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少颉又敲了敲惊堂木,“你不知所犯何罪,那我便把你犯的案子再给你念一遍!”他翻出卷宗来,当庭念了一遍。他有点老花眼,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只念完了一半。
另一半还没开始念,东侧的杜柳溪忽然斥道:“宋大人和嫌犯嘀嘀咕咕什么呢?别不是在商量什么口供吧?”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两人的身上,正逢岑杙从宋致安那边回过头来,被抓了个现行。
“三司会审是个多么严肃的地方,在公堂之上窃窃私语,简直是目无王法,合该庭仗!”江天干可算逮着出气的机会了。
宋致安尚未来得及辩白,岑杙冷淡道:“我穿斗篷戴脚镣很不方便,方才被绊了一跤,这位大人好心提醒我注意脚下。仅此而已。”
丘建本道:“本官可以作证。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什么商量口供,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杜柳溪嗤得一声,“反正没人瞧见,就算黑的也能说得白的。”
赵辰讽刺道:“你没瞧见,还不会听响吗?脚镣有多重,你绊一跤试试。”
“好了好了,别再争吵了。”卫老拍拍惊堂木,“堂上不准再喧哗,也不准再随意同嫌犯交流。岑诤,陛下虽然赐你免跪,但没有让你摘除脚镣。这脚镣你还得戴着,不能有怨言,如果穿斗篷不方便,你就脱下斗篷。”
岑诤漠然道:“多谢大人好意,不必了,我只有这身衣裳,不穿斗篷恐不能蔽体。”
丘建本道:“本官可以作证,嫌犯自入狱以来,一直身披着这件斗篷。”
卫老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公堂上安静下来,他继续眯着眼读剩下的一半卷宗。又是一炷香的时间,他再问岑诤:“你可知罪?”
岑诤坦然道:“我知道大人已经从别处了解了所谓的案件经过,真假暂且不论,我也有我的版本,我请求当堂陈述。由大人判断,到底哪一个才更靠近真相?”
第338章 三司会审(三)
公堂之上嫌犯至少有一次当堂陈述的机会,作为主审是不能拒绝的。只不过这个机会嫌犯一般会留在最后翻供使用,没想到她上来就毫不吝惜地用掉了。
这和他们原先设想的套路完全不一样。卫少劼可以将刑罚控制在死刑以下,流刑以上,但若是犯人拒不认罪,脱离了原先的掌控,他们就没办法捕捉到那万分之一脱罪的机会。
“你可要慎言,今日是三司会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记录在案,作为最终的呈堂证供,日后若再想推翻就没那么容易了。”卫少劼冷声提醒对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岑杙像很冷似的裹了裹斗篷,平静道:“我知道,多谢大人提醒。”
卫少劼见她主意已定,与长公主有个简短的目光交流,正要拍惊堂木。忽然,一声铿锵有力的“慢着!”刹住了他的动作。
吴炟忠正气凛然道:“嫌犯可以自己陈述,但不能讲和本案无关的话,否则就是故意扰乱公堂,这里的每一个会审官员,都有权利打断她的陈述。请卫大人向嫌犯明确这道律例。”
对面的丘建本、宋致安等人都凛了神色。显然,这吴炟忠是老谋深算到了一定地步,提前把岑诤为父翻案的路给堵死了。一旦她露出丝毫为父喊冤的迹象,都是“和本案无关的话”,他们就有权利进行阻止。
赵辰正想起身争辩,却被宋致安按住了,他知道,吴炟忠所讲的这道律例是确切存在的,目的是防止一些犯人在公堂上胡言乱语,混淆视听。至于胡言乱语的范围,全凭主审官的主观判断,有时候讲得多些无伤大雅,有时候偏离一点,就会被断止。吴炟忠提起这道律令无非是想明确自己作为主审之一,也拥有这项打断岑杙陈述的权利,阻止她重提旧案。
卫少颉拍了下惊堂木,道:“会审官确有驳斥嫌犯恶意陈述的权利。嫌犯须就本案公堂陈述,勿要牵扯其他。”
对面江天干等人长舒了口气。
吴炟忠则盯紧堂下裹着斗篷的人,从她紧抿的唇齿上读出了一丝不甘的神色。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有些人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长埋地下是对所有人的解脱。
岑杙清楚地知道,朝中像吴炟忠这类人,不在少数。他们表面是皇权的绝对附庸,实际是皇权的吸血虫。从不在乎事件本身的对错,只在乎个人的得失荣辱,至多再提一嘴君臣大义。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拱火,把君臣大义这个招牌烧到最旺,烧掉一切异见者,烧红自己的仕途,而不管底下的薪够不够,周围的森林会不会变成焦土。倘若薪不够了,大不了换去下个森林,继续再拱一团火。这种人通常是没什么骨气的,不管长到多大年纪。岑杙蔑视了他一眼,眼不见为净。抬头回复卫少颉的警告,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掷地有声:
“国法有云:‘凡国之大狱,由三司详决。若刑名有未合于理者,三司得驳正之;天下冤滞有告者,三司得纠理之。若刑名不当,冤滞无告,则三司有失,九卿得会审,天下共裁之。’我和诸位大人都是第一次会面,也许是最后一次。我有冤情,敢问大人听还是不听?”
