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恩萧久了,林默学起来也像模像样。他是副官,听上去官职很高,但其实相当于恩萧的私人秘书,不能与福音直接沟通。刚才他耳畔通讯仪响起的那一刻,自己也吓了一跳。
福音的声音他没听过,原以为是一个威严神圣的男声,没想到是柔和年轻的,只不过缺乏情绪,与其说像机器,不如说像毫无感情的神。
林默担心恩萧,不知道福音为什么会联络自己。此时思来想去,他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那就是恩萧悍然抗命了。
因为受了罚所没办法工作,福音同时也对他降低了信用度,所以才会越过他,直接给林默下令。
林默心里一阵冷。
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那里哪怕是一颗星星也没有,灯光打过来,整座城仿佛沉在海底。城邦没有明显的季节分割,夜里总是很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幕就那么点儿,他从来没有见过书上写的夏蝉冬雪与山花烂漫,更没见过浩瀚星河与长河落日。
林默偶尔也在怀疑,书上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福音是人造的东西,智能的顶点,然而它也因为太智能,太像人而显得恐怖。
林默拢拢衣服,思忖之间他走入不远处的002号筒子楼,即育儿所所在处。
这楼里构造复杂却也有序,从上到下一共六层,分别作为编号A至F的培养基地,这些属于正常居民。越是高级的编号,虽然培养人数比较少,但是其工序越复杂,从基因配对到基因编辑,再到胚胎每一个月的培养,都有专员管理。特别是编号A的孩子们,由于各大家族各司其职,他们的后代必须具有某一方面的突出才能,所以胚胎的每个阶段都需要通过射线、激素等进行人为干预,耗费极大。
而相对起来,下级的编号只要简单编辑就行,不需要在特定阶段根据个体情况加入不同的激素。因此二号楼的下层缺乏专员,一台台巨型机器保存着无数试管,不同大小的胚胎在其中按时长成。
孩子们长成以后,会按编号进入智星的教室进行灌输学习,有时也会交由他们基因来源的父亲或母亲其中一方抚养。但所谓“抚养”,也就是让孩子们提前接触他们将来要从事的职业而已。正常情况下,父母双方之间未必认识彼此,而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感情似乎也缺了重要的一环。
林默行于并不算太宽敞的过道,仪器显得拥挤,里面的胚胎正在成形,暖黄的灯光从下往上照亮,冰冷的金属仪器闪现黯淡的光泽。
顶楼的实验室里,一个女人着一身白大褂,栗色卷发披散,正面对着铺满一整面墙的电子屏幕,墨绿色的眼睛里倒影着亮白的字母,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滚动。
白大褂肩部的布料方正挺立,显得那背影尤其挺拔,又有点生人勿近的气场。
衣服上面绣着A63字样。
林默在后面垂首站立了好久,她都一直沉浸于工作,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
林默目光执着地黏在她身上,看着她柔软却又蓬松外扩的卷发,有些惧怕又有些想亲近的念头。
这是他母亲,同时也是育儿所的所长,掌控着整个城邦的人口计划与培育。
那个女人忙完,仪器一关,整个房间瞬间暗下来。她往后靠在转椅的椅背上,一手捏着眉心。
林默看了她好久,眼里闪过几丝痛色,才说:“……母亲。”
那女人动作一顿,随后站起身来,蹙眉说:“你叫我什么?”
林默低头说:“所长。我叫错了,不好意思。”
她的母亲是编号A,而他却只是一个编号C,这就足够说明他的出生有多不同寻常。他是母亲亲生的,并没有经过基因编辑,也不是从试管里面出来的。他是私生子,这在城邦是个禁忌。来的路上,广播里还在循环播放着“禁止私自生育”。他没有流落到复乐园去,背后一定有他母亲的暗中操作,但万事总有代价,他从小就不能唤A63母亲。
A63抬头看着他,说:“阿默,从小教你的你都忘了?不要再叫我母亲,你多大的人了,别再口不择言。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
“知道了。”林默失落道,“我就是想向您讨一些药。”他犹豫一阵,然后在A63直白的目光里终于开口,“您知不知道,福音给抗命的人什么样的惩罚?有没有办法能快些治好或者减轻痛苦?”
A63纤长的睫毛动了动,说:“福音不通过执行长官就直接惩罚人,那么这个人只可能是执行长官本人了吧。”她笑起来,“恩萧那小孩儿犯了什么错?”
