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背篓进山采药摘果的山民与他们同行,和林驻打招呼,“将军”、“矮青”乱称呼一通,半点不怕军人,处得和寻常邻居似的。
梁珩对什么都很好奇,捡了人家背篓里的果子,想尝尝。邹昉不得不找处山泉洗干净。一口咬下去,干涩无比,林驻这才大笑告诉他,这是喂猪的果子,没人会吃。
邹昉脸都黑了,梁珩只觉得搞笑,和林驻一起哈哈哈。
到得一处丘峰,只见望楼高耸,建制与王城的望楼很不相同,乃是夯土砖石垒造,四面斜墙状如马面,底下开一小门。林驻领众人进入楼中,登顶,高处望台有围栏圈着马粪干柴,四个小兵站了东南西北,正放哨。
林驻道,这乃是一座烽燧台,如是者另有三座,分别建在临江镇、濯阴镇、南隅镇,乃是川南四镇传递情报的重要工具。
又请他们站在高楼,往下看。南面是山城,田地被切成棋盘的方格,北面,乌泱泱的人头匍匐在脚下,俨然生出君临万民的豪壮之情!原来是狭关部的武场!
放眼望去,足足有千数人正在练兵,或习军体拳,赤着半身汗如雨下,或枪扎草偶,演习上阵杀敌招式。角落里开阔地方,更有马场,两匹高头大马背上,骑士正演示以挑、劈为主的骑兵招数。
涿水两岸都是山地,骑兵用处不大,是以武场中仍以步兵编制为主。
这是王城来的客人梦里也不曾见过的景象,三人都瞠目结舌。
林驻道:“现在打仗少了,北人内乱,顾不上我们,最近更是在和谈。不过练兵还是要继续的,忘战必危嘛哈哈哈。我的这群兵,养来就是为了战场杀敌,倘使有一天不打仗了,也只好让他们回家种地。”
林驻说着话,一只手摸摸假腿,这大概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一旦想到战场,想起杀人或者被杀,丢在涿江里的那条腿就仿佛牵绊着他的魂灵,奔赴向敌人的马蹄与砍刀。
“你想打仗吗?”林驻问北边站岗的小兵。
小兵摇摇头。
“你想打仗还是种地?”他又问东边的。
东边答道:“我想娶媳妇儿。”
“没有人想要打仗。”梁珩说。
林驻笑起来:“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赐颜色,泰山可动移。”
天子……梁珩默念这两个字,眼前千人练兵的场面气势汹汹,跺脚地震,出拳山倒。
“天子可没有这样的武功,”梁珩说,“可能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是个碌碌平庸的人。”
林驻摸摸下巴,似乎在思考他的话,随即,以“显然是这样”的语气说道:“可他也不需要,只消好好坐在金銮殿,自有文武百官为他卖命。”
“那么需要他做什么?”
林驻咧嘴一笑:“按时给我发军饷,夏颁冰冬棉衣,待遇好一点。”
梁珩与林驻默契相视,皆冁然。这一眼,显见在二人心中意味是不一样的。
过了晌午,日头西沉,坠入峡谷,流水金沙似地涌向涿江。
沈育还未归来。
梁珩不禁开始担忧。照沈育所说,天门距离临江不过一日路程,顺利的话,眼下梁璜理应前来接驾了。
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沈育佩戴凤阙铜牌,那是天子近卫的标识,又有梁珩所持调兵鱼符,并一封御笔亲书的黄帛,尽管没有金玺,却有梁珩私章为信。梁璜只要见到这三样,必知是天子驾临。
除非……他果然与望都三宦有所勾结。
半夜梁珩躺在被窝里,辗转难寐,眼前一会儿是沈育被梁王抓住关押起来的悲惨情形,一会儿是仇致远推开将军府的厢房门,像条狡猾的毒蛇对他吐信子,说“陛下,臣来接你了,回去接着坐牢吧。”
好不容易睡着,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吹冷气,痛苦地醒过来一看,原是忘了关窗。折腾一阵,天都快亮了。
迷迷糊糊间,隐约有人在摸他的脸,带着满身赶夜路的凉意。唇上又给亲了一口,梁珩闭着眼睛,勉力给出回应,意识尚且朦胧,已将自己塞进那人怀里。
沈育想抱他,却是一身风尘仆仆,便拿被子把人一裹,唤道:“珩儿,醒醒。”
梁珩瞬间清醒:“回来了,你……”
尽管星夜兼程,精神已很疲惫,沈育眼中却是明亮的,带着笑意,梁珩定定与他目光胶着,冥冥之中,心领神会。心跳如同万马奔腾,耳边轰鸣,这就是前兆。
沈育扶他起来,取来章仪宫中带出的王服,玄黑素地间色褪红,兼以丝绸作面的赤木舄。他又从袖中翻出一物,乃是白玉鱼符,用黑丝带为绞,系在梁珩腰封下,烛火映照在特殊的角度,现出腰封上肃穆的穿云龙。
将军府立于山巅之上,半明半昧时分,万籁俱寂。四下弥漫着引而不发、非同寻常的氛围。
梁珩一抚前襟,迈出厢房,邹昉等三名台卫已等在阶前。他一捏手心,满是濡湿,沈育一手扶剑,立在他斜前方,像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陛下,请去前厅。”
这厢动静惊扰了林驻,他本也起得早,披了外衫出门来:“哟,这是要出门?”
