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时十分爱惜这套茶具,现下兴奋之时便要大胆塞进时方满手里,时方满也不过是有五分把握地猜测,也没想真的能猜对,他慌忙摆手拒绝,解释道:“这大贵重了,我害怕拿不好便摔坏了。”
“你肯定也是爱惜这茶具的人,怎么会摔坏呢?”
“宋女士,你误会了,我其实也是个外行,不过大胆猜了下,”时方满是晓得这套茶具的价值的,这会儿便有些难以置信:“据我所知,这茶具以前就拍出了一千来万,您又从原主人那里收来,应该花了更多钱,怎么会拿出来待客?”
“所以才说是有缘呢,”宋丽菁笑着回道:“我难得拿出来,就碰见你这个识货的客人。”
“其实我这套东西是从别人那里收过来的,原主人也算我的一位朋友,近来生病,就在这家医院里,我下午来找她,顺手便把这套茶具戴上,俩人聊天喝茶也算合适。”
时方满这才知道宋丽菁原来并不是为了阎徵才来的医院,不过是碰巧又碰上了阎徵车祸。他点点头,有心再问两句,但又害怕被面前这女人看出些什么来,所以犹豫几次都闭了口。
那套云肩如意虽不是顾老所有作品中最出彩之作,但寓意却是极好的,吉祥如意,祥和美满,原先那人也都是有些偏爱的,不知道宋丽菁怎么才能从她手上收了这件东西回来。以前时方满蹭着时皓的光喝过几次,多年之后,竟然还能以这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再饮过一壶茶。
紫砂这种保温、增香的壶最适宜那类耐冲泡和高温的茶,而此类中的老白茶又以老寿眉等叶子粗大的茶为佳。这样冲出来的茶,香气怡人,滋味醇厚,端一盏放在手上,即便不喝也能品出茶味来。
茶水滚烫,时方满正待茶水稍微凉一些再品,宋丽菁坐他对面,手上也拿了另一个杯子,他俩正聊着天,突然响起一阵铃声,女人放下茶盏,从包里掏出手机接了起来。
时方满低着头吹开茶叶,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宋丽菁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焦急了。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你哄哄他,做个虾羹,把那些玩具都给他拿过去,哦,乖乖,别哭了,不哭了啊……”
“我等会就回去,叫妈妈呢,妈妈去给宝贝儿买香香的吃的了,等下给你带回去啊……”
时方满算了算,阎徵那个弟弟估计也就一岁多点,小孩不管什么时候都黏着妈妈,这么大点儿自然更严重。
宋丽菁的口气已经有些无奈了:“你别开车带他过来了,没什么事来医院不吉利,算了算了,你们再哄哄,我这会儿就回去。”
她挂了手机,却没再伸手去拿那杯搁在桌上的茶。
时方满道:“是阎信吗?”
宋丽菁倒不意外他知道孩子的名字:“是啊,睡醒了再哭呢,保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怎么都哄不住。”
“母子连心,保姆再尽职尽责毕竟不是孩子的母亲,他怕是一睡醒没见到你,忍不住想你呢!”时方满已放下手上的茶盏,呼了口气热气,说话间口腔里弥漫着老寿眉独特的有几分粗糙的甘甜和馨香。
“还是太小了,得我这当妈的时时伺候着,不像阎徵,现在多叫人省心!”
她似乎忘了阎徵现在也躺在对面的病房里,一点也算不上省心,时方满也不会好事地提醒。
“宋女士,我没什么事,要是不介意我在这儿陪吧。您先回去,到时候他醒了我及时通知你们。”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宋丽菁收拾好她面前的茶具,和时方满道别后便离开了,屋里安静下来,走廊里的护士们早就散了,时方满现在意识到了,除了他以外,就没有人陪着阎徵了。
21:12:10
阎家的家事
夜幕深沉,司机沉默地开着车,宋丽菁坐在后座,合着眼陷入沉思。
时……这个姓氏并不多见,凑巧她认识的姓时的人也就只有两家,一个是阎徵的这位好友,看着平平无奇却能认得顾老的云间如意,而另一个与其说是姓时不如说是属于那么一家人,时家当家人的妻子,周玉梅太太正是她今日探望的对象,那组云间如意曾经的主人。
二者间真的没有关系吗?
