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去就行了。”
阎徵蹲下身,凑在他脚边,把甩开了的拖鞋整齐摆好,白的像玉一样的脚在视网膜上晃动,蓝色的睡裤布料很是单薄,从窗帘缝隙间射进了的阳光穿过扬起的裤脚,一角淡黄的光斑和幽蓝的阴影都扑在那白的玉上,衬托出分明的骨头和薄削的血肉来,似是雕刻玉的人舍不得下足底料,但却又毫不吝啬手艺,才弄出这么一件东西来。阎徵的视线上移,男人瘦白,但却没有那种娇弱的,惹人爱怜的错觉,即便放松地躺下,身骨也比大多数人都要正要直,他依旧是一支竹,叫人可以倚靠,但靠得久了,便得贪心,便想要剥了这竹子翠意盎然的皮,挖出不见天日的根,要看得明白彻底,又要一点不剩地占为己有。
“我陪你吧,买礼物什么的也可以帮着挑选下?”
阎徵坐在他床上,随意地玩弄起一角床单:“没什么可挑,他们不稀罕的,不过是带回去看着礼数周全些。”
“哥,你睡吧,我就去附近商圈买点东西,很快也回来了。”
他伸长胳膊,从远处桌面上捞过来手机,看电量冲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收拾,准备出门。时方满心有疑惑,但阎徵的家事也不是他能评判的,既然对方要一个人去,他也不再说些什么,等门关上后便拉起被子开始睡觉。
这一觉睡到晚上六七点,时方满是在睡梦中感觉到脸颊微微酸痛,才勉强抬起眼皮往外看去,阎徵正低头看着自己,两只手不客气地捏在自己脸上,他倒是咧着嘴,歪着脑袋一脸愉悦。时方满还有些睡久了的乏力,抬了下手腕,却没力气把阎徵给推开。那家伙还真是有些空手接白刃的意思,直接一把握住时方满扬在空中的手掌,自然而然抵进自己脸上。
“给你捏我的,软不软?”
他换过一身黑色的衬衫,前额的头发被拨到两侧,五官俊美,神态精神,年轻人连皮肉都聚足了精气,瓷实紧绷,富有光泽,时方满下意识用了几分力气,却道:“太厚了。”
阎徵半点都不恼:“我脸皮厚,你脸皮薄,正好在一起,均一均。”
他说着话,还捏着时方满的手不放,慢慢清醒过来的人对肌肤相触有些难耐,使了力要甩开,这次却没能如愿。阎徵甚至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扶着他,指导他的指尖怎样一点一点从自己脸上滑过,最终停留在了冒出些青茬的下巴上。
他笑着撒娇,求道:“哥,帮我剃胡子吧,我剃不干净。”
时方满被他推进了洗漱间里,头顶明晃晃的大灯照着,镜子里映出高矮不同的两个男人,时方满的肩头被阎徵压着,那高大健壮的青年弓着腰趴在他身上,下巴扬起,俯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姿势显得他那黑幽的眼睛中透出来的神色有些阴狠冷酷,但随着他牵动嘴角的肌肉,露出一贯的笑容时候,又是那个时方满心中那个俊美乖巧,才满十八的孩子,仿佛刚刚所察觉到的一切都只是一时的错觉了。
“你怎么不会剃了?”时方满低下头,视线寻找着放在洗漱台上的电动剃须刀,很是无奈:“这不就是直接拿起来用吗?怎么会剃不干净?”
阎徵很是执着地摇头,又要拉他的手去摸自己下颌处短短硬硬的胡茬。时方满简直怕了他,往旁边撤了半步,叹口气:“行,来吧。”
“你先洗脸,用热水洗,然后按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的顺序往一个方向剃,刀口顺着胡子生长方向走……”
阎徵坐在浴缸的台面上,仰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时方满自己收了声,又好气又好笑:“多大了啊,连洗脸还要我帮你吗?”
他认命地转过身,取下挂在挂钩上的毛巾,打开水龙头,在等待着热水浸湿毛巾的时间,听到身后阎徵低声地笑起来。
“……什么?”
