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
「……噢,那前年呢?」
「在法国。」
「法国吗?」弗朗克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我从来没去过法国。我的爸爸来自史特拉斯堡,可是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法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里的蛋糕是不是都捏的像蕾丝蓬裙?小龙虾是不是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美味?巴黎的淑女是不是各个都戴着硬草帽,每餐都要喝葡萄酒?每顿饭都要吃上三个小时?你喜欢那里的食物吗?你们怎么过圣诞节?怎么过新年?」
「圣诞节吗?我们在巴黎过圣诞节。」忽然间,埃尔温笑了起来。
「怎么了?」
「当时我们订了一家巴黎知名的餐厅,」埃尔温特别强调了『知名』,「那是一家非常受欢迎的餐厅,得在好几个月前预约才能吃上一顿饭,我的上司动用了关系好让我们去见识见识──是的,我的确见识到了,那些法国人,一顿饭可以吃一整个晚上。那天我们满心期待,为了这餐我还饿了一整天,其他人八成和我一样,早早就在餐厅候位,我们左等右等,直到八点才上第一道菜,我们都饿坏了只顾着狼吞虎咽根本吃不出是什么味道,那些法国人动作慢吞吞的,上菜的时候还有空慢条斯理地介绍菜色,每种酒都推荐一轮,一顿饭拖拖拉拉直到十点才结束,曾经我发誓再也不去那家餐厅,后来我违背了誓言,又去了两次。」说到这里,他耸耸肩,一摊手。
「约瑟夫──我的僚机──爱上了那里的服务生。」
「真的?」弗朗克瞪大了眼睛。
「真的,一个黑发绿眼棕色皮肤的巴黎女孩,他们第三天就开始约会了。」说完他和弗朗克同时笑了出来。
「新年的时候,我们去了一间毫不起眼的餐厅,叫做「皮耶叔叔」,是那个女孩──我记得她叫依芙──带我们去的。我喜欢那个地方,窗户布满灰尘,门把一碰就掉,吧台边的破风铃响个不停,桌子摇摇晃晃,上面摆着最美味的炖猪颊肉,如果你足够大方,他们也提供最好的白兰地,后来我又去了好几次,那里不提供小龙虾,但是我十分想念那里的生蚝。」
「我从来没吃过生蚝。」弗朗克的语气透着向往:「那是什么味道?」
「很难形容,就是……海鲜的味道。」
柏林人跑得尽兴了,在他们面前走了几圈,然后靠在埃尔温脚边取暖,弗朗克透过烟雾缭绕的视线看着他,薄纱般的轻烟让他们投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迷蒙。
「怎么了?」
「看你抽烟。」
「有什么好看的?」
弗朗克耸耸肩,没说话。
「我忘记了,你还没能有香烟配给,很快你就能得到配给了。」埃尔温吐了一口白雾。雪落在手上,被他轻轻弹开。
「我不抽烟,妈妈和梅兰妮也不抽烟,他们都把配给拿去跟邻居换奶油了,我爸爸说过,抽烟对身体不好。」弗朗克摇头。
不久,他又说:「但是,也许,等我拿到配给后,我会试试。」
「你爸爸是对的,」埃尔温说:「你应该听他的话。」
「你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弗朗克专注地看着他,「看起来,就像个……像个男人。」
「抽烟不会让你像个男人,小朋友。」
「嘿,再一个月我就满十七岁了。」
「是吗?你的雀斑让你看起来只比五岁大一些。」
弗朗克不自觉搓着脸。「我的雀斑怎么了?我很喜欢我的雀斑,薇若妮卡也说过它们很可爱。」
埃尔温重重吐了一口烟。
「听你爸爸的话吧,小鬼头。」埃尔温扔下一句话。撇过头,忽然间手上的烟被抢走。
「嘿,你做什么──」弗朗克劈手夺过他的烟,叼在嘴里,「别叫我小鬼头、小朋友,」──他模仿埃尔温的样子吞云吐雾──「我就要满十七岁了,你等着,我已经长得比你高了,迟早我会比你更强壮,更结实,更像个男人──」
一缕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眼睛像灯火一般明亮。
