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安榕唇角挂着一点讥诮的笑容,他性子跳脱,轻易不跟人生气,此时眼里的情绪却很沉重,但是在对上江尽棠的视线时,他还是莞尔,对幼弟眨了眨眼睛,想逗他笑一笑。
日头一点点偏西,午时到了。
“大人。”有人在他耳边说:“可以问斩了。”
江尽棠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但应该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因为旁边的人就跟白日见鬼一样,厉声道:“你要抗旨不成?!午时已到,宣斩!”
江尽棠想要推开面前的桌子,想要离开这里。
他不愿意俯视他的族亲,他想要和他们一起死。
忽然雨声大作,父亲抬起沧桑的眼,嘴唇动了动,江尽棠分明没有听见声音,但却听见了父亲的话。
他说,阿棠,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重重的砸下来,砸在心口,让江尽棠几近窒息,眼泪落在案几上,晕开一圈水痕,但也就这么一滴,甚至像极了天上落下的雨水。
世人眼中,监斩官抬手从签筒里抽出了火签,掷在地上,面无表情的说:“——斩。”
雷声轰隆,手起刀落,血流成海。
那一天整个京城都仿佛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叫人闻之欲呕,从正午到深夜,这场屠杀大戏才终于落幕。
宫里来人要接江尽棠回去,江尽棠没有理会,他一步步走下了监斩台,跪在鲜血里,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淋着雨离开,消失在了荣昌大街的尽头。
宫里的旨一道道下,要将江氏赶尽杀绝,在崔氏灭门后,江余音三尺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羯鼓楼上。
这个崔澹烟和江璠一眼万年的地方,这个江余音曾经说“我所求不多,只希望我的夫君能有爹爹待阿娘一半就好”的地方,终结了江家百年盛名,也终结了江余音和宣恪的所有爱恨。
至此,光远十四年的暮夏,江尽棠失去了他在世的唯一亲人。
江余音下葬的那一天,他只是远远的看着她的棺材,他已经没有资格去祭奠她。
江小公子死了,活下来的是深宫里最下贱的宦官。
宣慎在弥留之际召见他,又是一个春过夏近的时候,他迎来他的二十岁生辰,宣慎赐了他“长宁”为字,和一枚价值连城的透骨香。
皇宫承载着整个天下的繁华,乾元殿又是繁华之最,但即便是帝王,在临死前也显得那么无能,江尽棠一抬头就能看见宣慎苍白的脸。
他已经不再有从前挥斥方遒的意气,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
死亡临近时,宣慎也变得虚伪起来:“朕……对不住江家,也对不住你。”
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无法抚慰上万条人命的怨气。
江尽棠甚至觉得可笑。
宣慎沉默了一会儿,道:“阿棠,这颗药可保你十年性命无虞。”
江尽棠厌弃道:“我不需要。”
宣慎笑了笑:“……朕知道你想死。再为宣家的江山活十年吧,十年后,你就自由了。”
“……朕记得,你很喜欢宣阑的。”
……
江尽棠猛地从噩梦之中醒过来,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疼痛都缠卷上来,因为太疼,他反倒是麻木了。
“主子!”山月惊喜道:“陈大夫果然是神医!他给您喂了药之后,您就醒了!”
江尽棠眼睫颤了颤,咳嗽两声:“……陈先生来了?”
