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萧罹第一次见谢砚这样。
明明哭的是谢砚,却每一下都疼在了他身上。
哪里有什么见不得女子哭,分明是面前这个人什么都不说,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只敢在酒后壮着胆子哭一哭。萧罹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猜。
他猜,是右符的事情压得谢砚喘不过气,是陈家压得谢砚只敢在酒后哭。
他这人,见不得谢砚哭。
他只好一早进宫,在明德帝面前无理取闹一回,生生从天还没亮,一直跪到明德帝答应,答应把陈姝送出宫。
陈姝才入宫没几天,此刻被送出宫,陈家必受闲言碎语。如此一来,萧罹是挑明了要与陈家作对。
争储这条路,他一旦踏入,便再无回头的机会。
屋外雨势减小,看起来将要放晴。谢砚见萧罹手下动作停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萧罹回过神,忽略腿上的疼,淡淡道:“在想……早知道你一醒来,还病着就要去沈家,就晚些告诉你消息了。”
谢砚没吭声,半晌才带了点不明的意味,望着地上的花瓣浅笑道:“是么……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就算有,我也不吃。”萧罹淡笑了声,长久才说:“就这么走着吧。”
29、第 29 章
鸟尽弓藏,每个帝王和臣子都深知此理。北夷此次来犯,沈镇远自请出战,明德帝心中忌惮,怕沈家立下太多的战功,在朝中势力愈发强大。
可他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出战的人,斟酌之下只好允了。
刀剑无情,将军战死不足以稀奇。稀奇的是,北夷此战并未胜在兵力,是巧胜,而沈镇远自小熟读兵书,对于那在战场上出现的意外情况,以他的能力足以应付。
谢砚不信沈镇远会在这种情况下战死。身为一国将帅,最该明白的,便是如何在战场上保住性命。
沈宅内挂上了白绫,屋内已经安置好了沈镇远的灵堂,不日就要下葬。
沈宅那些人不是谢砚的对手,他绕过正门,将看守的仆人引开后从窗户无声翻了进去。
那些人在府内寻了一圈不果,最后瞧见一只耷拉着毛的野猫。
“我见它可怜,才将它带回了府中。”
仆人见到来人,忙一行礼,“二公子。”
沈黎寒点了下头,抱起地上那野猫,蹭脏了原本白净的缟素。
仆人看他顺着猫毛,相视一眼,心中存疑却不敢说出来。
沈二公子从宫中回来,怎的不是经过正门,倒先出现在了此处?
“二公子,将军的尸首……”
“我知道了。”沈黎寒语气平淡,仆人不敢多想,只当是这二公子习惯了,即便是悲哀也不显露于表。
“我会去看大哥的。你们……”他转过身去,朝另一个方向走,“让我先缓缓……”
仆人站在原地,又听到他讲:“大哥……先拜托你们了。”
这话说到两个人仆人心坎里,他们本就是下人,看守镇远将军的尸身更是义不容辞,被这般嘱托,倒叫人一时有些许的感动。
他们随即原路返回,将灵堂内外都扫了遍确定无异样,才又合上门出去。
谢砚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在地上未发出一丝声响。他看了眼门口的两个人影,走到棺椁旁继续查看。
尸体快马加鞭运回来,抵不过路途遥远,早已全身布满尸斑。
谢砚再次掀开盖头,从下面溢出比方才更甚的臭味,谢砚动了动喉结,用手捂住嘴巴在棺椁旁坐下。
已经适应了一段时间,再次凑近,还是会忍不住作呕。
近来天气渐热,这尸体怕是再不能久置了。
等稍缓过来,谢砚起身时身影一晃,连视线也模糊了一瞬,险些栽倒。
身子还在发热,谢砚轻喘了几口气,撑着棺椁边缘站稳。
沈镇远的左胸口有伤,是被利剑贯穿后又强行拔出的伤害,但这箭的位置卡得好,是在心脏位置之下的。
那里并不致命。
沈镇远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很多都是从前征战时留下。
新伤和旧伤混在一起,看起来可怖,再加上尸体全身发软,那些伤口和血黏合在一起,并不易分辨其致命伤。
谢砚按上他下巴迫使其抬头,在那些发黑的血和污秽夹杂中,看到一条已经几乎看不到的伤痕。
他手下动作一滞——这是剑伤。
而夷人不擅用剑,他们素来用的武器都是狼牙弯刀。
谢砚沉眸,看向沈镇远那张几近看不出容貌的脸,心里有个猜测,但他不敢确认。
“二公子。”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谢砚阖上眼,将盖住沈镇远的那块白布又重新覆上,躲到一处帘子后。
