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料吸管戳破了塑料袋,拌面用的肉酱包,醋包,辣椒油,酱油包以及饮料瓶都顺着口掉了出来。时方满蹲下身,鼻尖传来一阵烟味,电梯门口拉开窗户抽烟的人往这边瞟过来一眼,并没有帮忙的意思,继续打着自己的电话。
“那孙子……”
那男人骂人的语气倒不重,淡得像少放了几勺盐:“那孙子听风就是雨。”
他似乎并不是真的在骂别人,更多是一种吐槽和调侃的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他真去干了,我爸是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以为是谁要讹我,哪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孙东岳可真是人才。”
“没事儿,孙东岳胆子小着呢,他中午也喝多了,估计是上了头,好在那孙子还没彻底喝迷糊,要不然真不刹住车,老子还得给他背黑锅。”
“我倒不至于干那种事……”
时方满从旁边走过,正巧那人说话间吐了口烟圈,烟味呛人,他不觉皱起眉头,侧眼看过去,这男人比他稍矮些,五官端正但不出彩,猛然一见叫时方满竟还有些熟悉感,走过去才意识到可能是因为那人有些大众脸,以他高度近视的程度,即便带着眼镜也容易看花了眼。
这天晚上,时方满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他早上醒过来后,先去阎徵的病房看了一眼,人还闭着眼,额角上有明显的青紫色,但除此之外,脸色红润,睡得香甜。他就着休息室里的洗漱间随便洗了洗脸,下楼去买了两碗绿豆百合粥,茶鸡蛋和一些小笼包,虾饺,紫薯糕之类。因为不知道阎徵醒过来后脑震荡的情况会不会好转,担心他会恶心,这几样都是少油的食物,夏天也不害怕东西放凉,就这么拎着热乎乎刚做好的食物上了楼。
门正开着,护士正过来在做检查,等她走后,时方满就坐在阎徵床边的小沙发上,等着人醒来。等了二十多分钟,阎徵咳嗽几声,被子晃了晃,迷迷糊糊地喊起来:“……渴……”
时方满立刻倒杯水给他递过去,估计是渴狠了,阎徵先抱着水杯一饮而尽,随后才慢慢抬起头,视线聚焦在面前人身上,略带嘶哑地道:“……哥……”
“你……怎么来了?”
他缓缓回过神后,脸上的神情立刻就生动起来。阎徵刚醒来时候,俊秀的五官都像冻僵一般,嘴角朝下,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身上那张白色的被子,时方满想叫他一声,也猝不及防被那样阴沉的模样吓了一跳,直到这会儿看着他一脸惊喜,眼中含笑,才也笑着开了口:“晚上你都没回家,我当然要过来看看在干什么?”
他在床边坐下:“怎么回事?怎么就出车祸了?这会儿还晕不晕?”
“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司机走神吧,在月南路上被人撞了下,应该没什么大碍。”
阎徵活动着四肢,就要从床上下来。刚一站到地毯上,突然嘴上又“嘶”得一声,捂着脑袋上青紫那块儿哎呦起来:“怎么这么疼啊……”
“晕不晕?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时方满不觉有些紧张,虽然检查结果说只是轻微脑震荡,但脑子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万一就检查错了,万一就有内伤呢?
阎徵瞧见他露骨的关怀和焦急,心下欢愉,伸出手便搭在那人白皙削瘦的小手臂上,时方满被那手心热热的温度一烫,立刻抿紧唇,却仍叫阎徵半倚着自己,僵硬地扶着人走到沙发旁边。
“好像是还有点晕,要不叫医生过来吧?”
