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找了个空闲的时间回去了一趟。
车子还没开到目的地,陈安已经远远望见了面馆门上的红色招牌,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他走下车,试着用自己的旧钥匙插进卷帘门里,竟然十分顺畅地打开了。
所有的东西都仍旧规规矩矩地摆在原地,只有衣柜空了大半,他们上次回来的时候收拾了不少厚衣服带走,里面只剩下一些衬衫短袖之类的夏装。陈安随意翻了几下,竟然找到了贺璞宁来矿区那天穿的那身西装,还有一个镶了钻的领结。
他当时似乎还夸过这领结做得真是好看。
陈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西装拿出来抱在了怀里,领结在掌心硌得发疼也没松开。
找了个袋子把西装装好,他又朝着卧室四面望了望,看还能不能再找到点什么。
卧室的床头柜是半开着的,估计是自己上回忘记关严了。陈安迷迷糊糊地地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他正要伸手关上,却发现抽屉里面明晃晃地躺着两个熟悉无比的红色本子。
陈安的瞳孔骤然缩紧,颤着手将这两个本子拿了出来。
正是面馆的房产证和土地证,只是上面依旧写着自己的名字,没有更改,也没有过户。
陈安惊讶地望着手上的东西,正当他脑海一片混沌,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措不及防从本子里掉了出来。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张储蓄卡。
卡面上用胶带粘了一行字:
密码是你的生日,小普留。
陈安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连店门都没来得及关,慌忙拦了辆出租车赶到了银行。他把卡插到取款机里,不可置信地在密码处输入自己的生日——
七位数的数字看得他几欲头晕,陈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现在这笔钱却静静地躺在他的账户里,陈安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存进去的。或许是贺璞宁哪天外出去买饭的时候,或者说他去找中介的时候,甚至可能更早,就在他说要把面馆卖掉的第二天。
陈安这才明白,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买家。
他的 “买家” 就是贺璞宁。
日暮西沉,暖黄色的灯光从一扇扇窗户里亮起,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炒葱花的菜香。街上的行人全都匆匆忙忙赶着回家。
面馆没有被卖掉,卡里甚至还多了两百万。陈安抱着贺璞宁的西装怔怔地坐在街边,他茫然四顾,却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许明辉原本担心贺璞宁的离开会让陈安一蹶不振,却没想到他比从前配合的还要努力。康复治疗并不比之前轻松。长期的放化疗把人折磨得骨瘦如柴不说,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身体素质的恢复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许多人都在做力量训练的时候叫苦不迭。陈安每天咬牙坚持,出了满头的汗却从未有过一句抱怨。他甚至让许明辉帮忙准备了个笔记本,每天认真记录复健的进度。
出院是在腊月的某一天,马上就要到过年的时候,街上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当地的习俗出院要吃开伙饭,程倩高兴地煮了一大锅饺子,热气腾腾的,像是把人心都能捂暖了。
只是面馆依旧未开张。陈安瞒着程倩和许明辉,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
那日他原本要把贺璞宁的西装收好,叠衣服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后领处带着一个标签。陈安费了很大力气,最后托人在网上查到这是一个高端私人订制的牌子,只在北京有一家店。
陈安本打算偷偷地离开,结果还是没能瞒住,程倩在他的外套兜里发现了那张粉红色的火车票,写着明天出发的日期和车次。
矿区下了很大的雪,雪花义无反顾地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呼吸一口都便带着彻骨的寒意。只在外面稍稍站一小会儿,肩膀上就已经落满了白色。
陈安还带着贺璞宁给他买的那顶毛线帽,现在这个天气已经显得有些薄了,他的头发也重新长了出来,整个人看着精神帅气了不少。只是陈安依旧执拗地不肯换。
程倩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一夜未睡,蒸了满满一锅包子,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和许明辉一道来送站。
包子接过来的时候还是热的。陈安不舍得立即吃掉,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背包里。
“好歹等过完年再走也行呀。你身体都没好利索……” 程倩看着他,眼圈还是带了点红。
“不等了,早去早回。” 陈安笑笑,“说不定很快就找到了,到时候把他带回来,还能赶上你们的喜酒。”
“肯定会的。” 许明辉宽慰他,又不忘叮嘱,“有什么事记得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陈安 “嗯” 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回去吧你俩,这么冷的天儿。待会结冰了路不好走。”
程倩还想等到他上了车,陈安给许明辉使了个颜色,两人一起哄了好几句,程倩才依依不舍地被许明辉牵着往回走。走了两步又没忍住偷偷转过脸,陈安还站在原地看着,见他们转身,便努力招了招手,露出一个带点傻气的笑。
车站此时都是赶着团聚的回乡客,人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特产和礼品,满脸喜悦地等着接站亲人的一个拥抱。只有陈安形单影只地站在广场,看上去满是凄凉萧瑟。程倩只看了一眼,便险些又要掉下眼泪。
一直目送着他们两个上了公交车,陈安才慢吞吞地收回手臂,也不知道是冻得太狠还是时间太长,方才的笑容有些滑稽地僵在脸上。陈安在路边买了块滚烫的烤红薯贴在脸颊,又把领口拉高了几分。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丑的要命。
火车 “滴滴” 响了两声,陈安望着窗外,感受着车轮终于开始缓缓发动。矿区熟悉的风景不断后退,直到完全看不见任何建筑了,远处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太行山脉。
陈安收回目光,掰开烤红薯咬了一口。
不管日子过得多苦,红薯依旧很甜。
第45章
四年后
“油条豆浆豆腐脑!新出锅的热油条!”