“二公子,将军尸首多日,您看了或许有些……”
“我知道的。”沈黎寒打断他的话,随后推门而入,在门口停顿半日,没有任何动作。
谢砚凝眸,微微攥紧五指。
短暂的沉寂后,门口那人终于有了动静。
“大哥。”
谢砚听到他跪在地上的声音,随后又朝着灵堂磕了几个响头。
等再起来,血顺着脸留下来滴在缟素上,沈黎寒自己却像是没意识到,终于起身,踉跄着步伐朝棺椁走。
他并未说什么旁的话。
对这位大哥,两人关系看似疏远,却不尽然。沈家两个后辈,一个喜武,一个喜文,沈镇远又常在外安定大小战争。
两人志向不同,性子不同,唯有对沈家的心看起来是一致的。
而在这样的乱世里,有这一颗卫家的心就够了。
“大哥这么做……我都明白的。我会死守住沈家,哪怕日后要我的命。”
沈黎寒站在沈镇远身旁,看着那张几近无法辨认容貌的脸,墨黑的眸子里像是有火在燃烧,要把对北夷的恨都尽数掩藏在其中。
谢砚身上愈来愈热,在这样的寒夜里出了身汗,早就冰冰凉凉地贴在后背,头开始变得沉重,眼前恍惚。
他攒紧了五指,指甲嵌进肉里,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不昏过去。
但此番似乎比他想象中严重。
他神色一恍,脚下像是踩在松软处,整个人朝边上倒去。他一激灵,扶住一旁的房柱才站稳。
这一动静惊扰到了沈黎寒,他突然停下口中的话,顿了半晌后将视线抬向那片帘子。
谢砚咬紧牙关。
被发现了吗?
沈黎寒不会武功,即便他现在发着热也能逃出去。但如此一来,会惹出些不必要的事。
皇帝疑心重,也会因此事担忧是否有人欲干些危害朝堂之事。
沈黎寒抬步,终于还是朝谢砚这个方向走来。谢砚咬牙,将手缓缓放到了腰间的短刀上,随时都要抽出来。
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能叫沈黎寒见到他的脸。这会给萧罹带去麻烦。
沈黎寒的衣角出现在视线下方,谢砚身子朝内侧了侧,同时抽出一半短刀。
周围没有一点动静,烛火晃了几下影子。
“二公子。”
沈黎寒放下去碰帘子的手,转身问:“何事?”
“四皇子来了府上,说是要见您。”
谢砚和沈黎寒具是一顿。
谢砚心想:萧罹来这里做什么?
沈黎寒闭门退出,谢砚如释重负将短刀收回,紧张过后只觉得头愈发地难受。
屋内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谢砚得到想探查的结果,翻身从窗户离开。
他没去找萧罹,直接回了四皇子府。
萧罹知道谢砚会去沈家,便让太医早些到了,不想谢砚还是先了一步。
老太医见到谢砚回来,当下心花怒放。宫里事务繁多,奈何周围那侍卫一直盯着自己,说是一定要等病人回来,看完病才能回去。
这一等,也不知要等多久。
谢砚一进屋,阿聋便对他行了个礼。
老太医眼睛不好,谢砚走近了,他将手放在对方腕上,眼睛却只管盯着谢砚的模样看。
“怎么了?”谢砚忍不住问。
老太医回过神来,说了歉意,认真给他把脉。
这公子与他从前见过的人太像了,又刚好是在四皇子府内。
他想起点以前的事,包括那人走后,困扰了四皇子这么多年的心病。
谢砚阖上眼,眉头没有丝毫舒展。
老太医见他的眼神,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
他也将自己认作了那个人,那个……叫做白凤的人。
“公子风寒严重,待老臣开几味药,命膳房熬了喝下,每日早晚一次。”
谢砚睁眼,神色里透出疲惫:“有劳了。”
阿聋带着太医去拿药方子,回来时谢砚已躺下。他知道谢公子没睡,可此人却一点不提四殿下去沈家的事。
殿下去沈家没有保密,各方势力暗中观察,很快大家都会开始猜测,四皇子去见沈将军,是不是有旁的心思。
越是这种时候,有心人都不会去与沈家扯上关系。
而四殿下,在这种时候去沈家,就只是因为他说——
子钦生病了,他在沈家。
因为担心他出事,所以才去了沈家。
“谢公子,膳房熬好药后,我会给您送来。”阿聋合上门,在那之前他都在等谢砚开口问一句四殿下。
可那个人,他没有问。
谢砚只躺了片刻,屋外传来几道细微动静,像是有人在特意压制脚步声。
云层太厚,将深夜的月光挡得严实。谢砚半睁开眸子,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视觉被剥夺的情况下,触觉变得异常灵敏,这被褥里的温度,像是要烧起来。
那人过来替他掖被子,在边上打起一盏烛灯,只有微弱的光,将神色映得晦暗不明。
“将药喝了吧。”
谢砚没反应,难耐地睁开眼,喉咙干涩。后方静了会,又道:“这药看着苦,你能喝吗?”