众人大哗,她的意思是三司若不受理自己的冤情,就是失职。三司之上还有九卿,若是九卿会审,这事儿就闹大了。三司不一定会被撇开,但他们这些人是一定会弃用的。倘若内阁六部都参与进来,两疆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丘建本一下便听出,她前半段讲得是国法,后半段实际上是清宗皇帝当年钦定天下刑名时对三司的训诫,本意是对三司的另一种制衡,实际操作上三司会审一般就是终审,极少会动用到九卿会审。但被她两下挪用到一起来,无疑是对吴炟忠的当场打脸。
宋致安暗忖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唇枪舌剑皆有依据,决不发空响炮,打了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长公主有一瞬间的失神,犹记得当年岑骘当庭诤辩时,也是这般理直气壮。天下谁人不识“岑玉钟”的威力。金玉雄音,绕梁三日,也是不久前的评价。而眼前的岑诤,虽未有其父当年声若洪钟的嗓音条件,那股理不让人的气势倒是继承了个十成十。
卫少颉一向是老成持重的,此刻也不由头疼。莫说九卿会审的路子不好走,连岑骘当年都未走成。就说她的案子,若是走九卿会审,死刑的概率更大。这简直是自杀式的陈述,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韩元嗣、杜柳溪两人却慌了,虽然他们知道九卿会审的可能性不大,但若是真走了,两疆会顷刻间陷入众矢之的。他们心知肚明,自闻家、涂家势力瓦解后,朝廷中已经屡次出现对两疆不利的声音,此时若有人借岑骘案煽动舆论征伐两疆,无疑会让两疆的处境更加艰难。这是他们绝对不想看到的局面。二人都求救似的望向吴炟忠,宁愿岑诤在三司会审上翻案,尚有可以操作的空间,也不要她把炸弹带到九卿会审上去。如果真到了那时候,两疆将毫无优势可言。
江天干心里擂鼓咚咚,愈发觉得这风向刮得有点不对了。万一岑骘翻案,他们这些人的名声可就全毁了。李靖梣虽然把他们重新召进京来,明面上像支持他们的意思,但现在大环境毕竟不同了,上次当陪审遭同僚排挤的事还历历在目呢,如今四疆只剩下两疆,和往日势力不可同日而语,难保不会把他们再当走狗烹一回。他本人没有别的想头,只想保住自己的晚节。事前长公主说了只要保全岑诤的性命,双方就会各退一步不会翻案。他这才有底气跟那帮御史硬抗,万一他们要是不守诚信,死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背锅的?
吴炟忠看不起这些人,实际上这公堂上的大部分人他都看不起。他心里清楚岑诤想越过三司会审走九卿会审的可能性接近于零,目前李靖梣并没有动两疆的意思,不会让岑骘一案的影响扩大化。她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只是这样就把这些人吓唬住了,实在是高看了他们。
岳海隅起先还是看好戏的神情,此刻却不由凝重起来。不知道这岑诤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单纯,上来就摆出一副要为父申冤的阵势,过早的暴露自己的目的,反而会让敌人有所防备。何况,想要替岑骘翻案谈何容易?当年有价值的证据都被销毁得干干净净,如果她拿不出切实有力的真凭实据,最多也就是在公堂上喊喊沉冤,三司是绝对不会受理的。退一万步讲,如果她真的找到了证据证明岑骘清白,那么当初错判冤案的一大批人,包括先帝在内,名声都要受损,这样大的阻力岂是她一介小女子能抗住的?何况,背后还有蠢蠢欲动的两疆呢!万一双方撕破脸,这个仗打还是不打?