“肉夹馍嘿!刚煮好的茶叶蛋!”
“八宝粥,小米粥,皮蛋瘦肉粥——”
……
清晨,天刚微微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晨光隐匿在大块大块灰蓝色的天空里,楼下的早点摊却已经早早支好了摊子,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位于五环边缘的肖家河,这里的白天比北京城中心来得更早一些。早上五点多钟,在大部分写字楼和高档小区都还一片寂静的时候,肖家河嘈杂热闹的一天已经拉开了帷幕。
和对面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紧紧一墙之隔,这里却藏着一连串低矮拥挤的活动板房。像是一摊随意扔在角落里落灰泛黄的旧积木,不过几个足球场的大小,却密密匝匝地栖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北漂,职业各种各样,但基本都是些出卖力气的廉价劳力。
他们比这座城市要更早醒来,像一群见不到光的蚯蚓,隐匿穿行在首都最底层的土壤里,勤勤恳恳地供给着维持地上繁华的养分。
虽然已经开了春,空气里还是带着北风未尽的料峭寒意。翻身的时候不小心露出被子的一角,像被浸了冰碴似的冷气便会立刻直直地钻进骨子里。
陈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瑟缩起身子,把被角又往身下塞了塞。
不过这个点显然不是睡回笼觉的好时机,他刚要重新合上眼睛,楼下卖早餐的大喇叭便开始抑扬顿挫地嚎叫起来,混杂着菜农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还有自行车丁零当啷穿行在其中。
楼下实在有些吵闹,陈安赌气地蒙住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又觉得被子里太过烦闷,只好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缩在被子里打哈欠。
看了看表,离他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陈安挠了挠头,也不准备再继续躺着,踩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准备去洗漱。
“老李!一个煎饼一杯豆浆,两个鸡蛋多放辣!” 陈安一边刷牙,一边走到窗户边上冲着楼下喊。他嘴里喊着牙膏沫,说话听起来含含糊糊地。
楼下却是立即听清了:“知道!老样子嘛,豆浆不放糖!”