时方满出去叫人,回来时阎徵已打开了外卖盒子,捻着粉白的虾饺往嘴里送。他是饿极了,也没用勺子,一只手端着碗大口大口喝着绿豆百合粥,虾饺吃完了,小笼包也是一口一个,感觉都没嚼碎就咽了下去。时方满坐他旁边帮他剥着茶鸡蛋,又是看着心疼,又是觉得好笑。
这个时候,那种“他才十八岁”“还是那个要人照顾的孩子”的想法更加明显,即便这两年眼睁睁看着他越长越高,初见时青涩羞怯的少年味道已淡到闻不到,甚至在他靠近时候,过高的身高和宽阔的肩膀,利落的下颚都给时方满越来越多的威胁性,他还是因为此愿意相信那个孩子,亲近这个孩子。
晨光正好,时间静静流淌,时方满甚至突发奇想,等两个月后阎徵去上大学了,他要不要去收养个孩子,或许也能是这样听话,这样叫人亲近,或许他也可以去过一过正常的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应该有的生活?
“给这个……”
当他把剥好的鸡蛋递过去,并用习惯了的动作推了推镜框时候,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因为脑海里的想法翘起了唇角,更不知道对面那个十八岁,发育正常且心里存着不一样念头的人有多用力地盯着他嘴上扬起的弧度,琢磨着扯着那粉白的唇角,扯出艳丽的血花和顺着脖颈往下淌开的涎液。
吸吮,和喜欢。
对吃的欲望,对情感的欲望和对温度的欲望全部结合为对这个人的欲望。
医生过来做了精细的检查,再次重申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也表示因人而异,有人可能睡一晚上就不晕了,有人可能会持续一个月,有问题及时联系就医就行。所以,即便当天下午阎徵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院,后续头晕的毛病却还时常犯,偶尔还头疼,胃里恶心,时方满不得不接受着他比以往更加粘人的动作,还得时刻操心是不是严重了,要不要联系医生……
但或许庆幸的是以往时方满排斥别人接近,甚至因此病态般产生生理反应,现在那样痛苦难受的状态已逐渐不会再有了。随着那次醉酒,阎徵知晓了他身体下的秘密,但随后的一场谈话过去,他却再没在时方满面前谈及那个话题。阎徵待他一如既往,时方满在初始隐隐的惶恐后不得不说是感激的,也因这对方的态度变得坦然许多。说到底,他原先是害怕别人接触发现了什么才会每次被触碰时都手脚发麻,胃里抽搐,而阎徵既已知道,那种心理上的恐惧就消减了大半,剩下的就犹如脱敏反应,只要一次一次慢慢适应,时方满被触碰时僵硬和排斥的程度就逐渐递减。
这是阎徵所喜欢的温水煮青蛙,是软刀子割肉,归根到底是杀人不见血。他正一点点试探着时方满的底线,而除此之外,近日回阎家的次数也增加了许多。时方满只天真地以为他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报志愿的事情,还尝试着给了几个建议。
高考出了分,阎徵的成绩和他预估的差不多,而他早就考虑好了去哪个学校选哪个专业。时方满身上承接着他众多欲望,那种朦胧的喜欢和绝对的贪念都叫这个第一次有这样体验的人亢奋难抑,是以阎徵绝对不可能放弃那人。本市没有超一流的大学,以阎徵的成绩意味必须离开这个城市,在高三下半年,他甚至会有那种“如果我稍微少考点分就能留在他身边”的奇思妙想,但与时方满无关的另一种欲望已经牢牢捆绑着他太久,年轻人贪心,筹谋,耐心,渴求,种种牵挂他情绪的东西他都想要。所以只能权衡利弊,试图全部都抓到手里。
阎徵不能离时方满太远,但也必须去到他所能达到的最好的那几所学校之一,最终,他说服了阎校元,选择了位居上海,离家里更近的某所重本大学,专业则是主动选择了法律。阎校元对这个结果基本满意,主要是阎徵表示自己对数学很苦手,对金融管理之类的毫无兴趣。以父亲的眼光来看,能避免兄弟阋墙当然再好不过,二儿子以后不过是到公司的法务部里做做辅助工作,对大儿子而言并不会构成威胁,他又一次的偏心阎徵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佯装无意捂了捂额上的青紫色的伤口,看着阎校元立刻沉下脸,才暗自冷笑着转开视线。
