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众人对卫少颉还是尊重的,互相致礼后便分三面而坐。
卫少颉居中央条案,左侧头把交椅坐得是刑部丘建本,下列都察院宋致安、赵辰、沈隰三人,右侧则以吴炟忠为首,下坐大理寺江天干、韩元嗣、刑部杜柳溪三人,与对面分庭抗礼。
九位会审官员就位后,一切寒暄都省去了。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底细,已经互相厌恶到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那江天干因年纪大居了次席,有心要落实他的地位。看见沈隰居末席,首先发难,一脸鄙夷道:“老夫许久未进京,竟不知什么时候连阴阳人也能上公堂了?”
对面四人脸色一僵。那沈隰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不以为意地饮了口茶,对赵辰道:“赵大人,你觉没觉得最近天气很干燥?”赵辰面无表情,“尚可。”沈隰便说:“我也觉得尚可,可我今个出门时,看到我家门房,嘴上都秃了皮了,裂得一条条的,我就问他:‘诶,你这嘴是怎么裂的?’”
赵辰很配合,“噢?他说怎么裂的?”
沈隰笑道:“他说:‘最近天干,刚(肛)裂的’!”
宋致安正在喝茶,闻言那水直接从鼻子里呛出来了,想笑又顾及体面,只忍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赵辰嘴角抽筋似的抖了抖,面上仍然是毫无表情,“天干刚裂的,那最好看下大夫,免得沾上嘴臭的毛病。”
对面的江天干气的一张老脸通红,但他也不好说自己的天干是天干地支的天干,不是天干物燥的天干,这就是上赶着去打脸。
论斗嘴他哪里是都察院这帮人的对手,却偏偏自不量力地要去招惹他们,同座的几人觉得他这行为很掉价,也不愿同他掺合,只当没听到。可他倒好,争起来没完了,
“沈隰!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个阴阳人能登这大雅之堂已经是圣上格外开恩,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编排嘲弄老臣,毫无敬畏之心。下官请卫老立即将其逐出公堂。”
卫少颉很烦,对沈隰道:“江大人毕竟是长辈,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隰笑道:“卫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江大人说得也不错。我的确是圣上亲封的两面人,陛下有言,我这脸一面为阳,专管阳间不平事,一面为阴,专管阴间不平事。您老要是觉得我这阴阳人不配登堂,何必麻烦卫大人,不如亲自去禀明圣上!让圣上将我扫出朝堂,岂不更合你意?!”他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而且一语双关。对面几人都凛了神色,警备地盯着他。
宋致安嘲讽道:“说得好,专管阴间不平事!江大人有空还是多喝些水,免得到时这嘴真秃了皮。”
那江天干一听到是李靖梣说的,登时没了来时的气焰,左右看看没人支援,一时尴尬到下不来台。吴炟忠冷蔑道:“阴间不平事,自有阎罗管。想拉阎罗上凡间,沈大人还嫩了点。”
沈隰:“阎罗能不能上凡间不知道,倒是我们这些人,终归是要下地狱的。希望吴大人到时嘴巴还能这么硬。”
“砰!”
卫少颉一拍惊堂木,“口舌之争不用争,堂上自见分晓。”
半盏茶功夫,朝廷派来的听审官就到了,御前总管凉月是代表女皇陛下来的,大理寺卿岳海隅是代表内阁来的,而长公主的突然现身无端让吴炟忠等人多了一丝底气。众人纷纷起身见礼。长公主道:“我来随便听听!诸位大人无须在意!”凉月解释道:“昨个陛下在康德宫举行家宴,邀请了长公主和吴驸马,今个咋家和岳大人去请旨的时候,原本一同听审的岐王爷因病不起,陛下就派了长公主代替岐王爷听审。”
“原来如此,请长公主上座!”