「埃尔温,要是、要是有一天,我的年纪足够大了,你是不是能把我当作大人?」
「别说傻话了,」埃尔温打断道:「烟还给我!」
「埃尔温,你别把我当小孩,事实上,我──」
也许是太过紧张,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烟蒂落下烫到他的手,他手一抖,烟「啪」地落在柏林人的脚上,一人一狗同时发出哀鸣。
「蠢货!」埃尔温哭笑不得,一把抓起他们的爪子插进雪堆里,柏林人呜呜叫,弗朗克一脸挫败,埃尔温则不知道该不该可惜地上那只烟。柏林人猛舔牠的爪子,模样又可怜又有趣,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他们微笑,然后是大笑,弗朗克用另一只手揉揉柏林人的头。「我们走走吧,我的手不痛了。」
去程他们沿着河畔漫步,回程顺着小镇的街道返回。散步的时间比想象中更长,当他们回到家,博格曼夫妇已返家,准备前往教堂,柏林人要在鲍尔家过夜。
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弗朗克未曾说出口的话。埃尔温准备就寝时,柏林人依偎在足边,恋恋不舍地舔着他的手背。
弗朗克看看牠,又看看埃尔温。
轻声说:「连牠也爱上你了。」
第62章 (六十二)《流亡:1941-1945》
不知已经有多久,我未曾被人群环绕。
那是一群群十六七岁的男孩,他们年轻鲜活,眼神明亮,脸颊光滑地像是没有裂痕的鸡蛋壳,饱满如同成熟的苹果,他们在车站附近徘徊、流连、躁动不安,等着跳上一台回到斯图加特、杜塞多夫、柏林、或者是任何一个地方的列车,他们眼底的光芒宛如明亮的火焰,日照一般晴朗,使积雪消融,我尽量将自己缩至最小,蹲踞角落贪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些男孩──我分不出他们──都是奥托,其中一个男孩有奥托的眼睛,另一个有奥托的鼻子,有个男孩皱眉的样子像他,他们当中有些厌恶的眼神投向我,就像过去的奥托那样,「该死的酒鬼」、「臭死了」,耳语此起彼落,那样的眼神穿过我的身体,最终我在他眼里变得透明。
就在这个时候,他向我看来──那道视线,那个男孩,我见过他一次,湖畔的罗蕾莱,他看向我,他有着奥托的金发,奥托的鼻子,奥托的神情──这必然是命运,这一刻那个难以忘怀的悲伤故事向我袭来。
奥托,在遇见他之前,我还属于自己,当我处于中学生的年纪,生活百般无趣,日复一日,和祖父的对抗耗去了我对生命的热情,比起从前,生活更加富足,心灵却困顿贫乏,那时我十七岁,在校园的大门前第一次见到奥托。毫无预兆的,他就在那里,无声无息,当他跨上一辆车,不经意地向后一瞥,我们的视线相触,我的胸口开始紧缩,双腿打颤,疼痛随之呼吸的每一个时刻起伏。在我看见他的时候,明白自己做为自由之身的时刻已然终结──那是奥托.魏特曼,奥托.魏特曼,我得知那是他的名字。我不曾想过自己的爱情,竟会以这种形式到来,自此,老旧阴湿、无趣且缺乏生气的中学一变而成盈满馥郁馨香的乐园。
庞杂的课程与死板的教师甚至我一心一意对抗的祖父都无法压抑我的想念,在来日无多的中学时光里,我成为一缕幽魂,一心一意追逐他的影子。我们在所有地方不期而遇,花圃、屋顶、空教室都有他的踪迹,一段时间后,我知道他的教室在学校西南的角落,知道他在早上七点半踏进校门,上课前总要在空荡荡的走廊读一会儿书;晴天,我知道在花圃的角落可以见到他,在一朵盛开的小白花前徘徊;雨天他和朋友在空教室午休,目光穿过重重水幕;我知道当热浪弥漫在空气里的季节他和朋友在屋檐下发呆,阴翳密布的湿冷天气他喜欢独自上最高层的教室吹风;我知道他下楼总是先跨右脚,总是两步跨过一块地砖,分毫不差;我知道他在每个星期有两天穿蓝色背心,星期一和星期三;他有两双皮鞋,五副手套,三条灰色羊毛袜;他有两条围巾,黑色与红色,时常围着黑色那一条,但是我知道他更喜欢红色的;我们从来没交谈过,他却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份,奥托,每个吐息间我吟诵的名字,奥托,最后一年了,我才发现你,每一次的不期而遇,我都震惊于过去的麻木不仁,竟能与你擦身而过却无动于衷。