这些外头风起云涌的事情时方满从来都不知道,阎徵已经习惯把阎家二字看做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名词,去那里也是去外头,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那个有他,有时方满的家里。借着车祸的后遗症,他们亲近着,商量着旅游的目的地,当凑在一起安排出行计划,在同一块平板屏幕上沟通着机票和酒店的时候,阎徵只要稍微呼吸的力度大一些,就能捕获熟悉的冷淡单薄的清香,那样辛涩冰凉的薄荷混着甘菊的味道在时间的酿造中融入时方满的体内,诱惑了阎徵的嗅觉和味蕾,叫这在感情上没有经验的年轻人痴痴用目光锁定心上人,滚动着喉头来不住止渴。
八月草野的风和星,年轻人正策划着一场命运中注定且唯一的告白。
21:12:17
只想叫叫你
每年的夏季都是呼伦贝尔草原的巅峰期,蔚蓝苍穹下水草丰美,百花齐放。杜鹃花、芍药花和油菜花妖艳盛开,像是无垠绿海间美丽的海妖一般在另一种意义上诱惑着航行的水手,勾引无数船只沉溺在这片迷人的陆上海域。
这时间是旅游旺季,王志每年最忙碌最挣钱的时候也是这个时间,他本就是当地人,又在国旅干了三年,把这一片儿旅游的弯弯道道都摸清后便自己包了辆越野车开始单干。他搞的这些年流行的深度自由行,从海拉尔的东山机场接上人,从此车上拉的就是王志的上帝,上帝想怎么弄,他都得伺候好,当导游也当司机,当跑腿也当陪玩,操心的程度完全取决于这次的上帝是不是事精儿。但累虽累,深度自由行价格更高,王志干这么一趟七天游,挣回来的钱都能抵得上他在国旅辛辛苦苦打工一月。
整个旺季,王志开着那辆租来的哈弗H9航行在呼伦贝尔美丽的绿海间,一路从容不迫地调整航行的方向,一路精心经营着与船上客人的关系。迎来送往,见多识广,在人际关系上他越来越像是一个灵敏的晴雨表,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妻是否貌合神离,一起出行的朋友是否心有隔阂,王志比他们自己都清楚,从而才能随机应变,不至于无意踩了雷点。
他这几日接待的客人是一对兄弟,听说是哥哥陪着高考完的弟弟来旅游散心,王志没有多嘴地问一句“家里其他人怎么不来”,倒是第一天在海拉尔的机场见到人后就笑眯眯地感慨道:“兄弟俩感情真好。”
那会,正是弟弟拉着两个行李箱,做哥哥的从随身背包里拿出防晒剂对着弟弟一阵喷,这兄弟二人身高相差一个头,却都是一身好比例,模样也都很帅气英俊,只是奇怪地是却没有多少相像之处。弟弟五官俊美,眉目秀雅,难得的是美而不艳,雅而不娇,很是精雕细琢的一副好皮囊,而那戴着眼镜的哥哥整体长相更为内敛,五官端正,气质温和,倒是另一种耐看且舒服的帅气。王志当时瞅着他俩那副模样,几乎瞬间就想叫这俩兄弟去拍写真了。
好多客人来到草原上旅游都是要拍照的,王志也有常年合作的摄影师。第一天开着车带人去草原上遍赏自然风光,环湖骑马,滑草射箭,晚上参加当地的篝火晚会,和这兄弟俩拉近些关系后,翌日王志便尝试着提议要不要去找人拍些写真,定格美景和人,留下美好回忆。
两个男生出去旅游,即便拿出相机拍的也都是些自然风光,到此一游的镜头,不经人提醒还真难想起来要正儿八经的拍些写真,但即便是有王志这么提醒,这兄弟里的哥哥都还是愣了片刻,吐出一句:“……不用吧,不至于这么麻烦,我们自己拍拍就行了吧……”
“你看,这来一趟,你俩没有合照,这不妥吧,”王志不着痕迹地推销着:“我倒是能拍,咱这弟弟手里的相机我看也老贵了,但问题是技术不行啊,人家摄影师都是专业的,又帮忙修修图,化化妆,换换衣服,那效果真是绝了……”
“拍吧!”
