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住,不往下说了,钱雪没有催促,摸摸她湿漉漉的脸颊。
"我妈就回家去了,一开始,他确实只叫我干活,后来,他就叫我跟他干那个事,我也不愿意,他就硬来……"
"那天晚上我本来要报警的,但他跟我说,好几个姑娘都是这样,他都知道人家住哪儿干啥的的,一旦报警,家里就别想安生……"
"好几个姑娘?"
"嗯,他给我看了,都是十五六岁的,没上学来外面打工,有几个都在他店里干活,他说他就喜欢那样的,一开始不愿意,后面也都听话了,他想要谁了就给谁打电话,有时候是在他店里,有时候就去金岁。"
钱雪忍不住破口大骂: "真他妈的人渣!"
"姐姐,他说我们这样的也叫卖,可是除了店里的工资,我没要过他一分钱……"
"我不想再这样了,但我该怎么办啊?"
"你不愿意他就是强奸,就该阉了他,让他蹲大牢,对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吸毒?"
"吸,他说那个吸了以后有劲,有时候在店里门一关,就吸了……"
"那你见过他卖给别人过吗?"
"这我不清楚,但反正他手上货挺多的,我见过有些人过来找他拿……"
钱雪定下神,想了会道:"妹妹,你相信我不?"
这姑娘一瘪嘴,细声细气哭着:"我信不信你也没有用啊……"
"呜……我就是……我就是不想这么着了,要是过了年我妈还让我过来可怎么办啊!"
"那你就先别吭声,我来想办法,你把你联系方式给我,有事我跟你联系。"
"但我可给你说清楚,要想让这人渣受惩罚我们得有证据,吸毒贩毒这事你让我再想想,但他强奸的事情你得帮我先找找人,到底有多少,最近的是什么时候,有没有人留有当时的证据?孙东岳的势力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他只是骗你们年纪小胆子小,见的世面也少,真要报警,他兜不住的,你们私底下准备好当时强奸的证据,剩下的事我来帮忙。"
"你放心,他这人渣不会逍遥多久的!"
那时候,钱雪不是在说空话,她当时便录了音,回去放给文白听,令她诧异的是,一向酷酷的很有个性的文白竟然哭得收不住声。她以前见文白出手大方,只把这姑娘当做家里有钱的太小姐,以为她找孙东岳的把柄也不过是有钱人互相的算计,所以从来都是拿钱干事,别的不多问,但文白这么一哭却叫她想起来晚上那枯草地里的姑娘,心一软就把人搂在怀里。
文白伏在她的肩头,耳上暗黑系的耳钉显得她很酷很叛逆,但哭起来却也是红着眼圈,泪水涟涟,和那些带碎花发卡穿荷叶边小裙子的女孩们一样脆弱而惹人怜爱,她一边哭,一边慢慢把事情给她说了。
高一暑假那时候,文白跟着人白天混游戏厅,晚上混酒吧街,游戏并不多好玩,酒又贵又难喝,但她喜欢在空调机下面边吃棉花糖边听着老虎机内哗啦啦的响声,喜欢躲在风口一边吐烟圈一面偷看酒吧里弹电吉他的长发帅哥。这种生活充满独特的魅力,把她和许多循规蹈矩的学生区分开,在单调的青春里增加了玫瑰色的光彩,像小说里写的篇章,像歌谣里唱的独白,像电影里最唯美的镜头,文艺而充满故事感。
十六岁的少女爱着她与众不同而且肆意自由的青春,在某一天的下午,认识新的朋友,听着爵士喝酒,坐在机车后吹风,在路口跳下轰鸣的机车,潇洒地扔回头盔,迎着初升的曙光慢慢悠悠走上一道小坡,踮着脚尖翻过家里的围墙,落在繁茂而熟悉的葡萄藤下。
七月份的白天很长,夜晚却更加欢乐,但某一天后,那爵士、机车、阳光和青葡萄拼凑出的美好青春戛然而止,她没有在微醺的酒意中回到家里,而是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指缝中是挣扎时候从男人背上抓下来的皮屑。
“你昨晚上喝醉了,我也是没忍住。”
说话的人叫孙东岳,这才是文白见他的第二次,但她记得昨晚上孙东岳看自己的眼神,记得把最后一杯酒端过来的人是谁。
“他喜欢小姑娘,就是那种十五六岁的,身体发育成熟了,反应却很青涩的,下回要是有他在,你就别去了,我看他今天晚上老找你说话,不像是怀着好意。”
“放心啦,姐,那么多朋友,他不至于。”
“醉酒乱性很正常,你也别想着报警,在局里我都有关系的,胳膊拧不过大腿,闹起来,官司你也赢不了,还丢了名声,多不划算。”
“把自己洗干净,吃点药就好了,你要有什么想要的跟我说,我给你买,就当耍个朋友。”
他威逼利诱,最后关上门走之前笑着来了一句:“文白,我下回还找你喝酒啊。”
文白失魂落魄地走出宾馆,在路上瞎逛,体内还有黏糊恶习的液体,衣裳也皱皱巴巴一股子臭味,路过药店时候,她站在外面怔怔地看了半晌,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隔着马路在叫她的名字,后来她进去,那人穿过马路走来。
“你买这个干什么?”