山月赶紧将他扶起来,道:“对。您先喝点水。”
江尽棠喝了点水,干哑的喉咙舒服了许多,他喘了两口气,笑了一下:“……我竟然又看见阳光了。”
山月眼眶一酸:“主子……”
江尽棠摇摇头,道:“只是随口一说。”
山月道:“陈大夫说您醒了,我们就立刻动身回京城,去找陈裳姑娘。”
听见陈裳的名字,江尽棠并无什么反应,山月想,他果然早就知道陈裳还活着,只是一直当她死了罢了。
一番收拾,江尽棠坐在轮椅上被推出去,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温暖,江尽棠的肌肤在日光里白的刺眼,他半垂着眼睫,脸上的表情很淡,又是那种没有悲喜的模样。
宣阑站在门口看着他一点点靠近,江尽棠却始终没有抬眼看他。
轮椅到了太守府门外,马车已经准备好,山月将江尽棠扶上了马车,正要叫车夫可以启程了,忽然一道风从身边刮过,宣阑撩开晃动的车帘,半跪在车辕上,看着江尽棠。
少年的眼睛里情绪万千,在看见江尽棠疲倦的容色时,张了张嘴,喑哑的说:“你好好养病。”
“……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他似乎要哭了,却又没有,只是声音有些颤:“江尽棠,你好好的。”
江尽棠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他说:“好。”
宣阑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跳下了马车,说:“走吧。”
车队启程,逐渐远去。
华州的海棠开了,宣阑闻见风里的香,他知道南方的海棠没有花香,这是从江尽棠的骨头里透出来的味道。
从前他觉得旖旎,如今只觉冰冷。
温玉成说的很对,谁都能爱江尽棠,唯他宣阑不配。
宣阑握紧手,指甲刺进皮肉里,血珠冒出来,顺着分明的骨节,滴落在地上。
慢慢的开出了一朵海棠模样的花。
……
马车走了很远,江尽棠掀开帘子,还是能看见宣阑的身影。
坐在他对面的陈折恒抬起眼睛,道:“你不怕自己真的死了?”
江尽棠笑了一下:“死了不也挺好么,生死于我,早就没有区别了。”
“虽然我不是很想活,但还是要多谢先生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
陈折恒道:“我不吃你这一套。”他顿了顿,道:“我问你,若是我没有救回你怎么办?”
江尽棠顿了顿,说:“那就死了。”
“荒唐!”陈折恒怒道:“这些年我为了保住你的命花尽心血,你倒是这么随意的对待!”
“先生不要生气。”江尽棠道:“我知道先生能救我,否则也不会提前请先生来江南了。”
陈折恒叹口气:“你就是心思太重——这话你自己都不信,何必说出来糊弄我。”
江尽棠就没再说话。
他并不确定陈折恒能救他,在与死亡相拥时也真正的感到了解脱。
但是也终究放不下。
原来十年荏苒光阴过去,他在这世间,还是有了眷恋的东西。
……
“哎哟我的陛下!”王来福看见宣阑滴血的手,吓了一跳,赶紧迎上去道:“您的手是怎么回事呐?!”
宣阑抿紧了唇角,看他慌慌忙忙的令人去请大夫,忽然道:“王来福。”
“陛下,老奴在呢!”王来福赶紧应了一声:“您有什么吩咐?”
宣阑道:“你从前在母后宫里服侍。”
“您还记得呐。”王来福道:“老奴从前确实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
“那你告诉朕。”宣阑眯了眯眼睛:“为何江尽棠杀了母后,母后却要他交代我,不要恨他?!”
王来福浑身一抖,扑通跪在了地上:“这、这老奴怎么会知道……”
“你对母后的遗言并不意外。”宣阑冷笑:“还说你不知道?!”
王来福一僵:“老奴……”
宣阑在椅子上坐下,道:“你今日若是不说,就不必跟着朕回京城了。”
王来福趴在地上,犹豫许久,重重的对着宣阑一叩首,道:“陛下有问,老奴不敢不答。”
“先帝驾崩前,曾经留下一道密令,要四位顾命大臣……”王来福声音颤抖道:“去母留子。”
宣阑猛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王来福抖如筛糠:“先帝恐有外戚把持朝政、太后垂帘听政之祸,密令四位顾命大臣去母留子,赐了太后娘娘一杯毒酒。”
“彼时九千岁根基不稳,是太后娘娘恳求他……动手的。”
王来福道:“太后娘娘恳求千岁爷善待您,她愿意用自己的命为千岁爷铺一条登天之路,以她之死震慑群臣。”
“娘娘此举。”王来福深吸一口气:“也是怕您……和千岁爷太过亲近。往后数年,千岁爷遵守承诺,对您不闻不问,全了太后娘娘心愿。”
王来福抬起头,就见宣阑掌心的伤口再度撕裂开,鲜血不停的滴在地上,他却毫无所觉,捂住眼睛笑了一声:“原来江尽棠从不欠我。”
声音哽咽,九五至尊似乎落了泪。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乖,等之后再哭。
第三卷 :白藏
第90章 经年不改
风潜穿着一身粗布衣服, 从驴拉的板车上下来,前面有个茶棚,范岭已经去点了一壶茶, 一行人在此稍作休息。
日头正高,茶棚生意不错, 风潜冷着脸在油腻腻的板凳上落座,就听旁边桌的商贩高谈阔论:“我听闻陛下亲自查这件案子,那节度使大人八成是跑不了楠馮咯。”
“说起来这个印曜……咱们这些年可没少被他剥削。”有人怨气不小:“但凡从江南走的货物,他就要其中吃四成的利走, 下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官员需要打点, 咱们累死累活下来的辛苦钱,全拿去给那姓印的养小老婆了!”