他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卫少颉慎重行事,这件事关系太大了,现在还不能审,必须向李靖梣请示一下。赵辰看出了对方的用意,他知道这个机会一旦失去,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他站了起来,拱手道:“嫌犯有冤情,想当庭申冤,三司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受理。”
“赵辰,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杜柳溪也拍座而起,“今日三司会审审的是什么案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故意牵扯其他就是存心不良!应该逐出公堂!”
“究竟是谁唯恐天下不乱!”赵辰针锋相对,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对面的匾额之上,“自阎罗帮作乱半年以来,玉瑞各地已经连着发生了六起打着阎罗旗号的民变,天下人都在为岑平阴不平,民心思动,箭在弦上,兰都台至今还在外面东奔西走地平叛。而你们呢,为了区区一疆之私,不,应该是一家之私,居心叵测压着此案不让平反,置朝廷利益于不顾。敢问这玉瑞江山、亿兆黎民的死生和你们侯爷的家私比起来,究竟孰轻孰重?!”
“你!!!”
“赵辰!”吴炟忠喝住他,“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这里是公堂,不是让你大放厥词的地方。岑骘一案当年已有定论,如今仅凭几个刁民就能鼓动天下人造反,恰恰说明当年岑骘之流遗毒甚深!这种人口中的正义不叫正义,是沽名钓誉。为了给自己谋夺贤名,就能罔顾君臣大义,将先帝、陛下陷于不义,实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而你为了一个乱臣贼子,竟在这里咆哮公堂,公然诋毁社稷之臣,当真是其心可诛!罪当凌迟!”他这番慷慨陈词说完,脸异常的红,仿佛是真的动了极大的怒气。
堂上除了长公主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卫少颉手中的惊堂木连拍数下,“肃静!肃静!公堂之上,不准争吵。来人呐!请赵大人去后堂冷静一下!”
赵辰瞪着吴炟忠,一脸难以置信又匪夷所思,像是看到了极恶心且震惊的东西。刚要回击,背后沈隰突然掐了他一把,凑他耳边嘀咕道:“别上当,一旦这老家伙装晕过去,势必会休堂再审。到时候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你先出去,这里交给我们。”
赵辰登时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拂袖而去。沈隰劝住了他,却未料到,队友中又出现了另一个大炮仗。
宋致安就着方才的话茬:“我没听错吧,吴大人?您方才说岑骘是乱臣贼子?当年岑都台为保先帝太子位与肃宗先皇据理力争的时候,您老是在家里事不干己地铺凉席吃刨冰吧?你怎么有老脸说出这种话?你……”
他还未说完,吴炟忠的脸就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着他,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像是哮喘发作似的一抽一抽地倒了过去。
“……”
宋致安还没骂够呢,这老头就先栽了,这个状况始料未及。
江天干登时大叫,唯恐天下人听不到那样声嘶力竭:“吴大人!吴大人!您没事吧!来人呐!快叫大夫!”卫少颉忙从公案后走过来,“吴大人这是怎么了?”
有人说是哮喘,有人说是癫痫,只有杜柳溪脑子最清醒,指着宋致安愤然扣锅道:“是他们把吴老逼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无法无天了,我要到陛下面前告你们!”江天干也跟着一起骂。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韩嗣元也被整懵了,挤在人堆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丘建本和沈隰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心照不宣的冷漠和厌恶。这老贼,果然不好对付。
卫少颉示意众人都让一让,把吴炟忠给抬出去,熟料这时凉月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让老奴给吴大人看看吧。”众人登时一醒,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凉月是宫里有名的医术高超,关键时刻比太医都好使。
沈隰见状连忙让出个位置,等着看好戏。
众人把吴大人放平,只见他用手掌在吴炟忠胸口按了几下,随手拈出一根银针来,在他人中穴位扎了一针,正要试探他的脉搏。这时奇迹发生了,方才还濒临死亡的吴大人猛然转醒,双手捂住胸口,急喘了几下,“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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