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马克思又雇用了几个学徒,因为类似的原因全都不了了之。最后,本来不收女孩子做学徒的老马克斯雇用了薇若妮卡和另一位姑娘,薇若妮卡就住在巴登-巴登的亲戚家,每个周末回加格瑙探望母亲。
「快要到了,」弗朗克说:「瞧,薇若妮卡家就在那里。」他指着对街一间褐色砖墙小屋。到了路口,他却突兀地一个转身。
「怎么了?」
「埃尔温,快!这里!」
「发生什么……」
「快过来这里!过来一点──」弗朗克匆忙地拉着埃尔温来到一处墙角,示意他不要说话。
只见对街走来一个头顶毛毡帽、身形矮胖的绅士,正哼着歌,摇头换脑的穿越马路。
「那是米勒先生。」弗朗克压低声音,「我们这里的牙医。」
「牙医?」埃尔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躲着他。
米勒先生有一张好脾气的脸庞,饱满圆润,红光满面,当眼前一个妇人迎面走过,只见他夸张地脱下帽子,光溜溜的脑袋勇敢地暴露在摄氏零度的空气里,他面不改色,笑嘻嘻地向妇人打招呼。
弗朗克朝两旁张望,两三棵枯木沿着人行道排成一列,树枝像斜斜交错的蜘蛛网,挡住对街的视线。当米勒先生走远后,他说:「埃尔温,你在这里等我。」
「你一个人过去?」
「送个东西而已,」弗朗克说:「我去就好。」
埃尔温转过身。
「好吧,我懂了。」
「一下子,很快的,你等我。」
弗朗克跑走几步,又转过身喊:「我马上回来,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埃尔温倚在墙边,取出烟盒,里面剩下两只烟,最后两只,其余的都在黑市里挥霍殆尽,连下个月的份都被预支了,在口袋里搜索打火机的时候,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藉此机会戒烟。他点起烟,对着冰冷的空气吞云吐雾,脑海中计算自己的衣料配给;新的大衣或者衬衫是不必要的,他想,吸了一口烟,从法国带回来的那些足够耐用,最多只需要新的袜子和内衣,但无论是哪一样都不急于一时。在时机到来之前,他的生活必须精算以支应开销,不是必要的东西通通用做交易。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得到的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三天前,他在某间酒吧和名叫「海尔嘉」的中间人见了面。闹哄哄的酒吧里,浓妆艳抹的海尔嘉,风姿绰约地在他身旁坐下,眼睑半闭,带着受到玛莲娜.迪特里希启发的慵懒神态,点起烟,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英俊的陌生人。埃尔温为她点了一杯酒,紧接着寻芳客和流莺调`情兼谈判价钱的戏码就在他们之间上演。海尔嘉得到钞票和配给券,埃尔温得到的一个语焉不详的承诺:「最近风声很紧,但是我们会尽力。」
「尽力?」埃尔温的目光停在她鲜红的双唇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海尔嘉吐了一口咽,小声说:「现在的情况不如以往。」语毕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回过头示意酒保的时候左顾右盼,周遭的人各自喧闹,没人对他们多加注意。
埃尔温掐灭手上的烟。
「如果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是你不能保证你的服务?那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如此一来,交易不成立。」酒保端上另一杯酒。海尔嘉的手再自然不过地覆在他的手上,暧昧地说:「不,我绝对能提供你想要的服务,只是我们需要时间。」海尔嘉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除了盖世太保,国防部彻查未入伍的成年男性名册,贿赂的门坎提高了。」
「是吗?」埃尔温说:「除了贿赂的门坎之外呢?」
「愿意冒险的人变少了。」海尔嘉吐了一口烟。
离去前,海尔嘉戴上帽子盖住精心打理的发型,在他的唇边留下一句话:「我们的人尽力而为,但我无法保证。他们贪得无厌。」
于是几个月来囤积的不是那么必要的配给物,例如香烟和衣料,都充作交易了。眼下当埃尔温正享受可能是这辈子倒数第二根烟的时候,忽然间有人从背后大力拍了他的肩,他手一抖烟掉在地上,同时听见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说:「埃尔温我们走吧。」
埃尔温吓了一跳。
