋不定,医官那厢已经开始了,两健壮的仆役抬了桶冰水兜头倾倒沈育全身。沈育背对厅堂而坐,不知他是清醒还是迷糊,立时头顶便冒出一股烟气,宛如灵魂升天。
“真要这么做?!”梁珩忍不住。
沈育不知是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怎么的,身形摇晃一下。
医官回道:“不浇满一百桶,前功尽弃不说,还会寒疾加重!”
一桶接一桶灌下去,冰水盈满院中飞石路面,寒天里结了一层薄冰,冻得堂上两人瑟瑟发抖。再看沈育,原本正常肤色的脊背,仿佛刷上白霜,冷水浇头也不再冒烟,人气已散尽了似的。
“这不行啊!”邓飏叫道,“要死人的!”
梁珩:“再……再等等,不能前功尽弃。”
邓飏:“你看他都结冰了!”
梁珩:“我知道。”
邓飏:“你看他都不动了,他已经冻成棍儿了!”
梁珩:“别说了!!”
反而是邓飏关心则乱,愈加沉不住气,梁珩虽脸色也跟着刷地白了,到底没有添乱。
梁珩克制不住地哆嗦,好像那些冰水浇在了他头上,失去温度的是他。果真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梁珩想。
“不能再继续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疗法!”邓飏按耐不住,忽然定睛一瞧,沈育身上重又升起一股白色烟气。
那烟气越冒越浓郁,从他手脚、背心、头顶,源源不断发散。他苍白的肌肤浮现一层血色,接着烧得绯红。
“这就是发散出来了。”医官松了口气。
厅堂,医官开了药方,又嘱咐邓飏:“今晚最关键,要用被子捂着,不能漏风。热气发散出来他会无意识踹被子,得有人照看。”
“我去看看他。”梁珩起身。
沈育的房间在左厢,房中窗扇用布糊上,不漏一丝寒气,油灯光晕描出他安静的脸廓。梁珩坐在他身边,见他脸色发红,以手背试额头,果然烧着。
“您还不回去?”邓飏催促。
梁珩怔忪片刻,说:“我今晚留下来照看他吧。”
邓飏失语。梁珩不是做皇帝的料,血脉的宿命将他推上帝座,他却仿佛只想做储宫那个无忧无虑与好友同窗念书的小殿下。
怀抱这样半吊子的心态,如何能在权力漩涡中心存活?更别说承担起本应的责任。
“明早我就回去。”梁珩知道他犹疑,许下承诺。
邓飏没有办法,只能放任少年天子任性。
房间里剩下两人,安静得只听见沈育规律的呼吸。梁珩不愿熄灯,让烛光笼罩在沈育的面庞,目光细细描摹,他好像从一块冰变成了一块炭,吐息滚烫,让梁珩都察觉到燥热。
不多时,沈育果然不安稳,将被子扒拉下胸膛。梁珩给他搭回去,又被扒下来。
梁珩手伸进羽被里,握住沈育的手。简直像滚铁浸入凉水,找到发泄口似的,热流轰然顺着手掌相贴的地方流淌进梁珩心口。沈育昏睡中觅得一丝凉意,无意识握紧梁珩的手。
梁珩微微一笑,将另一只手也伸进去。
夜深了,灯罩里的烛火成为深夜里唯一的光亮。
“我也好困了,可以挨着你睡吗?”梁珩吹灭烛火,小声问。
沈育当然默许。梁珩便揣着咚咚咚的心跳,脱去外衫、玄履,钻进热烘烘的鹅羽被。只要沈育沉沉睡着,梁珩便假装他还是会在除夕夜里陪自己一觉到天明的那人,能肆无忌惮地贴着他,脸挨上他领口微敞的胸膛。
他的脸颊吹了夜风,是凉的,贴得沈育也很舒服,不再掀被子。
“沈育……”梁珩悄悄说,“让你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沈育胸膛起伏,灼热的呼吸喷在梁珩头顶。