他没听清,回过头,青年正定定凝望着他,得意地歪着头:“哥,你脾气真好,不管怎样最后都是听我的。”
“就一直保持这样,多好啊。”
时方满拧干毛巾,走近后弯下腰,将叠成一个矩形的热毛巾紧紧捂在阎徵的脸上。被捂住嘴的青年不再说话,但眼睫不停颤动,好似千言万语都含在双寂静又浓郁的黑色迷雾里。
热气腾腾的毛巾冷却,剃须刀小小的噪音开始在洗漱间里回荡,时方满也是第一次给别人剃胡子,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操作了。原本在自己身上做熟的动作换到另一个人身上,方向是反的,手上动作也小心翼翼起来。他不自觉便伸出手掌,扶在阎徵的下巴上,像抬着一个易碎的琉璃制品一般轻轻转动起来。手下那细腻温热的触感叫他时不时分心,但电动嗡嗡声又时刻提醒他专注自己手上的工作,剃须刀反复滑过,青青的胡茬变短消失,从脸颊左侧推至右侧,机器突然的停滞叫时方满慌忙撤开手,抬眼望去便撞进青年向下寻觅的双眸里。
“刮到了吗?”
高度近视的人即便带着眼镜,也凑近了去瞧,嘴上急于确认,却听见对方回道:“好像是。”
“哥,你来看看刮到哪里了?”
腰间突然一紧,时方满一头撞在阎徵的胸膛上,他心头乱跳,手向后抓扶几次,勉强摸着浴缸冰凉光滑的边缘稳定住重心,不至于压着阎徵向后倒去。身后都是大理石的墙面,要是后脑猛然撞过去难免会有些受伤,他堪堪庆幸过来,头顶就是闷闷的笑声,贴着的胸膛上下起伏,“砰砰”的心跳声顺着贴近的骨头和肌肉一点不剩地完完全全地传递过来。
时方满喉头滚动,指尖因用力逐渐泛白,攥着浴缸冰凉而坚硬的边缘,身体却燥热起来。
“我看不到。”
阎徵摸着自己的下巴,坦然对着他笑:“可能是小伤口吧。”
时方满顺着胡子的方向帮他剃完,又逆着来了一遍,将短的硬的胡茬彻底剔除干净。关掉机器,再次用热水泡过的毛巾敷在阎徵脸上,仅是做了这些,撑死不过二十分钟的事情,时方满却积攒出不知从何而起的疲倦,打了个哈欠,竟然又想念起那张柔软的床来。
“这回干净了吧?”
“嗯嗯,哥,你摸摸。”
时方满躲开伸过来的那只手,却清楚地看清了手背凸起的骨节和青色的血管,在他未察觉到的时间里,少年长成青年,连那只手也都是成年人的样子了。掌面比他宽大,手指更加修长,甚至更加有力,当阎徵追上去拉住他时 ,时方满已经无法随意甩开。
牵着那只手关上房门,顺着螺旋上去的楼梯一层层往上走,当爬到顶楼的时候,阎徵才舍得松开,炎热的夏季,即便是太阳落下去的夜晚也用热腾腾的气浪熏蒸着人的五感,接触久后手心便起了潮潮的汗水,推开顶楼的铁门,触眼是深蓝色的苍穹,高远深邃,绵延无尽,站在天台上环顾四周,好似被一方蓝色的蒙古包盖了进去,看不见出口,无法逃离,只能寻个舒服的姿势睡过去,或是睡一宿,或者便是一辈子。
21:12:26
I need your love
云层厚重,星光暗淡,但这一方平台却有数不清的星辰落下,白色蔷薇花藤向上攀爬,在小巧细碎的花朵间是闪耀的星辰碎片,清淡的花香氤氲,低沉的歌声飘摇,桌上放着细长的透明酒瓶,烛光中摇曳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一缕风吹过浓郁甜蜜的香味,一个人递来血红艳丽的花朵。
“坐下来吃饭。”
说话间,簌簌落了两片小瓣,像喷溅或溢出的血液,洒在视网膜上。
时方满不敢接过,成年人擅长的不懂装懂,或是掩耳盗铃,都已烂熟于心,阎徵说叫他坐下,他在转身走开和坐下间犹豫,还是向前迈了出去,错过往下因开的太盛而往下掉落几片花瓣的玫瑰,压下胸口涌起的酸意,握紧不自觉轻颤的手掌,贴着椅面坐了下去。
身后响起哒哒轻响,经过时方满时,阎徵把手上的花插在桌上空的杯子里,花瓣沉重,向一侧倒下,鲜明妩媚而摇摇绽放在时方满的唇边。
“……”
赤红艳色离得那样近,时方满别开脸,下意识推动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镜,却摸到粗糙不平的纹理,正是这最近新换的镜框上镶着的玫瑰藤样。对面,阎徵已举起手边的酒杯,歪着头笑着催促道:“哥,喝一个吧?”
