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这座城镇是他在半年内辗转的第五个地方,他不想再居无定所的流浪。
沙狼的人起初还找到他几回,且回回都带着血雨腥风。如今时隔三个月都未找上门,他希望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住下来。
“我也不是真的一字不识。”江敬舟企图辩解。
因为不懂文墨,在这半年间他吃过不少苦。被骗着白干活,签卖身契,又或是被人咬文嚼字地谩骂驱赶。
而他除了武力,什么也办不了。与武人动武还能被说成是切磋,与文人动武回回都得被世人谩骂到送上公堂。
他不识字也没有钱,请不起讼师就只能百口莫辩。
“我想读书!你让我见见先生,先生会同意的。”
书院管事不禁笑道:“不说你这年纪才来读书,即便是十岁小儿也能背上个几十篇诗词。你会什么?连个字都写不端正,来了也是浪费钱。”
说罢,管事的便要关门。
江敬舟眼疾手快地卡着门板,道:“我能把字写好!你让我见见先生!”
“门外因何喧哗?”正在教书的先生听到吵闹拿着书卷出来。
书院管事应道:“先生,这小叫花子非要进来读书,可我刚才已经考过他诗词了,他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江敬舟没工夫纠正自己不是个叫花子,见到先生后,学着当初在侯府书院向陶先生拜师生礼那般拱手道:“先生,我想读书识字。即便将来不是为了当官考试,我也不想一字不识。”
先生见他一身华服又满身狼狈,虽行为蛮横无理可拜师时却又礼数周全,便问道:“诗词不会,那四书五经呢?”
四书五经,江敬舟背过几册,但大多都是有眼看无心背,过目便忘。犹豫间,他抬头道:“我会《礼记》,我能将《礼记》全数默下来。”
“哦?”
先生道:“你若是能将《礼记》全数默下来,我便让你来书院读书。不过,字迹得端正,若是写得让人瞧不出来,即便是写完了也不作数。”
江敬舟连忙点头答应,“好,三日后,我必定将《礼记》交于先生之手!”
离开书院,他去镇上买了笔墨纸砚。他没舍得花钱住客栈,只能暂且找了个收容流民的地方居住。
没有书桌没有凳子,他只能把纸张用米粒黏在墙上站着书写。起初那几个字如何也写不好,不是笔画大了便是几句话还未写完纸就不够了。
他懊恼地把纸揉成团丢在一边,但随后又觉得浪费,把纸翻了个面儿重新写。
“手指不可过力,掌心离笔要有度,笔画轻重不可操之过急。”
江敬舟的耳边响起了贺亭衍教他习字时的声音,他烦躁的停笔,而后静下心来想着那人在写字时的姿态与手势。
衣服、匕首、学识,流浪在外,能帮上他的竟全是贺亭衍给的。
他没有仔细看过他人的笔迹,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只有贺亭衍的字迹。
不知不觉间,他写了整整五日,与先生原本约定好地超过了两日。可那一手烂字,却是写得越来越端正,越来越像那个曾经教过他的人。
先生没有因为他的推迟而拒绝,让他当面抄写了一篇诗词后,字迹相同便将他留下读书了。
同僚嫌弃他一身叫花子味儿,甚至还好心地给了他干净的旧衣服让他替换。可也不知怎么的,他跑去河边洗了四五遍也没舍得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不禁苦笑,他应该是恨贺亭衍的,应该是……恨极了的……
他只是,觉得这衣服贵了些。留着,必要时也能换钱买点吃食,一定是这样的……
第一年,他终于能将四书五经全数默写完,诗词也能背出百首。他认识了好多字,看会了不少书,镇上的猜灯谜也能跟着猜对几个。
第二年,沙狼的人再次出现了踪迹。为防止连累到书院的人,他不得不与先生辞行,背上行囊辗,转着又换了三座城镇。
他不敢交友,不敢在一个地方久住,不敢与人说自己姓江。话越说越少,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学会了写字,帮着不识字的人写家书赚了些填肚子的银两。
偶尔也会去干点儿体力活,搬货、打杂、跑堂,这些他曾经绝不可能会做的活全都去做了。
第三年,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辗转的第几个城镇。他没有变成一个混混,甚至改掉了很多年少时的轻狂与自负。
他会低声下气地求得一份差事,也会溜须拍马地试图让人留点儿他的好印象。
他没有荒废爹教他的武学,也没有因为识字就停止念书。他的字越来越像贺亭衍,行为举止也越来越不像年少时的自己。
一天夜里,他难得花钱去买了几坛酒,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大梦三生。
他不知道喝醉后的自己有没有发酒疯,只隐隐记得嚷了一晚上的爹娘跟阿姐,还有那五六张写满了贺亭衍名字的宣纸。
他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一定是因为太过气愤才会把这个人牢牢记住。记住这人的一娉一笑,记住这人的恼怒气愤,和那晚在暗室中,及时回头的唇齿相碰。
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贺亭衍已经死了,毕竟病得那般重。如果死了,那他的恨是不是也能少一点了,厌弃是不是也能一笔勾销。