“您能别问这个吗?”林默说,“长官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A63端详了林默一阵,然后冷笑一声,嘲讽道:“这小孩儿真有本事啊,你和阿沉都乐意替他卖命。”
她从柜子里拿出几盒药,外用内服都有,扔给林默后说:“因为是最高执行官,他的权限比别人都高,这就需要接入特殊的程序。福音就是通过这个程序,利用他颈后的芯片惩罚他的,你们找不了医官,就来找我,你倒是学聪明了。”她说,“其实也不是要命的惩罚,只要能退烧,缓解神经痛,这些就够了。”
林默接过药盒:“谢谢。”
A63见他站着不动,手从衣兜里抽出来,轻轻摸了一下林默的头,柔声道:“药我也给了,你快走吧,让人看见不好。”
“您就那么急着要赶我走啊。”林默自嘲地笑笑,然后转身走出去两步,又低声道,“母亲,我听说哥哥死了,是真的吗?”
A63送林默出了门,啪嗒一下关闭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目光探入黑暗,仿佛在凝视远方。
她紧紧抓着袖子,说:“是的,死了。”
林默:“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A63猛地压住喉咙里涌上来的悲痛,说,“他有他的命。我以为你们关系并没有那么好,就没说。”
“可那是我哥哥啊。”林默道。
A63抬起眼睛,被眼纹拉长的眼角显示出一丝严酷:“你看看这育儿所,大家都是一同出生的兄弟姐妹,谁死了补上就好,你们俩也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他死了呢?”
林默顿觉窒息,像是心里有一段发着光的履带被斩断了。
A63说:“整个世界都是这么活过来的,你凭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她嗓音发哑,“你们的出生已经够特殊了,你让我省点心,稍微像个正常人好吗?”
“还有,你是不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谣言?不该怀疑的别怀疑,不该说的话别说。你要记得我给你们兄弟俩取的名字,”她一字一顿,“沉,默。”
林默让这两个字说得浑身发凉,像去冰水里趟了一圈,终于死死冻住喉舌。
半晌,他近乎绝望地说:“保持沉默,安于现状,明哲保身。即便那其实是不对的,是吗?”
A63:“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没人可以活得那么恣意,现阶段人类得以存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看到的这个城邦,那么小的地方,要养活那么多人,容易吗?你要活,总得付出点代价。”
林默又步入来时那个狭窄的过道。一会儿不见,刚才看见的胚胎似乎又变了个样子。
这一波婴儿马上就要补入死亡的人留下的空缺。城邦永远不缺人力。
A63幽幽的叹气声飘荡在走廊里,她顺着摸过那些玻璃罩子,看着那些胚胎,眼里有如一潭死水:“乖孩子,乖孩子,快快长大吧……都去看看你们美好的未来吧……”
林默把药藏在衣服里,于转角处瞥过他的母亲,眼里似乎有怨。他抱着药出门,熟练地躲过巡防的视线。
那两盒药的药盒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的手臂压扁了,纸盒上显现出一道道沟壑,仿佛他心里挣扎出来的痕迹。
“因为他杀了你哥哥”。凯茜说过。
黯淡的灯光底下,守夜的城防官举枪互相玩闹,嘴里开着恶劣的玩笑。他想起很久以前,当他因为不小心搞砸了工作而被其他城防官辱骂的时候,他的恩萧长官在人群里远远看了他一眼,随手一指便把他挑走了。
就那么一指,从此他不再是无名无姓的编号C0964。
可这知遇之恩,莫非只是为了掩盖心虚?
正当那纸盒越来越皱的时候,A63的声音久违地在通讯仪里响起来,林默听着有点陌生。
她说:“恩萧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跟着他。”
*
林默为了避开巡防而绕了远路,终于回到恩萧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那心思弯弯绕绕了一夜,终于绕开了黑暗,走到微光底下。
沉默是好的,最好心也落到海底没有光照的地方去沉睡,这样就不需要挣扎着看清真相。
他带着点失职的愧疚,把药放在恩萧房间门口,想等太阳出来,他就敲门送药。
按道理,恩萧通常会因为工作熬夜或者通宵,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在早六点以后才起床。然而他今天已经晚起了一个小时,并且这房间里面的动静还有点不同寻常。
林默好像听见谢知行在说:“你给我把衣服脱了。”
第26章
谢知行浓眉拧到一块儿,盯着床上缩成一团的恩萧,白色的被子罩在他身上,显得他好像个饺子。
“你刚才发了汗,里面衣服湿了,你要是不想冷死,就把衣服脱下来。”谢知行拉着被子,不耐烦道。
兴许是福音搞鬼,恩萧此刻热劲过去了,身上又开始急剧地发冷,冻得他如坠冰窟。
可他那眉头紧蹙着,眼皮使劲贴在一块,咬着嘴唇不出声也不动作。
“你听到没?”谢知行重复了一遍,“不想冷死,就先给我把衣服脱了。”
恩萧伸手拽着自己的领口。谢知行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威胁说:“怎么,我们长官那么金贵呢,脱个衣服也要我帮你脱?恩萧, 你那点手段我见过,怕你受凉出什么事,叫你脱个衣服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和个姑娘似的,是要我以为你害羞,还是要欲擒故纵?”