中学的最后一年,我不再了无生气,热烈的情感在心中不断膨胀,然而,随之而来的痛苦同样强烈,最痛苦的莫过于我是我们之中唯一受到折磨的,我的奥托,大多时候他毫无知觉,我仅仅是他擦身而过的阴影、共处一室的摆设、未曾有过交谈的同学;有时我觉得他心知肚明,我们的视线偶尔相触,在半空中停留,有时他对朋友、同窗、司机、花朵与飞鸟,除了我之外任何生物微笑,我会祈求那样的表情多停留一刻,直到我们的视线相遇──然后,我痛苦的明白,无论他是否意识到我的存在,默默无语是他的回应,将我独自遗留在痛苦中是他的心愿。
──如果我没有将那封信交给他,也许故事将到此为止。
从那天起,日复一日,我对着纸张倾诉衷情,唯有如此才能缓解爱情的疼痛。我不具备那样的勇气,把信亲自交给他,在十一月的某个寒冷日子,在他独自走上顶楼之前,我将信留在他倚靠的窗下,看见他带走了那封信,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痛苦将减轻。一星期后,当我走上顶楼,看见一封信留在原来的窗台下,顷刻间我浑身打颤,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打开信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即使他无动于衷,即使在此刻化为烟尘,我也将得到救赎。拆开信,一步之外即是深渊。
给匿名的示爱者:
你的信我收到了。理智告诉我,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置之不理,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是愤怒迫使我写下回信。另外,我认为一封清楚明白的信,可以避免沉默被误解。
我必须告诉你──恕我直言──你的信里面没有一句事实,你自称是一个谦卑的仰慕者,说你爱上我,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谎言。如同阁下信中所述,假使你从来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光是远远看了我一眼就爱上我,除此之外,你对我一无所知,因此,我不得不将阁下所谓的爱情视为一种错觉,一种因肉`体欲`望而生的肤浅迷恋,那种迷恋终将随美丽皮相的的衰老而凋亡,你声称的爱情在我看来不可理喻且脆弱不甘一击,会被那些花言巧语打动的恐怕只有那些脆弱易感、甘于被表象所欺骗的蒙昧傻瓜,好比说阁下本人。除了你的愚昧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遑论响应,你最好停止那些毫无意义的追逐,无论是在花圃徘徊不去,躲在围墙下心不在焉地读书,装作无意般走过空教室,走在我必经的路线与我擦身而过,或者混在人群里偷偷摸摸地窥视,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你怎么做,怎样阴魂不散,我都不会响应。你不要再那样看着我,我不想见到你,最好你从此断了想念,不再见我。
那一封心碎神伤的信,至今我仍旧记得里头的一字一句,当时我深切地明白。那将是他给予的最后回应。后来,我不再流连花圃徘徊不去,躲在围墙下心不在焉地读书,装作无意般走过空教室,走在他必经的路线与他擦身而过,或者是混在人群里偷偷摸摸地窥视,我不再追随他的脚步,我不愿意违背心爱之人的愿望,哪怕自身痛苦不堪。
我曾痴心妄想以为自己将因此解脱,可是,奥托,我在心中吶喊,为何痛苦不曾稍减?被那些残酷话语折磨,我夜不成眠。那不是真的,奥托,我很清楚自己的脆弱与不可理喻,但是,那不是错觉,得不到回应的神伤与被误解的痛楚同样折磨我。奥托,年少时我便明白,一个人表象是内心的折射,明眸皓齿未必反应干净单纯的心灵,但是讥俏的嘴角与冷酷的眼神无所遁形,巧饰的话语和彬彬有礼的举止无法掩盖虚伪的善良,然而这个残酷的时代逼迫某些可怜人不得不费心曲折地掩饰内心的高贵良善。