「你……」他动也不动,保持着手指夹着烟的姿势,「薇若妮卡呢?」
「东西给她了。」
「我的意思是,」埃尔温花了点时间组织语言,「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不然呢?就是拿个东西能花多少时间?」
「……」
「你没有和她说话?」
「要说什么?」
埃尔温重重把烟踩熄。
「你真是个白痴。」
第57章 (五十七)《希特勒的骑士》
蓝茨家的小餐馆今天歇业,大门上挂着一个可爱的道歉启事。
弗朗克领着他的客人熟门熟路得绕到餐厅的后面,推开发出刺耳金属倾轧声的后门。弗朗克朝里面喊了几声,无人响应,径自推门进入。「来吧,」他说:「他们都还没到,葛蕾特说我们可以先进去,赫伯特晚些就来。」
「我们要做什么?」
「进来吧,进来就知道了,走这里,我们要去地下室。」
「我看不见。」
「这里,我拉住你了──小心脚下。」
他们摸黑下了楼,弗朗克松开他的手。
「弗朗克?」四周一片漆黑,埃尔温动也不动,「你在哪里?」
「等我一下,给你一个惊喜。」
「你要做什么?」
「等等。」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突然大亮,短暂的空白后,埃尔温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空旷地下室的正中央,四周的墙上挂满了绒布,但是弗朗克不见了,他听见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布幔摩擦声,和一些扰动的窸窣声响。
「弗朗克,」他说:「你在哪里?」
弗朗克从布幔后探出头,「再等会儿。」
──直到孤单的小喇叭奏出富有韵律感的节奏,埃尔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鼓声,紧接着伸缩喇
叭加入节奏──
弗朗克从布幔后走出,他们对望,弗朗克看他,略有些紧张,埃尔温瞪着他,简直不敢相信。
埃尔温笑了起来。
他摇头,微笑,「不对,」他不断摇头,「弗朗克,这……告诉我,我该不会是听见了──」
「班尼.古德曼,」弗朗克咧嘴笑着:「他棒呆了不是吗?」
「不,他……不,我的意思是『是』」埃尔温还在震惊之中,「我不晓得,我不知道──」伸缩喇叭的低音回荡,他的耳膜被敲打,地板在震动,双簧管一支独秀,小喇叭疯狂炫技,当他回过神来,他们站在一个舞池的正中央,突兀地面对面,一动也不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还喜欢摇摆乐。」突然被轻快热烈的背景音乐环绕,埃尔温有些晕头转向。
「谁不喜欢摇摆乐呢?」弗朗克双眼发亮,隔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大声说:「埃尔温,你喜欢摇摆乐吗?」
「如你所说,」埃尔温仍旧不断摇头,彷佛不敢置信「谁不喜欢!」弗朗克欢呼着跳起来顺势就要拥抱他,埃尔温却跳开,弗朗克差点跌倒。
埃尔温瞪着他,片刻,咧开嘴。「克劳蒂亚.波特曼。」
「那真的不关我的事!」弗朗克猛摇头。「我就只在这里跳舞,其他一概没参加过。」
埃尔温耸耸肩。
「是真的!」
埃尔温似笑非笑的。
「我发誓!现在我们可以跳舞吗?」
埃尔温看也不看他,一语不发。一会儿却转过头,笑了出来。
「当然!」
他们大笑击掌,手勾手,肩并肩,瞬间,地板开始旋转,天花板在摇晃,布幔铺天盖地降落,他们踏在节拍上,时而前进,时而后退,脉搏在跳动,血液正奔腾,肌肉不可思议地扭转,弗朗克发觉埃尔温的脚简直像上了发条,挑衅似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敲打节拍。
「你跳得真棒!」弗朗克大叫。
「那当然!」埃尔温扭过头,「小朋友,我在舞池里打的时候你还在妈妈裙襬里玩捉迷藏!」
「嘿,你也只比我大了几岁!」弗朗克翻了一个觔斗,勾着埃尔温的手:「军队里也流行摇摆舞吗?」
「流行?我们没流行过其他东西!在波兰、丹麦、荷兰、比利时、法兰西──我们只跳摇摆舞!」
「他们不会说话吗?」音乐震耳欲聋,弗朗克喊。
「谁?」
「那些人──那些上司、长官、指挥,那些──」
「噢,你说他们,」埃尔温回过头喊:「他们和我们一起跳!」他们疯狂大笑,手勾着手,数一到十,不停转圈,疯狂欢呼,弗朗克大声说:「埃尔温!你太棒了!」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地板被鼓噪,他们面对面,一转身弗朗克就搂住埃尔温的腰。
埃尔温瞪大眼,「你要做什么?」
弗朗克咧着嘴:「你猜不到吗?」
「慢着──你在开玩笑!」
「你说呢?」