无人回答他,沈育等跟在梁珩身后向前院走去,厚重的松木府门微閤,门里门外,许多人压抑着呼吸。
梁珩负手而立,沈育上前,为他开门。
清晨第一缕山风送爽。林驻下巴惊得脱臼,怀疑自己在做梦,猝不及防与山道上成百入千的黑甲军面对面。
漫山树林在这片海似的黑甲之中沉默,簇簇矛尖上,萤光与星芒交相辉映。仿佛就在眨眼间,天门镇已被这支全副武装的虎狼之师占领,战士披坚执锐,身形魁梧,残月之下,领头之人如一座巍峨山峦,影子直铺到梁珩脚尖。
头盔沿下,两道电光直射人心。
林驻见到那人,脑袋已经停止运作,干巴巴道:“晨好啊王爷,吃饭了没?”
梁璜取下头盔,面容如岩石坚毅,单膝触地:“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黑压压的铁甲紧随其后拜服,呼声排山倒海,震彻峡谷,刺破云霄,使得天际第一束光明洒落梁珩周身。沈育率领台卫跪在他身后,此时此地唯一能站立的只有九五之尊。
当然,还有个不明情况的林驻。
林驻哑口无言,看着这个借住他府中的“普通青年”。王服之下,瘦弱的身影变得挺拔峻峭,如同青松翠柏。
你不会武功?
可能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
一息之间,林驻耳边响起昨日的交谈。
没错。这些都可以不要,只有一点——年轻的陛下侧脸漠无表情,唇线笔直,在这山呼万岁的场景之中稳稳而立,好像天生便习惯接受拜伏,权力于他举重若轻——只要他能站在权力之巅,承起冕旒之重。
本在百里之外的厉城部,从天而降出现在天门镇,山民都很稀罕,挤在道旁看热闹。厉城部来得快去得更快,来到天门镇好似就为接一辆撵车,前呼后拥地下山,往北边的临江镇去。
百姓正分享小道消息,争辩那高大的领队是谁。
“厉城部是王爷直属部队,还能是谁带队!”
“呸,真没见识,王爷坐镇江南,岂是那么容易出山的?”
“是啊是啊,多半是个裨将吧?奇了怪了,谁这么大面子能劳动厉城部?”
不出片刻,他们天门镇的矮青将军就策马追了出来,一路风里狂喊王爷王爷!等等末将!
众人:“……”
还真是王爷呀?
部队沿孚阳河岸北上,途中行人商旅纷纷避之唯恐不及。日轮在广袤的丘陵间几个跳跃,抵达临江城外,已近黄昏。无怪乎梁璜一见到沈育,就率部赶往天门镇,也直到清晨才至。
临江城就在涿水之畔,滔滔江水东流去,水汽如云似雾,笼罩两岸,对面即是北国的城池,须得站上城墙角楼,才能眺望一二。据称,北国遣来议和的使臣便在那座城中。
临江城中气氛,远不如天门镇活泼,见到厉城部的黑甲骑兵,都缄默让路,神情里满是敬畏。想必川南四镇,各处特色不同,与驻镇将领的个人性格不无关系。
进了王府,梁璜请帝座下车。
战地前线的府邸,即使王府,也显得简单粗疏。
“陛下,请先用晚膳。”梁璜吩咐府中下人,又迎梁珩上座。他自去除了甲胄,酷暑天,内衬已被汗湿透,想来川南王为护卫天子,也是万分小心谨慎。
梁珩来得突然,王府事先准备不及,一顿饭倒更像家常。
“臣,参见陛下。”
“命妇参见陛下。”
川南王妃与世子前来拜见。世子瘦瘦高高,模样倒是生得俊秀,细眉弯眼,就是面少血色,见了梁珩便呛咳个不停,看那架势,和梁珩他死鬼爹咳起血来一模一样。
“莫激动,”梁珩道,“赐茶。”
“犬子身体不大好,”梁璜坐在皇帝下首,解释说,“夏天杨絮飘飞,总要咳上一阵。”
梁璜人高马大,猿臂蜂腰,若是站直了梁珩都要仰视他,生个儿子却是白面小生。忽然令梁珩想到自己与父亲,同为梁皇室异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73章 南墙龛
众人入座,梁璜在天子左首,沈育在右首,矮了川南王一位。
这时门僮又来通报,天青将军姗姗来迟。
人未到,声先至:“末将参见陛下!末将有眼无珠,请陛下恕罪!”