沙狼的人又来了,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还没住上几日就又要换个新住所。
他去了码头,招工走镖师的商船共有五艘,都是些要去海上好几个月的。
或许只有去了海上,沿途不停地换城镇才能彻底避开沙狼的追踪。他不熟水性,但最终还是上了商船。
他走的这趟镖是五艘船中工钱最低的,但却是唯一一艘会停靠回柏穗城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去,可他实在……太想回家了……
第31章 我不与妖为伍(二)
冬去春来,夏至秋归。
离开柏穗城转眼已是三年,城中依旧是从前的繁华景象。有人嫁娶喜上眉梢,有人丧葬悲苦哀鸣。
城外江边的码头上停靠着一艘足有两层楼高的商船,工人们满头大汗地在甲板上来回搬运货箱。时而抱怨,时而讲着谁家漂亮姑娘开怀取乐。
一名工人扛着货箱下船,衣衫虽脏旧褴褛,可也不难看出曾经的做工昂贵。工人卸下货箱,去工头那儿结了工钱便到附近的商摊买果子解渴。
讨价还价半天,才把三文钱的果子愣是砍到了两文。
江敬舟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后便跟着货商队伍往城里走。他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就剩点看家本领还能在外当个帮人护镖的走镖师。
眼下这船镖算是他近年来护得最久的,足足走了三个月的水路,落了地脚都是虚浮的。
时隔三年重回柏穗城,不想这地方早已是物是人非。商贩、街道、楼宇,变得他都快不认得了。
他跟着商队进了城门关口,热闹繁华的大街上正好碰上了接亲队伍。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新娘子的嫁妆几乎占据了整条主街,他们的商队也不得不跟着人群避让。
他用胳膊肘撞了撞跟他一起护镖的同行,取乐道:“这么大阵仗,你猜会是谁家娶亲?”
同行看了眼装嫁妆用的箱子,说道:“这可是皇城脚下,住的多是些达官贵人,谁家嫁娶基本都是这阵仗。不过这嫁妆箱子用料上乘,我看,不是伯侯也得是个子爵。
哎我说,咱们在海上飘了三个月,要不去这城里的酒楼好好吃上一顿如何?”
江敬舟没应声,说起酒楼,他便想到了从前的好兄弟吕鹤。只是那晚的大火跟血腥他还历历在目,他不敢与曾经相识的人过多接触。
同行见他不答,只当是担心去酒楼花钱,便道:“你是不知道这柏穗城里的规矩,如今这些达官贵人办喜事都会去祥鹤酒楼办上好几桌,专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尝尝鲜的。”
“祥鹤酒楼?”江敬舟皱眉,这不正是吕鹤家开的?
同行笑道:“今儿个赶巧有贵人成亲,酒楼里肯定摆了不收钱的酒席,那可是平日里咱们花半个月工钱都吃不着的。你去不去?”
江敬舟摆摆手,“那酒楼主卖海货,我在海上吃了三个月的鱼可不想在看见鱼了。”
同行奇道:“你不是锦州人吗?怎么知道那酒楼主卖什么?”
江敬舟拉着拖货商的马匹缰绳,胡诌道:“额……我小时候来过一次,见过。”
不等同行质疑这酒楼开业的年份,他赶忙牵着缰绳往前走了一段儿不再接话。
只是这事偏就这么巧,他所护的镖,有大半海货正是要送往祥鹤酒楼。到了后门卸货时,酒楼伙计热情的要招呼他们进去歇脚喝茶。为以防老朋友碰面,他只能随便找个借口去了别的地方。
柏穗城中的饭馆酒楼,以他如今的本事是吃不起了,不过到附近酒肆买坛酒解解馋倒是还行。
大街上的婚队还没走完,他只能绕着队伍往小巷里走。奈何三年不走的路早已变了样,曾经熟悉的巷子尽头竟是条死路。
他几个踏步飞身至墙头,单手一撑,安稳地跳到了另一条繁华大街上。
他去酒肆买了两坛便宜的,随后便在附近找了处屋顶躺着,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着隔壁大街的锣鼓齐鸣。
正喝得过瘾,便见先前卖他酒的酒肆里来了几个彪形壮汉。手里拿着棍棒,敲打着酒肆里的桌面嚷着让老板交保护费。
他侧过身单手支着头,看戏似的盯着底下的几个小混混。
酒肆老板告饶道:“今日实在没赚着什么钱,几位爷还是明日再来吧。”
领头的混混面露凶相,抬手掀了酒桌蛮横道:“交不出来就别想在这做生意,规矩你又不是不懂。”
老板吓得往后退,展臂护着架子上的酒,哀求道:“几位爷醒醒好,实在是没赚着什么钱,就这两个铜板我还得回家照顾老小。”
混混头嗤笑道:“要不然这样,你要实在交不出钱,给哥儿几个送些酒水尝尝鲜也成。”
酒肆老板赶忙点头附和,“那是自然,我这就给你们拿。”
好酒成本高自然舍不得,能送的也不过都是些味儿次的。几个混混开坛喝了几口,当即砸了手里的酒骂道:“娘的,你这卖得都是些什么,洗碗水都比你这好喝。”
江敬舟躺在屋顶上当即便笑了出来,忍不住出声道:“这位兄弟可不得了,连洗碗水都尝过。”
当混混的大多都没读过书,有时候骂人打比喻都是些不经大脑的笑话。好在他当混混的那些年虽没怎么识文断字也不至于这般言语,要不然看起来还真挺像个傻子的。
几名混混闻言转头寻他,他便懒散着坐起身,喝了口酒后调侃道:“真是怪了,怎么抢人钱的眼睛都不长在头顶上?”