文白把药瓶牢牢攥在手心,绕开他要走,却被那男生一把拉住手腕,翻转过去,漆黑的眼珠扫过指缝间露出的瓶身,随即轻笑一声,松开了她的手。
阎徵退后一步,让开一条通道。
他的声音很轻,但冷硬并且具有不容反驳的力量和坚实感。
“我不管你的事,但我只想提醒你,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阎徵陪着她去提取精液提取指缝间的皮屑保留好证据,陪着她去警察局里报警并做笔录,给她积攒的钱去打官司,帮她请最贵最好的律师,但是在开庭前却又问她:“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们胜诉的可能性很大,可律师说即便孙东岳输了官司,也不过是三年的量刑,而那时他必定会鱼死网破,你的名声也都保不住了。”
“你能承受住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吗?”
“你姐姐呢?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阎徵说:“打出去的牌永远没有留在手里的更有价值。”
“如果你相信我,那就现在先和他和解……”
“这才是你帮助我的目的吗?”
文白轻声道:“留着孙东岳对你来说更有价值对吗?”
“对,但对你来说,至少,我还是个好人。”
身量还未拔高的少年沉声许诺:“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等他的用处尽了,我一定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文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钱雪,包括阎徵替她摆平了孙东岳的纠缠和报复,而她选择相信阎徵,撤销了诉讼,包括这段时间她给钱雪的钱,要钱雪查孙东岳的证据都是出自阎徵的授意,阎徵有他的目的,文白没有问,但她选择帮他达到目的,然后再去索要那个十六岁时候得到的承诺。
钱雪咬牙切齿:“他在利用你。”
文白摇头苦笑:“你想要我帮忙,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这回,还是要靠他。”
吸毒和贩毒的证据是趁孙东岳在店里的时候用藏在衣柜里的针孔摄像机录下,而被他强奸、迷奸或是诱奸的小姑娘一共联系到五个人,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一个十四岁,阎徵联系了最好的律师准备这场官司,但在一切准备好了后,却答应了那吓得瑟瑟缩缩的人渣和解的恳求。
“吸食和贩卖毒品,照你那点量,也就三年,顺便还能帮你戒了毒。但是强奸多人,加其中还有一个未满14岁的幼女,可是十年往上。”
“你可以选一个?”
“我帮你选去戒毒好不好?”
钱雪怒道:“你又在利用她们!”
阎徵默然瞧她一眼,没做回应。
“但是和解是需要赔偿的,一个人一百万,一共六百万。”
“这太多了……”
“你的毒品生意反正也做不成了,不如把钱用在别的上面。”
“可是……”
孙东岳绷紧脸皮,左看右看,咬紧牙关狠心道:“那你保证这几个女的再也不纠缠。”
文白突然低声插入话:“我不要钱,你能保证不再干这种事吗?”
孙东岳躲开她的目光,小声嘟囔了句,钱雪一听便怒道:“你他妈得还是人吗?狗改不了吃屎,你他妈就是个狗!”
她一拍桌子,红唇凛冽,朝阎徵和孙东岳冷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钱人的那些手段,就算判了三年,缓刑再加上减刑,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又出来了。”
“这回绝对不能放过他,两罪并罚,十年往上算什么,二十年、三十年,无期,非叫他涨涨教训不成!”
孙东岳还未说话,阎徵却先对着她道:“你说的不错,但你问问她们愿意吗?”
他语气平静,缓缓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勇敢,她们都是些年纪小又懦弱的女孩,家里关系复杂,又都要面子,即便官司打赢了,这孙子进去了,她们这一生也毁了,不如拿着钱离开,读书学习,结婚生子,开始新的生活。”
当年文白是怎么选的?
其他人又都是拿怎样恳求的眼神转向自己?
钱雪不甘心,冲那个在枯干的草地上哭着问自己“该怎么办的”女孩道;“你也想要那一百万吗?你不想让这人渣一辈子待监狱里出不来吗?”