时方满的肤色在人群中是最白皙的那一类了,牛乳样的白皙衬着他鼻梁上那架银白镜框都暗淡无色起来,细小的藤纹绵延而上,消失在耳侧黑色的碎发里,身上那件扣到脖颈的宽松白衬衫包裹着单薄的身子,匆匆忙忙喝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喉头滚动下去,衬衫遮蔽着的胸膛也颤动起来。
“咳咳咳……”
男人喝酒本就容易上脸,又呛了下,鼻尖和脸颊都立刻显出一层粉色,这粉色浅淡,但耐不住底色太白,依旧看得阎徵心间痒痒,越看越爱。
“我上小学前,最喜欢的人是家里的保姆……”
阎徵选的冰酒很合时方满的胃口,他喝完杯子里的酒后,自己拿过瓶子又倒满,慢慢饮起来。酒精麻痹人的警惕性,时方满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拖着腮看他,阎徵便含着笑意,语气轻缓地讲给他听。
“我妈那个时候年纪轻,生了孩子也不想养,阎校元要把我抱走,她却还不愿意。”
“她说她寂寞。”
“我从小就喝奶粉,她不喂我,说自己会变得不漂亮;我一直都自己睡,她不陪我,说自己睡眠浅,会睡不好;我经常一周都见不到她一面,说不上一句话,她说我太小了,聚会逛街旅游都不能带上一个会哭会闹的小娃娃。”
“可实际上,我真的很乖,哥,你相信吗?连幼儿园最听话的小孩,你这辈子见过最乖巧的小孩都没有我那个时候乖……”
“可她说我吵闹,却又说她寂寞。”
“她看着保姆喂我喝奶粉,喝完了便敷着面膜过来给我颗糖做奖励,我半夜睡醒后跑到她屋里找她,她醒的很快,开了灯发现我没穿袜子,便拿手帮我捂脚,她出去玩从来不带我是因为阎校元不认我,她爹妈甚至不知道她给人家做小三给人家生孩子,她带我出去,得装作不是她生的,让我叫她姐姐。她不喜欢那样,好像我是没爹又没娘的孩子。”
“她不像许多母亲一样待我,但她是喜欢我的,”阎徵笑着摇头:“可我以为她讨厌我,所以我告诉自己,最喜欢的人是家里那个会给我做饭,会陪我睡觉,会带我出去玩的保姆。”
“而在我妈跳楼之前,我也不知道她其实喜欢我,而我也应该喜欢她。”
“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住进了阎家,六岁的时候,我要去上小学,阎校元认回了我,隔了几年,阎礼他妈跳楼,我妈也意气风发地走进阎家的大门,距离那天往后数一年零八个月又二十三天,她在下午两点半,太阳最毒的时候从同一扇窗户中跳下去,于是有人拿了一挂鞭炮放门外,庆祝恶有恶报,报应不爽。”
“我后来住在家里,每天下雨的时候都会想到她,她跳下去的时候大概是刚剪完绣球花枝,衣服上还落了淡蓝色的花瓣,雨下的很小,溅出来的血浆和脑浆,或者就是雨水,那些液体混在泥土里面我也分不出来,但总归是只是很浅的一层,遮不住那几片花瓣,顺着水流就冲到我脚下。”
“阎礼他也在哭,哭得比我还大声,阎校元离了很远,不敢过来,就站在外面挥挥手,喊着儿子儿子,救护人员推着我过去,但我其实不想走,我看到了,他看的不是我,是吓得颤颤抖抖,一直在哭的阎礼,他说话的时候只盯着那一个方向,招手冲着的也只是那一个方向,连一眼都没有瞥过来。”
“她的眼光很差,做人的水平也很差,死了的时候,亲戚朋友因为她做狐狸精逼死原配的事和她断绝了关系,阎校元也开始欣赏起那些更漂亮而且更年轻的女人,而我,我讨厌她的存在让阎礼整天骂我,打我,而且最讨厌的不是他骂得又多凶,打我的时候有多疼,而是因为他那么义正言辞,我却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但那天,她死了,我被人推着从她旁边离开,突然就一点都不讨厌她了。”
阎徵道:“我和她一样,她怕寂寞,我跟她一样怕。”