“谁说不是呐!”有人叹息:“往常都听人家说九千岁是大奸臣,依我看, 这阉贼起码没有从我骨头里榨油吃, 印曜才真不是个东西!”
范岭提起茶壶给风潜倒了杯茶,问:“公子什么想法?”
风潜冷笑:“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江南的事情暴露,印曜没好果子吃, 我们风家能好到哪里去。”
“公子明白这一点就好。”范岭道:“我知道小公子少年意气, 嫉恶如仇,但这人世本就是这个样子, 只要在红尘里游走, 你想要清白,那是万万不能的。”
风潜抿着唇没说话。
范岭眯起眼睛看了眼远处的山丘, 道:“皇帝想要解决江南之祸,印家必定狗急跳墙, 你说现如今的京城, 将会是如何的波诡云涌。”
他手中的茶杯落在桌子上, 笑了笑:“九千岁赶着如今这个时节回京,又是安的什么心。”
风潜想起上次惊鸿一瞥的人,下意识道:“我听说他病的很严重。”
“他的病就没有好过。”范岭双手拢在袖子里,道:“但是他的手段也没见得温柔。”
风潜皱眉道:“谁跟你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他病了,回京城的路又远,这一路应当会很不舒服。”
“……”范岭哑然:“你关心他?”
“随口说说而已。”风潜喝了口茶,道:“若是当初我知道下江南会如此狼狈,我绝不会答应父亲。”
“谁让江尽棠要掺和进来。”范岭叹息一声:“此人手段诡谲莫测,我甘拜下风,既然不是对手,为何不走为上计?”
风潜讥诮道:“原来心比天高的范先生也会愧不如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罢了。”范岭说:“我这一生,只佩服过三个人。”
风潜好奇道:“哪三个?”
“头一位是我已经隐世多年不知生死的老师,闫运宜先生。”范岭慢条斯理说:“第二位,是当朝首辅顾之炎。”
风潜对顾之炎的评价显然不高,道:“和稀泥的老头子罢了。”
范岭笑着道:“换个人,可不能在少帝、世家和权宦之中再保全寒门士子的地位,唯有顾之炎,有这个本事。”
风潜一怔,“那第三个呢?”
“第三个,就是先帝。”范岭道。
风潜嗤了一声:“你先前不还说江尽棠诡谲莫测,你甘拜下风?”
“江尽棠不过时在先帝的制衡下运行的傀儡。”范岭笑了笑:“他如此心机莫测,仍旧逃不过先帝的处处算计,你说谁更可怕?”
风潜没有明白范岭的意思,范岭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而是道:“我昨夜接到了你父亲的密信。”
“什么?”
范岭道:“他让我带你去衡州。”
“衡州?!”风潜惊愕道:“去衡州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是啊。”范岭意味不明道:“带你去衡州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呢。”
……
江尽棠在槐序之际回到了京城。
走时春草初生,回来时已经花开满京。
京城看着仍旧繁华的迷人眼,代表着整个大业最高的权力所在。
马车停在了千岁府门口,江尽棠咳嗽一声,由山月扶着下了马车,在门口等候许久的少年赶紧上前来,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他:“你……你回来了。”
江尽棠看着秦桑,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是不是长高了?”
秦桑点点头:“长高了一点儿。”
这几个月在千岁府里养着,秦桑看着比初来时要壮实白皙许多,越发像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了,那双眉眼又和江尽棠生的很像,江尽棠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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