“你今天要是拿个钱,就再一次地放过他了!”
“……可是姐姐……我……我还要活着呢,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呜呜呜……我妈会杀了我的……”
“我也是,我还想回学校上课!”
“我想给我弟弟治病……”
钱雪咬紧牙关,看着眼前这帮平均才十五六岁的姑娘们,听着耳畔呜呜咽咽的哭声,心底发凉。
她盯着孙东岳,却问的是阎徵:“如果每一个人都这么忍气吞声,你说,还会不会有下一个她们?”
“她们只是受害者。”
她们只是柔弱哭泣的受害者,不是阻止下一场不公的超级英雄。
至于超级英雄,那是幻想故事里的角色。
“这世上本来就不公平,你不是也清楚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这才是现实。
“那天,和孙东岳聊完,他叫你们出去了,只有我、他和孙东岳在屋里……”
“阎徵问孙东岳他大哥怎么样,孙东岳说他大哥近来生意不太顺畅,家里又逼着相亲,上次一块喝酒的时候问他要了点粉,吸了,还问这下阎徵该满意了吧?”
“呵,你说就算阎徵他大哥不是个东西,也没有盼着亲兄弟吸毒的,对不对?”
“然后,阎徵就说等过年的时候,叫孙东岳设个局,不用做别的,只要请他大哥过来就成。”
“接着,他就让孙东岳走了,跟我说要我等到那天,看着他大哥喝完酒吸了粉之后,打电话联系他,剩下他自己安排。”
“除了之前答应的二十万外,他后来给我的五十万,就是要我打那通电话并且对一切事情保密,所以我一直都没说。”
“后来咱不就知道了吗?事情在年前都上报纸了。”
“他大哥在高架上飙车,影响恶劣,又赶上年前政府严查酒驾毒驾,就算出来,以后往上的前途也毁了,关键是,那会儿开车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说不准就是车毁人亡,他自己算计的,难道没想过这层后果,不过是自己亲哥哥的命也不在乎罢了……”
“即便他们阎家兄弟俩再深的仇恨,可他这样狠心,这样算计,这样的人,你还觉得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我告诉你,就是要你对他警惕点,之前对你来说是好人,可之后未必。他那样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恐怕不择手段……”
21:14:07
我想要
钱雪移开身子,退回去坐好,墨镜后的眼神中满是担忧,文白怔怔地看着她,含在口腔里本来酸甜的草莓酱仿佛突然失去了滋味,干巴巴地划过喉咙压进胃里,沉甸甸地往下坠,只能硬挤出一抹笑容,闷闷道:"我知道了。"
她低着头咬着塑料吸管的一端,没再说话。
*
醒来时候,时方满发现自己被阎徵搂在怀里,青年长臂舒展,压在他的脑后。
他的脸颊贴着热乎乎的胸膛,呼吸间都是另一人的味道,时方满挣扎地往外退,被朦胧着双眼还没有醒过来的阎徵拍拍后脑,手指插入细碎的黑发里,一下下按摩着头皮,轻柔地梳理着。
又躺了会儿,阎徵才放开手,打着哈欠下了床,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去洗漱。时方满则是翻过身,仰面看着天花板,他也不带眼镜,就看着那上面模模糊糊黏成一团的许多小灯点。
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盥洗室的门开了又关,阎徵站在衣柜前挑拣许久,终于选出两件颜色亮些的春装,亲昵地凑在他身边要给他穿上。时方满双手之间那段锁链在昨晚上已经取下来了,但太久都没有穿过衣服,只是披着毛毯在屋里来回走动的人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略微用点力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人,不等他说什么先道:“我饿了。”
“好。”
阎徵俯身亲吻他的额角,宠溺道:“我马上去做。”
他要离开一会儿,该是时方满的本意,但看着青年走开的背影,心头却一阵越来越快的鼓声,悸动,恐慌,叫人害怕,似乎又预见到了那被抛下而只能留在这里无休止地等待着的生活。
他慌张跟下床,站在通道口,那扇重新挂起来的黄褐色钟表,时间在不停地往前走去,时方满颤抖着声音,叫住阎徵。
“我要等多久。”
他听见阎徵轻快又满足的笑声。
“十分钟。”
水流哗啦,他心神不宁,草草洗漱完走出去一看,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枯萎的黄玫瑰摆在桌上,破碎发黑的花瓣还残留这本来的馨香,反而越发令人恶心,时方满皱着眉头将它从瓶子里倒出来,一把扔进垃圾箱里。
现在,他对着书桌台,垂下头,除了安静地等待,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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