“唔咳咳……”
“子钦!”萧罹将他翻过来,那个人咳完后又开始喘气,看起来难受得紧。萧罹用手给他试温,神情变得凌厉起来。
“水……”谢砚喉咙里藏了刀子,光是说话就疼。他抓紧被褥,最后又无力张开,“给我药。”
萧罹扶他起来,又端了水和药。谢砚喉咙发紧,只能小口喝下,这苦的滋味也自然尝得明明白白。
他身上乏力,看得出端碗的手都用了极大的力气。萧罹见他这模样有些愠怒,到底是何苦将自己身子如此糟蹋?!
可他骂不出口。
现在的萧罹,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随便与谢砚动手的萧罹了。他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不慎,眼前这人又一次消失。
他还有几个七年能等呢?
每一日,阳光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好像也将时间拉长。他常像个孩子,坐在那台阶上看皇子府的门,看那里是否有一个男孩回来。
“你这么盯着,是要将我看透?”谢砚很热,将手都放到了外面,指着萧罹的眼睛,哑着嗓子强笑:“你这眼睛不争气。”
它看不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三次元的一些事,断更了好久。这里再次给大家道歉!(鞠躬jpg。)
后面开始恢复更新了……日更,不更的话会请假,第二天补上
30、第 30 章
萧罹抓住他手,察觉到上面的温度,叫阿聋再去请一次太医。
谢砚来不及制止,只顾着自己咳嗽,咳得头又重了不少,脸色疲倦,说:“镇远将军他……”
“明日再讲。”萧罹不顾人意愿将其按倒在床上,因热而出来透气的手脚被塞回去,他盯着谢砚的眸子,冷道:“我现在看透了,你需要养病。”
谢砚皱眉,低吼:“萧罹!”
“不许讲话。”萧罹扶着头,压住烦躁和恼意,“你这是在折磨我!你好好睡一觉,给我把病养好了!要是把我逼急了,我会把你锁住。”
谢砚微微侧过头:“你说过……不会限制我。四殿下要出尔反尔了吗?”
“那是你无事的情况下!”萧罹这些年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可见到这个人,见到他生病或是受伤,好像无论怎样都收不住,他俯下身停在谢砚眼前,加重了语气:“子钦,我真的会把你锁住。”
“这些东西,会让你出事。若是只有锁住,才能一无万失……我也可以对你狠……”
谢砚不愿去看萧罹,闭上眼喘了口气。
烛火微动,萧罹面色阴鸷,看着身下人因呼吸不畅而微微张合的唇,不自觉地一下又一下凑近。等到那人突然嗤笑,才叫他止住了这动作。
谢砚没有睁眼,却是清楚地察觉到萧罹的举动。两个人隔得那样近,只要一方稍一动,就能碰到对方的唇。
“镇远将军自缢而亡。”谢砚闭着眼,不想再同面前这人争论,“腿上中箭,无法御马,可不是战死的。”
谢砚发热,连带讲话时吐出的气息也滚烫,打在萧罹脸上。
萧罹说:“无法御马,他不再是将军。于他而言,这条命最后的用处,就是让父皇不弃沈家。”
谢砚:“大楚的将军,命都一样苦。”
无论是谢将军还是沈镇远,为国征战多年,最后都落得身不由己的下场。
萧罹许久不曾讲话,谢砚睁开眼,与萧罹的眸子对视上。
这个人的瞳孔里,好像在讲什么故事。
是哪句话触碰到他了?
“那也比太子好。”萧罹说:“当将军,比太子要自由。”
一条疯狗,哪里能受得了被囚禁在东宫和皇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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