领头的混混终于瞧见了他,举着棍棒厉声道:“哪儿来的毛头小子,少管闲事!”
江敬舟摊手道:“我没管啊,这不是觉得你说话有趣就接了两句话茬么。”
混混没再搭理他,转而便要举着棍棒去砸酒肆老板的酒坛子。
江敬舟从房顶上随处捡了颗还像样的小石子儿,拿在手里颠了颠,手指翻转飞速打向了混混头的膝盖窝。
当即便看着这壮汉单膝落地跪在了酒肆老板的跟前。还没来得及骂一句脏话,他的肩膀跟手肘处相继被石子打中,疼得连手里的棍棒都掉在了地上。
混混头知道对付他的是谁,站起身后狠厉的对几名小弟说道:“去把大哥叫过来,这人会功夫,得让大哥来才行。”
江敬舟也没打算走,他就是想看看,三年不回的柏穗城,如今是谁在当这小霸王。
不一会儿,他便看到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痞里痞气地从街头向酒肆走来。身后还带了不少拿棍棒的小弟,全是些不曾见过的新面孔。
他琢磨着这些人都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转头便听那被混混们叫做大哥的人指着他说道:“要管事就下来管,别站在高处只会斗斗嘴皮子。”
江敬舟已近三年未跟人动武了,正巧没个跟他练手的。当即拿着酒坛子纵身跳下房顶,喝了口酒后冲这群混混笑道:“我都说了,我没想管。”
“少废话,兄弟们,给我上!”
来的混混约莫有三十人,拿着棍棒一哄而上毫无章法。街道两边摆摊做生意的商户赶忙收拾东西避难,生怕打起来会殃及池鱼。
江敬舟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的侧头避开迎面而来的棍棒。酒坛子随手抛起,横起一脚踹翻面前的几人后又抬手堪堪接住。
当着众多要打他的人面儿,拿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随后反手抓住横打过来的棍棒,稍稍用力将其夺过,转着圈儿地把身后几人接连打退。
十八般兵器中,棍棒对他而言算是最简单不过的武器。他再次将酒坛子抛至半空,单手稳拿棍棒在人群中宛若游龙。
哀嚎声此起彼伏,江敬舟转眼间便将一票子人全数打翻在地。随后踏着酒肆的梁柱,用棍棒轻挑起快要落地的酒坛,横举着在末梢处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奈何还是差了点儿火候,酒坛子没接稳,在棍棒上转了两三圈还是掉在了地上砸坏了。
“啧,可惜了。”好歹花了他三文钱买的,才喝了一半就给砸没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句“铁骑来抓人了”,被打得躺倒在地的众混混立马捂着青紫的地方树倒猢狲散。
江敬舟下意识地丢了棍棒要跑。
却在临近街尾时,看到一人身穿玄衣立领袍,正骑着高头大马满眼深邃地看着他。
皮扣劲腰,长发挽起,没有说话却浑身带着股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腰间别着佩刀,花纹繁复做工精良,一看便知道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刀。
夹着马腹的干练长腿,穿着皮质长靴在日光下泛着光。曾经的病秧子,以为活不过一年的残废贺亭衍,此刻正满脸精气神的居高临下看着他。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一手扶着刀柄一手牵着缰绳,好似在为那山雨欲来前酝酿着风暴。
眼神淡漠,眉头微皱,不怒自威的架势任谁看了都想要退避三舍。
江敬舟想起两人曾比过的长个儿,他以为自己这三年也算得上是拔苗助长了,不想还是没能高过面前的这个人。
当年大火烧了四海镖局,他一度将贺亭衍当做了仇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人让陶先生来他家查账,也不会招来那些滥杀的畜生捣的他家毁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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