宋丽菁知道阎徵和那外面姓时的老师关系好,这些年他惯常住在人家家里,基本都不回来。阎家情况复杂,老大阎礼脾气差,每次想起来都叫宋丽菁觉得头疼,好在那人以往都只把矛头对着阎徵,对她爱答不理却也不曾找过事。阎徵是个聪明人,明眼瞧出阎校元对大儿子更器重,有意无意偏向阎礼,这些年便都谨小慎微,一点祸都没惹过,而他找的那位老师,宋丽菁今日一接触便发现的确是个温和好脾气,稳重又靠谱的人,阎徵住在外面这两年,反而比家里强多了。
只是这人姓时?万一是那家人的分支……宋丽菁身子打直了,脑子更活泛地动起来。阎徵真的是随意找的人吗?还是那家伙其实知道些什么?
她这些天其实一直心绪不宁,去看了医生也只是说天热,人容易烦闷,是正常症状。女人特有的敏感性叫宋丽菁隐约觉察些什么,虽然梳理不清,但阎家大宅里阎校元和阎礼都进进出出,每日可见,就一个阎徵窝在八丈外,她见也见不到,摸也摸不透,便总疑心这眼前发生的哪件事和那孩子有关。追寻起来,这种感觉其实是上个月才有的,以前阎徵闷声不吭,受了阎礼欺负也不来告状,宋丽菁冷眼旁观,只护着她自己和小阎信,更是管都不会管,至于阎校元,宋丽菁不信他没察觉到,只是这欺负的程度不够重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出来调和矛盾,便假装无事发生,家庭和睦,一派融融。
上个月闹起来,导火线其实不光是股份上的事。那天阎徵刚考完试,高考这种大事阎校元还是要有些表示的,连阎礼都被他压着不情不愿地坐在同一张桌上,开了瓶茅台一起喝几杯。这顿宴在晚上十二点左右结束,阎信在宋丽菁怀里睡着了,她也有些微醺,坐在一旁休息。阎徵喝了酒,情绪不免激动,又是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忍不住就哽咽起来,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立志大学要继续努力,选个好专业,以后也能为家里的生意做出些贡献。少年人言辞恳切,这么说着连宋丽菁都忍不住回头看,瞅见他鸦黑的头发下眼眶通红,模样却不显狼狈庸俗,越发显得秀雅清逸,着实是又好看又可怜,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心疼。
宋丽菁是晓得什么叫做家里的老二,爹不疼娘不爱的,阎徵一直以来也是这句话里那个尴尬的身份。自己也不是阎徵的亲娘,这会都难得有些心软,更别论他的亲爹了。阎校元在商场上习惯了发号施令,平常跟人说话语气也都十分强硬,这会听起来却软了很多,叹口气,只欣慰地道:“你这几次模拟考的成绩我都看到了,阎家这一辈出个你,我是很满意了,不管上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以后一定都能给咱家争光。”
“十八岁了生日的时候我给你买了辆车,这次本来给你弄个房子,但想着家里在这儿的房子已经够多了,等你上大学了在学校附近再买一套。今天这时候,我也没啥能给你的了,就把我手上元祥的股份给你一块儿,不用你去打理,跟着你哥收利息就成。”
其实这话说得意思很清楚,元祥是阎礼的,就算不是阎礼的,也不可能是阎徵的。阎校元是清楚他大儿子和二儿子之间的事,这时候看似是给了阎徵股份,却也明确地表示自己是偏向大儿子的,只要阎礼脑子清醒,就该闭上自己的嘴,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偏偏他喝糊涂了。
宋丽菁怀里的阎信也从睡梦中惊醒,扯着嗓子哭嚎起来,家里突然间像一只鸡被开水浇到,鸡毛乱飞,乱乱哄哄。宋丽菁抱着阎信不敢吭声,只听阎礼喊着“我才不把我妈的公司给那小贱人的儿子!”