“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别让我一个人……”梁珩声音渐渐低了,挨着沈育,他很容易就睡去。
黑沉的天幕下,满院薄冰倒映天河,斗柄高悬北天,如银瓶倾泻,临窗光影斑斓。沈育睁开眼睛,眼底幽邃不明,寂静里,慢慢搂住梁珩后背。
五更鸡鸣,天际镶白。
下人们早早起来撒盐,清理院里的积冰,以免地滑摔倒。
动静吵醒了梁珩,他正藤蔓似的四肢缠在沈育身上,无处不贴得紧密,以致察觉到整夜燥热给沈育身下某个部位造成的后遗症。
偏生他两腿夹着沈育的腰,下腹蹭在那地方,梁珩登时意识到不好,无比尴尬。好在沈育还未醒转,睡梦中放松的表情看上去很超脱寡欲、清静无为,俨然是退了烧病情好转。其中不能没有梁珩一整夜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功劳。
梁珩不敢吵醒他,轻手轻脚爬出被窝。
“我走啦。”梁珩用气音告别。
沈育眼皮一动,以作回应。
梁珩以为他要醒,紧张起来,立马溜了。
邓飏还没起,昨日梁珩穿来的盔甲规规矩矩摆在厅堂正座上,梁珩原样换上,没有段延陵帮忙,穿起来真有些麻烦。
回章仪宫,因天禄阁的银甲卫兵们是天子亲信,出入不设禁,梁珩没有受到任何盘查。甚至走上天禄阁,思吉仍守在门外,好像一整晚没有离开过,瞌睡得都快站不稳了,压根没发现有人从他面前经过。
阁楼中落针可闻。
铜炉兽口飘散出燃尽的冷香,段延陵在书案后睡得四仰八叉,信州正整理一桌卷册,听见门扇开合,回过头来,忙迎向梁珩。
昨日梁珩出宫,没说在外过夜,信州彻夜未眠等他,此时眼下两片青黑,神色有些疲惫。
梁珩则一夜好梦,心情十分舒畅,在信州的服侍下脱去盔甲,换上常服,问:“延陵都批注完了吗?”
信州点点头。
“行,放他回去补觉吧。”
信州注意到小皇帝不同寻常的轻快语气。
第53章 右都侯
丞相府。
段延陵抱着铁覆面,一身盔甲丁玲作响,穿过长廊,尽头站着他的二弟段延祐。
两年多过去,段延祐身材愈发高大,眉目朗阔,骨架透着武人的气质。他将段延陵上下打量一番,唇边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那目光里好像含着讽刺的刀子,刮得段延陵周身铁甲令人牙酸。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厌恶,然面上反而朝段延祐点点头,打过招呼。
段延祐懒得理会,偏过头,露出身后的段相。
段博腴果然又和小儿子在一起。
一看段延陵装束,段相就明白了:“刚轮班回来?”
段延陵点头。
“早和你说过,天子近旁多是非,不是好去处。”段博腴显然很不满意。
段博腴看看好整以暇的段延祐,又看看他父亲,生硬道:“那丞相您又是在做什么呢?”
段延祐放下抱胸的双臂,冷冷看着兄长,段延陵试图目不斜视经过二人,却竟然从弟弟身上感到一种与父亲类似的威严。
段延祐的贴身小厮跑过来,对大公子视若无睹。段延陵一向是连主子带小厮一起讨厌,尤其是小厮下巴上天生的痦子,碍眼得很,恨不得给他拽毛拔了。段延祐好歹知道明面上假装和谐,跟前的狗却仰仗主人乱吠,一向拿下巴看人。
幸好他亲娘不在,否则那脾气一点就炸,又要劈里啪啦骂起人来。本来主母看逃生子就不顺眼,更别说丈夫还要回护,岂不丈夫越护,妻子越骂?段延陵从小到大耳根子就没清净过,每次父母因为这点事吵起来他就头疼,而段延祐却无所谓,反而兴致勃勃,好像这是他的余兴节目。
看一家人的生活因为自己搅得一团乱麻,难道能证明他的重要?