三人在卫少颉两侧列座,端出只听不审的派头来。之后还有二十名书吏进来摆开案子,负责记录会审内容,以备呈交陛下和有司御览。
因为是不公开审理,堂上一直很安静,直到一阵丁零当啷的锁链拖地声从院子里传来。众人纷纷把目光移出堂外。
起先只有一小点的影子,脚几乎不离地地往前拖行。走出院墙覆下的阴影时,她抬头看了看天,手上有个挡太阳的动作。早上的光照其实并不强烈,透过指头缝的就更少了。但对习惯了阴暗的人来说,这种热度就好像火焰一样,有股久别重逢的灼烧感。但适应之后,一切又很舒服了。她尽可能地拖慢了走,想要多接触一会儿阳光。今个这日头是真的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如果没有这三司会审,她很有兴致在这样的院子里晒上半天太阳,就只是晒太阳,什么也不做。可惜无论多慢的步子,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她暗自唏嘘了一口气,晃晃悠悠的影子终于无可挽回地往阴森森的大堂里淌了进去。
第337章 三司会审(二)
第一个露出惊愕之色的是宋致安,他和岑杙是纠葛最浅的一个,所有情绪都第一时间表现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又眼见为实地揉了下眼睛,看到的还是那张熟悉的堪称红颜祸水的面孔。扭着身子倚在座位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脑子一瞬间空白的人是赵辰,和宋致安不同的是,他是被脑海中一瞬间涌进来的巨量信息压迫到无力思考。一条条混乱的线索就像是响尾蛇编织成的复杂网络,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危险至极。而眼前这个蒙着假面的女子仿佛就是操控响尾蛇的巫师,她不仅操控着这张错综复杂的网,还操控着一切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东西。赵辰被脑海中这个鬼魅的念头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她全身戴着镣铐,身上只裹着一件披风,除了精神不太好,哪里和邪祟有半点联系。
只是那张脸,恐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张了。
因为是面朝外,他看到了沈隰半边脸上拧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想必和他一样震惊。赵辰没往别处想,实际也无暇细思,所有注意力都被眼前这岑诤攫取。自从她被押送入京后,他只在人潮汹涌的街上隔着栅栏远远看过一眼,并未将她的真实面貌看得真切,岑诤入狱后又一直是刑部专人看管,与外界密不透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她。熟料,就制造了这么大的“惊喜”。
是“惊喜”还是“巧合”呢?当那岑诤看似不经意地抬起手来撩了撩两边的乱发,举止间尽是温柔自然的女儿态,一点也不似那趾高气扬的岑驸马,目中无人又讨人厌,赵辰一瞬间又糊涂了。不仅是他糊涂了,连宋致安也糊涂了,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像,一点也不像,这俩肯定不是一个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面的吴炟忠等人离京多年,全都未见过岑杙真容,因此并不能识破对面那群人狰狞面容下复杂难言的内心戏。就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们就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大起大落的心理剧变。如果不是凉公公接下来的一句话,今个这戏还不知咋收场呢?
凉月笑道:“若不是咱家刚从宫里过来,还以为堂下站的是驸马爷呢?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说完意有所指地看向旁边的岳海隅。岳海隅也是看愣了,闻言晃了下神,回头道:“凉公公说得是,要不是来时和驸马照面过,老臣差点也认错人了。”说完又看向对面的李平渚,“昨个宴席上,陛下好像还和驸马一起向长公主敬酒来着。还有周夫人,周驸马,康德公主也在。”好家伙,宋致安直呼好家伙,他这直接拉出了一串人证,而且各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俩就算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了。宋致安蓦地松了口气,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
倒是吴炟忠、江天干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有点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这些人在闹哪出?也听不太懂两位听审的意思,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解释,这隐隐有点把他们排除在公堂之外了。脸色登时更加严峻。
岑杙低垂着目光,似笑非笑的,任两边的人随意打量,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这一切其实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比她预料中的顺利这么多。连口也未开,就被自动划开了干系,倒是省得她再浪费唇舌了。