阎校元脸色铁青:“你给我闭嘴。”
“我才不给他,凭什么!要不是因为他,我妈能死吗?贱人生的破烂,谁给他的脸,别说元祥一个点的股份,就是一张纸,一个图钉,只要是元祥的东西他都别想拿到!”
阎徵苍白着面皮,夹杂在阎礼乱喊乱叫间的话语里反驳着:“我不要元祥,你妈是自己死的,她自己抑郁跳的楼。”
宋丽菁双手双脚都在发抖,阎信在她怀里狠命挣扎,狠命地哭。这个母亲却已经注意不到了,她的前两任怎么死的并不是一个秘密,谁都知道阎校元克妻,两任都是跳的楼,但是这话在别人口中是谈资,在两个女人用脐带孕育的两个生命间便如同正在上演的恐怖故事。孩子谈论着母亲的死亡,一个指责,一个辩白,却都能在一字一句间回忆起那洇洇流血,扭曲折断的尸体。两张不一样的面孔和两个不同的子宫,一种一模一样的姿态和同样戛然而止的死亡。
宋丽菁是怕,控制不住的怕,阎礼却是愤怒,控制不住地愤怒。他长得像他那柔弱纤细的母亲,比阎徵矮了一头,比阎校元也矮了许多,他昂着头跟这两个人说话,吐出的声音全都夹杂着似是带血的气流,嘶哑狰狞,听不清,但谁都能听懂。
阎徵站在原地,承受着他血缘上的哥哥几乎要扑过来的愤怒却一动不动,只是脸色极白,很冷静地说道:“她是对不起你和你妈,她不是也死了吗?”
“一命偿一命,我妈的遗书写的什么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啪!”
阎校元砸碎了桌上一个珐琅摆件,偏偏那玩意儿白底红彩,红白相见的碎片铺了一地,像是满地脑浆混着黏腻的血水。
阎礼好像更受到刺激般抬高了声线,喊着“她是不要脸的贱人,她该死”,喊着“她死不足惜”,他一边说着,一边神经质地摆着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要推开什么东西,阎校元即便再偏爱这个大儿子此时也忍不住了,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喘着粗气命令道:“叫你闭嘴!”
“大哥,我妈死不足惜,是不是我死了……才够?”
阎校元没叫阎徵闭嘴,所以他回过头就看见自己高高大大的二儿子站在一片狼藉里,一边簌簌向下掉着眼泪,一边轻轻柔柔地问着。他那目光有一种凄然之色,诡异而生动,阎校元和他对上视线,几乎是一看便后背发凉,如坠冰窟。
宋丽菁不想听那些将要在屋里响起的话,但又下意识地搂紧了阎信,目不转睛地盯住阎礼。那男人脸上捂着发红的掌印,发狠似地道:“是,早知道那回就打死你!”
阎徵很少受伤,这些年唯独一次,就是他自己贪玩从公园的假山上摔倒骨折,养了一个来月,腿上留下个褪不去的疤。其实那次如果阎校元和宋丽菁有心关心,也不难看出那上面的淤青和紫斑形状奇特,比起磕碰出来的倒更像是拿棍子和脚一点一点打出来,踢出来的……
阎徵那次大晚上被家里佣人从医院里背着回来,大半截腿上都裹着素白的纱布,用来固定的夹板正好打在膝盖上,腿没发打弯,僵直着往外抻出去,就这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却咬着牙一个字没吭。阎校元立刻就想到他这沉默乖巧的二儿子那回凄凄惨惨的可怜模样,额上不觉冒出汗,视线转向阎礼时已经是相信了三分。
阎礼迎着他老子又怒又惧的目光,也被其中蕴含的雷霆之力惊醒了些,其实那一巴掌已经把他的酒意打下去了,只是那股子怨气还不及收回,冲动间又往外说了那不该说的话。他不计较后果,只图一时发狠,现下嘴唇抖动着,心中已是十分后悔。
他住了嘴,便算是证实了众人的怀疑,宋丽菁已经疑心他要害自己怀里小小的孩子,抱着阎信缩起身子,阎校元走近了他那低声啜泣的二儿子,试图要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顶,视线却又触见了一旁眼中盛满怨气的阎礼,那只手便在空中停留片刻,终究是没有落下去。这个近几年已逐渐显出老态的父亲声音透着疲惫,却依旧强硬,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着阎徵:“你说实话,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到底……到底是不是你哥要害你!”