陈安点头笑了一声:“待会下去给你钱。”
他如今住在这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砖房里。出于各种原因,陈安不再想和人一起住。所以找房子的时候咬咬牙,他稍微多掏了点钱,寻到了能自己住的单间。说是单间,其实也不过是顶层一个五六平米的小阁楼,放了张折叠床和衣柜后就再也容不下其他。
治病几乎掏光了家底,当初他只身一人来到北京,陈安只揣了仅剩不多的几千块。北京和矿区不一样,就连喝口水都要比小地方金贵,其他更是处处都要花钱。他没有文凭,大病一场后也失去了力气,不过幸好在这里一家快餐店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薪水算不上多,但陈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算能勉强应付每个月的生活,还有他定期的复查体检。
贺璞宁给他的那张卡,连带着对方遗落的领结,陈安一直放在随身背包的最里层,从来没有掏出来过,里面的钱更是一分未动。
四年时间过去,贺璞宁依旧杳无音信。北京城这么大,陈安什么信息都不知道,找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就连许明辉私下都劝了他不少遍,陈安的身体受过重创,万一在北京出个什么意外,身边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执着地寻找是为了什么,这件事比起目的,似乎已经变成了陈安的一种习惯。他在当地买了辆电瓶车,每周不用打工的时间,就绕着整个北京城转,直到快要把车子的电耗完才回家。
去的最多的当然是那家西装店,只是贺璞宁从来未曾出现过。
每个无功而返的深夜,陈安都会安静地给自己煮一碗面,一声不吭地独自吃完,然后再在下一个休息日继续。
他后来想了很久,最后也只能回答许明辉,他只想知道贺璞宁现在过得好不好。
良晌,许明辉在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没事的时候也回来看看,朵朵成天吵着要见你。面馆那边,我跟倩儿看着呢。你也不用担心。”
朵朵是许明辉和程倩的女儿,今年刚过两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陈安对这个新生的小侄女喜欢的不行,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他把自己仅剩的情感几乎都给了她,为此甚至特意买了部手机。和朵朵短暂通电话的时间,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幸福。
面馆还是静静地关着大门,一切和他刚离开时没有两样,只有程倩每个月会过去帮忙打扫。期间也来了几波人问这里是否出租,不管对方开出什么价,陈安一概用 “卖出去了” 来回绝。
陈安始终固执地觉得,面馆现在的房主已经变成了贺璞宁。只要贺璞宁一天不联系他,他就没有权利擅自决定面馆的去留。只是这话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他自己找的一个合理借口,只有陈安自己知道。
偶尔回到矿区的日子,陈安静静地躺在面馆二楼的小卧室里,会觉得贺璞宁像是从未离开过。
外面的天不知不觉已经大亮,陈安停止掉自己的胡思乱想,快速地洗了把脸,转身套了衣服奔下楼。
“老李!我的煎饼做好了吗?”
“好了好了,边上自己拿,还热乎着呢。” 摊位老板伸手帮他指了指,“今天出门可早啊,又要去溜达?”
陈安没事就爱去城里闲逛,这里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不溜达,今天上班。” 陈安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三两口解决了今天的早餐,而后利落地跨上电车,“走了啊!”
他工作的地方离住地并不算很远,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在大学城的边上。快餐店老板姓杨,早年跟老婆盘了这家小小的店面当夫妻店。店里的味道其实一般,但胜在物美价廉,附近不少学生和工薪阶层都爱过来。中午的时候经常忙得脚不沾地。陈安长得清秀周正,人又勤快外向,不少顾客对他印象都挺好,干了几个月后便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除了打杂,有时候他也帮忙去送外卖。杨文磊跟他说好了,送一单加一块钱。
今天也不例外,又是附近几个大学的单子,陈安熟练地打包好挂在车把上,临走前朝店里打了个招呼:“我去送几个单子。”
“早去早回!店里要忙不过来啦。”
“知道了,半小时!”
他随口应了一声,拧开钥匙便出了门。
北京前两年承办了一个体育盛会,环境比之前好了许多。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还泛着零星的湿润。白天温度回升不少,呼吸一口沁凉沁凉的,带着刚一股清淡的木兰花香,倒是增添了不少舒爽。
陈安的心情也跟着难得上扬了几分。外卖已经送到,他一路哼着不着调的歌,不紧不慢地骑着往回走。
那几株木兰实在长得太好,路上人也不多,陈安顺着香气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结果就在这时,拐弯处突然措不及防冲出来一辆轿车。
“唉!慢点慢点——小心!”
瞳孔骤然缩紧,陈安慌忙将车闸按到最底,企图躲过轿车的刮碰,可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车门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第46章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车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车门随即被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又急又气地冲陈安道:“怎么骑车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下子没看清路。” 陈安赶紧把车停在边上,忙不迭地向对方道歉。
年轻人没接话,面色不虞地绕到陈安面前查看车辆的情况。原本干净锃亮的黑色车身上,一道难看的划痕清晰可见,怎么看都有些刺眼。
陈安心虚地望着他,心里懊恼不已,想着这个月工资搞不好要泡汤了,见那人一副生气上头的表情,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实在抱歉啊,修车需要多少钱?要不…… 我现在赔给你吧。”
这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来回打量了陈安好几眼:“知道这车什么牌子的么,你赔得起吗。”
陈安偷偷地望了一眼车标,他喉咙微动,沉默半天,最后还是自认倒霉,有些无力地对这人说:“我肯定会赔给你的。”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年轻人 “啧” 了一声,露出烦躁的神色来,“真是的,早不划晚不划,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把车给划了,这不耽搁正事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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