“有家里人才能不寂寞,有喜欢才能不寂寞,她死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已经晚了,我没有可以称得上喜欢的人,唯一一个喜欢我的家人也不在了。”
过去不是值得诉说的故事,但他隔着一方堆满蛋糕和鲜花的桌子,和那个人的视线相交,便毫无保留地把真实的过去袒露出来。阎徵在书里看到人说过,契合的情侣必然是互补的,像是凸出的肋骨和空缺的心灵,最终拼合成两个完整的人和一份幸福的人生。但他从自己生长的城市里的大街小巷走过,每一天升起的日光和每一眼见到的风景都是那么灿烂,和他沉默又阴沉的内心截然不同,那些太过灿烂的光芒无法填补日积月累的阴冷,像他这样的人,反倒会嫉妒疯狂,会迎合伪装,越亮的地方就越是他展露笑容表演生存的舞台,和他契合的拼图只会成为台下的被愚弄而欢呼的观众,直到有一天戏台垮下,他演不动了,谎言被拆穿了,拼好的人生破碎成两半,每一片都扎在他冰凉冷漠的心上。
他要的温暖,时方满给予的温暖,是地下室里透出来的灯光,从通风口里逸出来的花香。与世俗不同的特殊身体,从不谈及的家人,时方满被厚厚的镜片遮掩住的眼里是和他一样的寂寞。
阎徵红着眼圈凑上前,手搭在桌子上,仅隔着一点距离便能握住时方满捏着酒杯的那只手:“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像家人一样的人,他长得很好,很有气质。重要的是,我真的喜欢他,我第一次喜欢人,没有经验,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不知道应该如何喜欢,但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这一切。”
他压低自己的声音,湿热的手心攥住了冰凉的酒杯和一样温度的手指,垂下脑袋,像可怜无助的狗狗一般挑着眼皮看人,烛光里茶黑的眼睫和眼瞳的外沿都镀上一层微弱的光亮,漂亮干净地像每一个情窦初开又赤忱热切的年轻人,捧着一颗饱满滚烫的真心小心翼翼来到心上人面前。
“告诉他,他是不一样的,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是特别的,像这世上不该存在的天使,是我喜欢的人,是温暖我的天使。”
相触的手指在轻轻颤抖,阎徵拉着那双瘦长白皙的手掌慢慢脱离酒杯,强势地攥紧了要逃离的那个人,阎徵却以可怜兮兮的模样哀求着:“哥,你想一想再回答我,不管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一下我好不好?不管性别,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他们手心相贴,十指相扣,时方满几乎要被对方身上的热量烤化了,侵蚀软了,碎了,喝进去的酒液压在喉管,头脑熏熏然想不清楚,他很想要吐,但却并不觉得恶心,不过是有些难受,生理上习惯了这样的发泄。这些时间的接触导致时方满对于身体触碰的不适感大大降低,以往病态般的生理性呕吐和颤抖都已好转,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现下,在此时,他无比怀念曾经那些极端的发泄方式,胃里翻江倒海,抽搐恶心,太过于有存在感的以至于无需思考,便能把人推得远远的。从前是来势汹涌他自顾不暇,现在生理上所有的发泄都被一层透明的盒子包裹住,他以清醒的状态站在对方面前,听着对方的告白,盯着对方的眼睛,抽不开手,没有办法不在少年人铺开的青涩爱意里毫不动容。
12/48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