王志话音还未落,那弟弟就笑嘻嘻应了,转头跟他哥撒娇:“拍吧!哥,我想留作纪念!”
这当哥哥的很是迁就弟弟,果然便点了头。他们选了些衣服,又叫化妆师化上妆,准备时候王志就在一旁抽着烟,美滋滋地算着今日的进账。这兄弟二人选的是价格最高的套餐,各有一套民族服饰,一套阳光休闲装,一套骑马装,一套奇幻童话风。前三者都是客人们常选的类型,最后一种却极少有人选,一旦驾驭不住便是妖魔鬼怪,但那弟弟看到模特样片时却是眼前一亮,立刻便定了下来。
先拍的是民族服饰那套,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身后背景是无垠的绿野和辽远的蔚蓝苍穹,镜头轻轻抖动,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慢吞吞地拱了拱摄像机,又慢吞吞地走向镜头中那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天上偷跑下来的云朵般毛茸茸的一团生物伸出舌头去舔男人白皙的脸颊,却被两一旁高大的青年拉着耳朵拖了过去,泄愤似地狠狠拍着小羊的脑袋。
“不要欺负它。”
那弟弟翻着白眼:“他身上太骚了,不能靠近你!”
这哥哥用力抽抽鼻子,嗅了又嗅,十分摸不着头脑:"哪里骚了,我怎么闻不到?"
"反正就是骚,离他远点。"
无辜的小羊羔被无情丢弃,摄影师按在快门上的手只有在换装的间隙才舍得停下,换了一身粉白休闲装的男人难得挽起裤腿,光着骨节分明的脚在草地间散步,被单独拍摄着的弟弟突然跟摄影师做了个手势,蹑手蹑脚从背后扑向男人,压得人身子大幅度弯下,像一枝承满露水的杜鹃花。男人往前趔趄几步,实在是承受不住这将近一米九的青年带来的巨大冲力,双腿打弯正要摔倒,却又被揽着腰抓进怀里,耳侧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哥,这回我来背你吧。”
粉白衬衫往外推着他那过分热情的弟弟,似乎对于在这么热的天气进行身体接触而感到无措,揽着腰的那只手慢慢向上移,很快便抓着手臂,扭过身将人半背在自己背上,青年得逞后翘起唇角,他那好脾气的哥哥也只得放松了身体,在十八岁宽阔的脊背上留下一声纵容的叹息。
他们翻身坐上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的马匹搭配一白一黑的骑士装,既像是不小心错了位,又像是彼此间亲密的分享。黑白相错,两人并肩,他们纵马奔驰,在向后飞过的风中毫无阴霾地笑着。摄影师拍下令人满意的画面,示意可以拍下一套,那白色骑士装的青年不等专业人员协助,便利落地从马上跳下,马鞭打旁人的耳边甩过,他率先赶到哥哥身边,抢过了扶着他白马王子下马的殊荣,牵着他的手,在纯黑如墨的手套上印上清浅的一吻。
一袭黑衣的男人居高临下,穿着长靴的脚留恋地在空中晃了两晃,才踩着马镫欲要下去,未料一旋身,就被等在下面的仆人抱了下去。
那哥哥垮下脸,无奈地推推眼镜:“你扶我干什么,有机会也让我耍个帅啊。”
“我害怕你摔着,哥,我刚刚下去就差点摔着啊,还扭着脚了!”
他那薛定谔的扭脚处在疼和不疼的叠加态,过一会就活蹦乱跳地去换新衣服了。这么热的天不停换衣服造型,不停地拍照着实是体力活,摊在椅子休息了好半天,又喝了两大杯冷饮,男人才缓过劲,跟着活力充沛的年轻人身后去拍最后一套奇幻童话。
样片里,那是在黄昏时候的草原上,隔溪相望的一男一女,在梦幻般的场景中,他们静静遥望彼此,甚至都忘却了身份,情不自禁走到一起。这片土地对于喜爱和破坏最古老的回忆便是浓缩在这样一幅画面里,白鹿少女和猎户青年是相互依偎,看着夕阳彻底落下,在黑暗笼罩的大地上,人和鹿的剪影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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