「等等──」埃尔温被翻到半空中,一时间天旋地转,这还是头一次,他腾空飞起,不由自主地欢呼──「你喜欢吗?」弗朗克大喊,埃尔温大笑,双脚再次腾空,这一次他自己跳起来顺势被高高举起。他们后退,又向前,胸口几乎贴着彼此。还是那一句,弗朗克喊:「你太棒了!」
笑声和音乐充斥整个地下室,他们扭腰摆臀,跺脚踏不,不断转圈,后空翻,前空翻,扭腰,倒退,单脚做出大回旋,把彼此的
脚挂在腰上,骑在背上,弗朗克不顾埃尔温的抗议托着他的腰径自转起了圈子,欢笑声此起彼落──就在埃尔温双脚落地,两个人再次勾着彼此肩膀的时候,音乐轧然而止。
忽然地板震了震,交响气势轰鸣,突兀的拍子打断节奏,不知道哪来的小提琴奏起轻快活泼的波尔卡,伸缩喇叭吹起固定的节拍,他们同时呆在原地。
「噢不!」弗朗克重重跺脚,「不,老天,该死!」
「怎么回事?」
「这是为他们准备的。」
「谁?」
「盖世太保。」
埃尔温一愣,立刻就懂了。
一时间他们面面相觑。
波尔卡舞曲还在继续,他们呆站在舞池中央,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
一会儿埃尔温笑了。
「像是忽然回到了十八世纪,」他叉着腰,「不是吗?」
弗朗克干咳一声。
「事实上,」他又咳了一声,「这首曲子,我们还听上好一段时间。」
「意思是?」埃尔温不自在地耸耸肩。
「那个,」弗朗克吞了吞口水,「我也会跳波尔卡。」
「所以?」
弗朗克假做若无其事,伸出手。
「如果,」他状似自然得说:「你不介意的话。」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埃尔温也漫不经心,两人搭手的时候,弗朗克高兴得要跳起来,喜孜孜地上前准备领舞,没想到,第一步就踩到对方的脚,第二步两个人同时向前,都想搂对方的腰,手就在半空中打起架来,下一步要转圈子的时候站位打结,他们不断踩踏对方的皮鞋,忍不住同时笑出来,弗朗克立马松开手,乖乖让埃尔温搂着腰,自
己扶着他的背。
「男士领舞。」弗朗克笑嘻嘻地说,就这样垫着脚尖绕圈子,摇摇摆摆跳起了女步,竟然跳得相当不错。
「你跳得很好。」这画面实在很有趣,埃尔温笑:「为什么你会跳女步?」
「噢,都是因为赫伯特,」弗朗克转了一个圈,偏过头:「他觉得自己手脚不协调,害怕没人要和他跳舞,老是要我陪他练习,每一次,」他转回来,贴着埃尔温的腰,「每一次,我都得扮演那个想象中的女孩。他是想太多了,很多女孩喜欢他,他只不过是想在舞会上技压全场。」
「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从来不需要担心这个。」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必担心女孩愿不愿意和你跳舞。」埃尔温似笑非笑的,「我敢打赌她们排队等着和你跳舞,就算你跳得很差。」
「不,没这回事。」
「是吗?」
「当然。」
「哦?」
「这个,是有一些女孩,每次都找我跳舞……」
「事实上,我没想和她们跳舞,可是,她们喜欢找我……」
「那些女孩……阿,其实,只有几个而已,不多……」
「这与我无关。」埃尔温漫不经心地说,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音乐变了,是一首英文歌,一首更轻柔的摇摆舞曲,甜美女声软糯地呢喃:
走开,你没看见我在作梦吗?
你没看见我在思考,如何得到你……
他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埃尔温说:「我喜欢这首歌。」
「埃尔温……」
他转过头。「这首歌真棒,不是吗?」
「埃尔温,那些女孩……那没什么,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喜欢跳舞,我不能厚此薄彼,和其中一个跳却不和其他人跳。」
「噢,你可真是个情圣。」
「不是,她们……我们没……」
「你一直说『她们』,『她们』到底是谁?」
「就是一些镇上的女孩,赫德,卡罗琳、希德嘉、汉纳、芙莉达、艾娃、艾莉卡……」
「奥尔嘉、桑雅、凯特琳娜、伊达、夏莉、菲欧娜……」
「玛蒂妲、柯丝坦、海嘉、凡妮莎、苏菲亚……」
一长串的名单总算告一段落,埃尔温挖苦道:「还有吗?我没听见R字头和Z字头的。」
弗朗克想了一下,又说了几个名字。
埃尔温耸耸肩。
「你大概吻过很多人。」
「没有。」弗朗克摇头:「一个也没有。」
埃尔温不置可否。
「嘿,相信我!」
「跳舞的时候很适合接吻,她们通常不会拒绝。」
「我是说真的!」
「好吧,你可以松手吗?」埃尔温忽然发觉他们靠得太近了,弗朗克按着自己的腰不放,唇边的热气擦过鬓边。他们都被这该死的音乐搞得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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