岑骘独女的身份是有天然滤镜的,甚至能把别人眼里的不好的扭变成好的。这一点她早有所识,而且也欣然领受这种特别的优待。从文嵩侯到沿路各郡县官吏百姓,再到京都,乃至刑部大狱的各路差役,几乎所有人都给了她职责范围内最高的优待。这种特别的感受,是作为岑杙完全感受不到的。这是属于她父母的光辉,像绵风一样殷殷抚庇在她的身上。
她见过岳陵县上了年纪的老翁拄着拐杖跟着囚车蹒跚而行,一步一喘地向她诉说父亲当年对他全家的救命之恩;她也见过卢陵县的县令领着全县百姓徒步出城五十里相迎,只因车队并不经过他们的县城,而县里的老百姓很多都是二十多年前从浊河北部逃过来的难民,心怀旧恩;她还见过被上峰勒令不准出城迎送的书生县令,故意延迟了破晓的晨钟,用四十道震山彻地的钟鸣声向她表达“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支持。此后,他们跋山涉水经过的每一个郡县几乎都默契地延续了这一殊礼。仅仅因为她是岑玉钟的后人。
青天死,阎罗生,玉钟响,天下应。这才是魏迟当初写下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青天即是公道,阎罗即是冤屈,玉钟即是不平,天下即是百姓。钟,不平则鸣。有些东西不能宣之于口,但迟早会以另一种方式打破沉默。她不仅仅是以岑诤的身份站在这里,也是替她含冤而死的父母站在这里。所以她不惧。她不惧与任何人的目光直视,也不怕那一个个臭皮囊下正进行的危险联想。她站在这里,是被迫也是自愿,心中没有任何道义上的负罪,神情因无畏而镇静坦荡。她抬头望向头顶公正廉明的牌匾,想代自己九泉下的父母向高高在上的青天问一句,什么是公道?而仅仅是这样的开始已经让一些人坐立难安了。
就在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时,与长公主有一个简短的对视。与其说是对视,不如说是无法避开的交错而已。一如她还是岑杙时那般,天生没有与彼此产生联系的必要,是故不必有任何情感上的负累。李平渚没有想过现实会以这样的方式送上这份迟到二十三年的痛击,不存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她走得是一条,一开始就脱离了所有人掌控的路,就像卢素一样,生死全由己,得失全在心。你可以追逐,却难以横阻。从来如是。
“嫌犯见到公堂大人为何不跪?!”江天干一拍椅子,底气十足道。
岑杙扭头瞥了他一眼,便已经在心里将他忘却了,“我无罪,按玉瑞律,尚未定罪前,无需跪。”
江天干脑门一热,不敢相信似的,跟两边念叨,“你无罪?你们听听,她竟然说自己无罪?这可真是……”
丘建本打断道:“她说得是正理!窝藏逆匪一案尚未审结,她尚是待罪,自然无须下跪。”
江天干牙缝里的“笑话”两字,生生地卡在了嘴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对面的赵辰、宋致安不约而同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已经不屑的出手。这样的轻视对江天干来说,无疑又是一次迎头痛击。他羞愤莫名,愈发觉得事情不该如此。
首席的吴炟忠终于开口了,“嫌犯确实在窝藏逆匪一案尚未定罪,但她身为罪臣官眷是早已论了罪的,属有罪之身,应当下跪。”
丘建本刚要说话,宋致安抢先道:“是哪一案的罪臣官眷?还请吴大人明示!”
吴炟忠没有上当接他的话。但江天干却迫不及待道:“哪一案都和本案无关,她既是罪臣官眷,就理应下跪。”
赵辰一本正经道:“既是和本案无关,本案中嫌犯又尚未定罪,为什么要下跪?敢问主审大人,本次审案是不是要联合其他案子一同并审?”
江天干语结,惊觉对方绕了这么大一弯子,目的就是把此案和岑骘的案子联系起来。
“赵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本次审哪一案难道你不知?何必在这里混淆视听?”
居于末席的杜柳溪是带着程家的任务来的,绝不能让都察院这批御史借机达成两案并审,妄图给岑骘翻案的目的。江天干突然不敢说话了,左看看右看看,指望有谁出来拿个主意。
这时凉月又开口了,笑呵呵道:“这都是老奴的不是,老奴忘了宣读陛下口谕。”说完正了正神色,拱手向天,“陛下口谕,在有司定罪前,嫌犯可以免跪。”其余人等忙不迭地起身听谕,江天干后知后觉到领口袖子都湿了。二十名书吏头也不抬,有几个已经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他不知道自己的前番表态传到女皇陛下的耳中,会不会影响前几天女皇接见他时,对他“谋事果决,长于断案”的中肯评价。感觉事情越来越偏离他的预期。
吴炟忠等人也颇为忐忑,他们并不知道女皇钦赐免跪是长公主特地求来的,还以为和案件本身有什么大的关系。有些莫测地看向长公主,指望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暗示。然而长公主并不比他们知道的多多少,反而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卫少劼道:“那就站着受审吧!”他按照规矩敲了下惊堂木,堂下众人包括嫌犯在内,都统一端正了神色。
“堂下嫌犯报上姓名,籍贯,年龄。”
“岑诤,上阳郡岳陵县人,清和元年生,今年三十一。”这样的自述她已经说了无数次,再说时早已轻车熟路。
“对于窝藏阎罗帮四百余逆匪一事,你可知罪?”
岑杙抬眼望向那面容清矍的老头,很了当地吐了两个字,“不知。”
其他人都惊愕了。他们大多出身刑狱部门,断案经验丰富,比主审底气还足的嫌犯,几年也见不到一个。岳海隅换了个倚靠的方向,心里像痒痒挠似的,有点后悔只是来听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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