恩萧这时候睁开眼睛了,微微吸一口凉气说:“我请你滚开。”
“恕难从命。”谢知行说,“我们长官自己都抗命呢,怎么能指望自己的人听话呢?”
恩萧:“你倒是学得好。”
谢知行笑:“是长官教得好。”
恩萧正要反唇相讥,却突然发起颤来。一阵剧痛顺着颈部神经一钻,像把一根钢针戳进去再拧了两下。他额上渗出细细细密密一层汗珠,又痛又冻,喘息时似乎也带出发白的雾气。
“啧,这罚得有够狠啊。”谢知行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被里像是根本不曾被人的体温暖热过。他扣住恩萧的手,握了握,说,“你太凉了,听话,把衣服脱了换掉。”
“你也说了,你是我的人,那么我叫你出去,你听不到吗?”恩萧不知哪里来的脾气,淡蓝的眼眸起了一层冰,“福音这点惩罚,我顶得住。”
“你跟福音怄气,对我凶什么?”谢知行说。
恩萧身上又冷了几分,福音掠夺了他的血色,让他整个人苍白如纸。湿润的衣服贴在身上,仿佛裸身沉在夹冰融雪的软泥里。
可他有自己的骄傲和底线,不管遇到什么,从来都是腰背挺直。谢知行算个什么?他的仇敌,这时候陪着他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恩萧见了谢知行就心里发痛,秉着眼里那一点骄傲瞪着他。
即便像现在这样,那目光也依旧如刀光一般刺着谢知行。他要他出去,不要再看他现在的样子。
恩萧支起身子来,语气愈发冰冷:“谢知行,我再问一遍,你要抗命吗?”
谢知行偏偏是一条疯狗,越看到这种眼神就越想毁灭它。于是他嘴角咧开,眼里迸发出独属于他的狼性,说:“好。”他说着,欺身压向前,“遵命,我的长官。”
谢知行坐的椅子“哐当”一声倒地,恩萧视线一晃,就被谢知行掐着脖子摁在床上。
“谢知行!”他咬牙。
然而谢知行哪里怕他,腿卡住他的腰肢,三两下拨开扣子:“你叫我抗命,我这就抗了。”等衣服脱下来,他扔到一边,舔舔嘴唇说,“你快夸夸我,听话不听话?”
“疯狗,你给我让开!”恩萧说着,开始咬牙挣扎。
他一动,肉擦着肉,相互重重碾压,谢知行身上擦出一阵混着痛感的热潮。他顶着那团火热,眼里烧着疯狂的欲念,忽然起了伤人的念头。
“好啊,你再挣扎啊!”
谢知行切齿,一抬手,恩萧眼前便是一阵疾风掠过。
那拳头擦着恩萧鼻尖过去,挪开以后带起了他眼里的一阵水雾。谢知行的拳头差一点砸在他脸上,那人压着他,顶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呼吸声溢满了整个空间。
谢知行生生忍住喷薄的欲望,掐住他的手在颤抖:“你别动,我会想伤你的。”
“忍不住了吧,谢知行。”恩萧眼里露出一点决绝的光来,“你就是想杀我,装那么久辛苦了,你现在动手啊!”
“你别以为我不敢。”谢知行说着,加重了手上掐人的力道。
恩萧一阵窒息,笑说:“你现在杀我,明天就来给我作伴,挺好的。”
“别让我见你,我膈应!”谢知行咬牙说着。
他断不能随便杀了恩萧,这样对他没有一丝一毫好处,弄不好陪葬也是有可能的。棋逢对手就是这点不好,让对方时时刻刻哽在胸口,按不下又掏不出。偶尔人没在了还要觉得空虚。
谢知行松手,把拳头砸在一旁,低骂道:“……操。”
恩萧眼角挑着一点得意的光,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因为缺氧漫上一点薄红:“谢谢你肯心疼我。”
谢知行杀意已散,这会儿剩着腹下的凶恶势力在抬头。他道:“不杀你,杀你多无趣。”说着他恶劣地往恩萧身上蹭了蹭,说,“好长官,纯当赏赐我,帮我解决了吧。”
恩萧伸手,拿过床边的一杯凉水,直接泼在谢知行脸上:“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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