我记得,那是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次集会,那些冗长可怕的演讲彷佛没有休止,我一得到机会溜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的打算。可怕的集会厅外,等着我的不只是十二月冰冷的寒风,还有求之不得的阳光,我想要上到顶楼,让风灌满衣服,驱逐埋藏深处的苦痛。我一步一步向上,数着阶梯,转角的楼梯间,先是一道阴影映在墙上,然后是脚步声,我抬起头,呼吸急促起来,他就在那里,几个阶梯之上。
我已经许久不曾走到最上层,许久不曾看见他,他看着我,就像一个高处的灯塔,而我是匍匐灯塔脚边一处光亮不可及的死角。当他看见我,想到那令我们都痛苦的告白,我动弹不得,我应该像一个谨守本分的奴仆,谦卑的后退转身离开──
鬼使神差的,我竟向前踏出一步,那令我震动。他的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我们在彼此眼里看见自己,顷刻他浑身发抖。
……除了你的愚昧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更遑论响应,你最好停止那些毫无意义的追逐……
奥托面色惨白,颤抖得厉害,布满血丝的双眼彷佛控诉我犯下的可怕错误。
在我必经的路线与我擦身而过,或者混在人群里偷偷摸摸地窥视……
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你怎么做,怎样阴魂不散,我都不会响应。
你不要再那样看着我
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跌跌撞撞地倒退,可是太迟了,就在我们拥抱前的几秒钟,其余的一切都消失无踪,只留下彼此,他在我怀里,奥托,他的手臂与我的背完美的融合,我们的体温合而为一,他的呼喊融在口中,融进我的呼吸里,奥托,在心里重复他的名字,奥托,意识与感官被占领前,属于他的湛蓝双眼和窗前飘落的雪花是我最后见到的事物。
不记得何时何地,记忆里,无尽的雪花飘落,回旋四散,落在教堂的尖塔上,落在地砖的缝隙,落在盖世太保的帽沿边与学生的背包上,落在脚边。
我的身前已经走过三组盖世太保,我站在那儿,也许盼望哪一个人上前盘查,他们的步履匆匆,就连盖世太保也不曾留意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那个拥有奥托神情的男孩朝我走来,我贪看他的眉眼,听见其他人喊他托比。奥托,托比,究竟是什么使你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男孩无声地动了动唇。
他递给我一个水壶。「先生,这会让你感觉好一些。」他转身,我打开水壶,红酒扑鼻而来的蒸气熏得泪眼模糊。
第63章 (六十三)
亲爱的埃尔温:
新年快乐!埃尔温,你好吗!
你是不是很惊讶?你离开的隔天我就把信寄出去了,这样新年的时候你就能收到我的祝福!新年快乐!你离开没多久,雪下得更大了。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壁炉前取暖,读齐格飞的信。你知道吗?我们一口气收到了十二封信,博格曼太太收到了七封,最早的日期是两个月前,但是很奇怪,这之间我们还是有收到信,邮局那里不知道怎么了。有好几个信封里头夹着一些鸡蛋券、肉券和面包券,要是在圣诞节之前收到这些就好了。我们决定拿那些蛋和剩下的面粉做一个榛果蛋糕迎接新年。齐格飞在最新的信里说他也许有机会得到假期,梅兰妮一整天心情都很好,我们到赫伯特家的餐馆喝啤酒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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