哗啦一撩门帘,林驻大剌剌闯进来,一见满座贵人,正位上那个不是赤黑王服的梁珩,又是谁?
梁璜审视他道:“你跟来做什么?”
“来拜见陛下啊!”林驻说得堂而皇之,竟真单膝触地,拱手道,“陛下,您跟着厉城部跑得太快了,末将是拍马难及,要是路途中追上,见过了也就回去了,眼下是非得来王府,全一全礼数。请恕臣招待不周之罪!”
林驻抬头,看座上那人,脸上带着柔和的表情,然而与他印象中的气质究竟不同,众星拱月之下,油然而生一股威严。
梁珩赐他入席,林驻便大马金刀,径直坐了沈育上首。
众人盯着他。
梁璜不苟言笑,眼刀飞向部下:“滚下去。”
林驻道:“这有什么?我看陛下出行,不摆排场,自然以为随意得很。”
他言语间,意指梁珩微服出巡,到了他将军府,竟然一声不吭,将他瞒在鼓里,着实很失面子。梁衡听出来了,觉得这将军着实胆子大,嘴上讲陛下恕罪,实则却又埋怨自己。
梁珩便笑道:“尽可随意,不妨再上一座。”
林驻一看,再上一座,那就比梁璜还高了。王爷铁面无私,刚洌的视线一扫,林驻立刻夹着尾巴退到世子殿下身边,在川南军中服役,没有不惧王爷的。莫说他那身材,堪比千仞之壁,单是时刻木着的一张脸,都叫人生畏。
这才坐次妥帖,诸人开宴。侧旁立着两位翠裳霓袖的侍女,将厅堂帘幕垂下。
席间安安静静,只有林驻同梁王世子搭话,问他:“好侄儿,最近还在读书么?”
世子抿唇一笑,颇有些腼腆:“未有,近来身体不适,赋闲在榻。”
“大夫怎么说?”
王妃答:“依旧是那样,夏来飘絮要咳,冬来寒气入体,也要咳。我瞧这孩子,是难将养。”
世子不好意思,双颊飞上两片红,擦了粉似的。梁珩瞧他,只觉更亲切了,皇室里武夫遍地走,壮汉如水流,竟能养出这样一个秀气孩儿。想他父亲一生,就为了个不肖先祖,郁郁而终。如还活着,必然也将世子引为同类。
“养出来,也未必能提枪上马,入阵杀敌,”林驻说,“好侄儿,将来就同你父王说,想读书不想习武,那劳什子的川南军,叔叔替你领了,如何?”
梁璜仿佛没听到。
世子恬然道:“那就看叔叔的本事了。侄儿若果然没这能耐,父王自然也不会将军队交与我。”
林驻便默认得了竞争上岗的约定,对梁璜与梁珩两人道:“陛下与王爷做个见证!”
梁珩心道,还真敢说。但看梁璜,却也没反驳。
川南军帅旗,从梁瑫起始,就不再世袭了,他选定梁璜做自己的继承人,梁璜自然也能选定别人。
王府有百十来间房,一顿饭毕,梁璜奉请陛下与近卫入正屋。
共座一罗汉床,间隔一张案,梁璜那真真是热血黄沙洗练出来的气势,便释放出来,与人如同泰山压顶。
梁珩一抚袖摆,八风不动,说道:“来前本应先发一纸诏书,不至于仓促。但令过尚书台,不免要被三公九卿啰嗦一番,于是免了这道工序。”
梁璜观察入微,见小陛下镇定若素,乃收了气场,神色带上郑重。细说起来,梁璜毕竟是爷爷辈,尽管年岁不至于,初时仍不免将梁珩当小辈看。
“陛下着右都侯送来黄帛敕令,有鱼符为证,臣不敢怠慢。臣有一裨将,陛下年前即位,他曾入王都观礼,远远见过一面,臣前往天门镇接驾,将他也带在身边,一见陛下便知。”
梁珩略一点头。
又见正屋南墙悬一壁龛,中供奉牌位,漆黑一团,看不清书的何人姓名,两支细烟袅袅升出香盂。
梁璜看过去,说:“那是供奉武帝的灵位。”
梁珩道:“武帝曾在川南为王,是以王府中祭拜他?”
岂料梁璜表情奇怪地说:“非是这个原因。陛下不知吗?二十多年前,有一年闹饥荒,又发大水,地震东山,太仆卿演算卜筮,道是武帝陵亡魂作乱,需子孙后代勤加供奉。朝廷便派钦差知会臣,在临江王府中也设一龛位祭拜先武帝。便是为此事,牌位一直没有拆。”
有这事?梁珩是一点不知,不过转念一想,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在娘胎里,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沈育忽然开口:“朝廷派的钦差是何人?灵位是望都送来的?”
梁璜看他一眼,也不怠慢,答道:“年岁久远,记不得是谁。灵位是王府现做的,望都送来的是另一样——武帝骨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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