“那回,是不是……是不是他找人打的你!”
宋丽菁见阎徵从兜里掏出手,粗暴地抹去脸上泪水,十八岁的青年人,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也倔强,不管阎校元怎么问,硬是一声不吭。
其实谁看不出来呢?不过是阎校元偏心,宋丽菁那天的确是被阎礼话中透出的狠意吓到了,阎信哭闹不停,她便紧张地望着阎礼,害怕从他充满怨气和愤怒的脸上看出要加害她的宝贝的苗头来。
那晚阎徵最终还是沉默着跑了出去,大半夜从家里离开,也没有人去阻拦他,阎校元抽了一夜烟,天光亮起时起身合上大门,这件事似乎就这么随随便便就结束了。
但宋丽菁却是受了刺激,有将近一周的时间,她又是害怕阎礼靠近,又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小阎信,心底里也隐隐有些心疼阎徵,她不敢在阎校元面前提起这三个孩子,也不敢跟往外面透露任何消息,自己努力消化着所有的真相和情绪。随着时间推移,当宋丽菁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反应逐渐平稳下来,另一种与众不同的想法却又悄然升起,她不仅开始害怕阎礼,对那受害者也生起了疑心。
或许阎徵什么也没有做,他不过是个母亲早逝,父亲偏颇,无辜又可怜的孩子,但保护孩子的天性叫宋丽菁对任何一个不是阎信的人都产生了充沛的警戒心,并且这种心理一旦抓到怀疑的苗头就会愈演愈烈,即便自己这会儿坐在车上,明明刚刚在医院看见阎徵出了车祸什么也做不了,却还是一阵阵的心慌。
她长长叹口气,吩咐司机:“你把空调再调低点。”
冰凉的风在车厢里盘旋,宋丽菁看着窗外飞速褪去的夜景,突然又开始了自己的另一波怀疑,这次的对象换成阎礼了,她皱着眉头想那次事情之后怎么就没后续了,阎礼到底有多恨阎徵他妈和他?肯不肯善罢甘休?她疑惑着明明和阎校元说了阎徵出车祸,怎么老爷子却不来?疑惑着阎礼在车祸发生时又在哪里,在干什么?甚至疑惑着车上的司机长着阎礼的脸,正踩死了油门往前冲。
而车头前面,阎徵那张秀雅俊美的脸庞已经被两腮肉乎乎,正闭着眼睛酣睡的小婴儿代替了。
女人的胡思乱想有时候很离谱,有时候却又离真相很近很近,宋丽菁这厢已编出了个足够吓死自己的故事,哆嗦着手给儿子的保姆打电话,催促着司机快点往家赶,那厢时方满刚挂了电话,打开房间门走向电梯。
21:12:14
吸吮和喜欢
“尾号3839,麻烦给个好评!”
“好的,谢谢。”
时方满接过外卖,往楼里走去。将近晚上十点,早就过了饭点,住院部不比门诊时刻都热闹,病人和家属这会都安安静静待在屋里休息。电梯从十六楼一口气降下来,时方满上去时也没在别的楼层停留,医院的电梯比别处的长且深,他听见“叮”一声时离开靠着的内壁往外走,手上塑料袋却发出噗噗轻响,接着就是几个东西顺着裂开的小口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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