段延陵因此不喜欢这个白捡的弟弟。
他后来常在外与狐朋狗友相好,不愿在家待着,也是图个眼不见为净。
段延陵刚换了常服,父亲找上门。
“宫中近日如何?”段博腴不计较先前的顶撞,开门见山提问。
两人在茶案一左一右落座,案上随时都有新鲜的瓜果、糕点,香甜的绿豆流心糕还是温热的。为了维持这面子上的开销,丞相每个月都试图用各种手段增加入账。
段延陵心中冷笑,他爹嫌弃他在梁珩身边做事,却也不得不向他打听宫中三宦与皇帝的动向。
“和往常一样,仇致远拘着他,他自己总想往外跑。”
“你是不是把解绫馆的事告诉他了?”段相问,“管事的向我汇报,皇帝经常去馆里。”
段博腴冷冷一牵唇角:“用得着我告诉他?梁珩又不傻,解绫馆里三教九流什么消息打探不到。你们封锁他的耳目,想让他在宫里做个傀儡,他还不能自己想办法吗?”
段相莫名其妙:“冲你爹作什么?”
段延陵不说话,老老实实把头低下去。
段相道:“怕你年纪轻,办事不牢,所以多提点叮嘱你。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你以为是在和别人坦诚相待,事实却是交浅言深,只会惹来忌惮。”
段延陵彬彬有礼,问他爹:“这是您的处世之道吗?”
段相看着儿子,微笑不语,段延陵知道他这样便是有些生气了。段相的脾气,不与他朝夕相处,等闲是摸不透的。有时他做出严厉样子,实际无足轻重,有时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再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丞相就要罚人了。
“儿子谨记,”他忽然又想起今早临走前发生的事,“梁珩找来将作大匠,命其打造一块腰牌。与我这一块制式相同,上刻凤阙台。但没说是给谁的。”
章仪宫金銮殿前左天禄右凤阙,天禄阁的卫队由段延陵率领,封官左都侯,凤阙台的卫队则一直没有队长,右都侯的位置从设立之初就空缺。
本来官家子弟里和梁珩关系好的有几个,怎奈都不堪重任,平时训练都要段延陵监督,怎好叫他们去监督别人?那不如全队混官饷算了。加之连轸自那以后总是颠三倒四、稀里糊涂,也不能指望他。
阁卫与台卫都是段延陵协助操持起来的,按照段的意思,两边都交给自己管也合乎情理。段相说,这是因为梁珩对他有所保留,因此要留下台卫以制衡。
那么现在,是梁珩心目中,能够制衡段延陵的人选出现了吗?
“你留意到他和身边哪些人走得近?”段相问。
段延陵面无表情:“那个残废又哑巴的太监?”
段相哑然。
想也知道,梁珩身边除了仇致远、牛仕达、童方的鹰犬,还能有谁。
“可能是邹昉,”段延陵猜测,“从前他两人玩得好,邹昉又被梁珩安排在台卫。”
段相想起来:“邹清的遗孤?”
自从邹太傅被一纸召令吓死家中,邹家就从朝野中隐没了,几乎没人再提起。想不到他儿子邹昉如今做了天子近卫。
“总之你多留心,”段相起身,临走又嘱咐儿子,“别老和你弟过不去,都是一家人,面上未免难看。”
段延陵冷冷一笑。
几日后,天禄阁。
仇致远拿来敷衍梁珩的选官名录,反叫梁珩自己想办法把其中各人来历摸得一清二楚。美其名曰从《人物品藻》中选择,实则各地举荐人才的官员背地里与三宦都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毋宁说这份名录是想法设法要将三宦的心腹送去接管汝阳。
想必也与单官的意思有关。单官虽早已老退,好歹当年也是一手提拔三宦的前辈,且地方势力不容小觑,三宦也要仰其鼻息。送自己人去上任,方便与单官勾兑,两相借势。
梁珩心知肚明,大笔一挥,全批了个不予录用,送回丞相府,让丞相手下长史们再议人选。
短时间内还没人来找他麻烦。前天领了任务的将作大匠前来,将刻制的腰牌呈给梁珩。
天禄阁造型规矩,是座朴素的六角重檐阁,刻在腰牌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凤阙台则飞檐挂角、斗拱雄大,正脊立一只铜凤凰,口叼宝珠展翅高飞,匠官技艺高超,将那凤凰刻画得入木三分。梁珩喜欢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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