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他却做出一副十分无奈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施淮安趴在皇帝胸前听了半晌含糊不清的骂,微微一笑。
他抬手扣好自己的衣领,回首对诸臣子道:“陛下说还有些体己话想同奴婢单独聊聊。”
——体己话。
这三个字一出,屋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一位老臣似乎忍不住,差点真的起身骂人,被身边同僚死死摁住。
姜煜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既如此,儿臣暂且告退。”
太子都走了,其他人自然没有留下的道理。
一群人鱼贯而出,很快屋内只剩下施淮安单独陪着皇帝。
外间,臣子们拉扯着姜煜争执起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姜煜举起双手往下按了按,待周围安静下来,才道,“诸位大人不必忧心,如今大局已定,料想他一个小小宦官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父皇……父皇让他在御前伺候多年,确实与他有些情谊,想是有一些事情交代。”
此言一出,众臣子也无甚可说。
老皇帝确实昏庸,还好祖宗基业尚在,让他能安享晚年。朝廷里但凡有点抱负的臣子多少都对老皇帝不满,临到终了也没人真关心他,不过是害怕施淮安作乱罢了。
如今眼看就要迎来明君,众人不想多生事端,只忧心施淮安会因为和太子不和而从中作梗,哄骗皇帝换储。
但正如姜煜所说,大局已定,施淮安便是再厉害也翻不了天。
不论一会儿他能拿出什么东西,只要在场众人不认,他的东西就是作假!
屋内,皇帝可能是累了,不再翻来覆去地骂施淮安。他无力地瘫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呼唤姜晟的名字。
被施淮安刺激一场,皇帝的回光返照也渐渐消散,此刻已经十分糊涂,分不清眼下形势,喃喃着说要找姜晟,想更改诏书,立姜晟为太子。
但这位大皇子早在几年前就被他亲手发配到边远的封地去了。
姜晟是施淮安和姜煜着手对付的第一位皇子,却是最后才被扳倒的一位。
以施淮安对皇帝的了解,若没有姜煜横插一脚,那么储君之位极大概率会落在姜晟头上。
毕竟是第一个儿子,且为宠妃所出,皇帝对他极其宠爱,即使犯下滔天大罪,到底也没舍得处死。
施淮安听见皇帝临死还在念叨他,面上露出畅意的表情——这个人剥夺了自己最珍贵的一切,如今终于也能让他体会到被夺去所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陛下,您找姜晟做什么呢?”施淮安依旧趴在皇帝胸前,残忍地笑道,“他就是长了翅膀,少说也要两日才能飞到这儿来。何况,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入京了。”
皇帝急切地喘气,喉咙里发出混着痰的粗粝声音。
“姜煜这人心如铁石,冷血无情。”施淮安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姜晟在封地若能老实,这辈子或许还能平安过去,若不老实——我想姜煜是不会感念血脉亲情的。毕竟他前半生过得怎么样,您最清楚了不是?”
皇帝瞪大眼睛,颤颤巍巍地抬手指他,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您这辈子所吃的苦,远不能抵过您亲手造下的孽。”施淮安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双手执柄高高举起,锋利的刃闪着寒光,对准了皇帝的胸口,“愿您死后被拘下地狱,让所有冤鬼啃噬您的魂魄,让烈火寒风摧你的尸骨——”
“你、你……”皇帝恐慌至极,几乎要挣扎下床,“你……恨……”
“我恨你。”施淮安大笑着将匕首狠狠插.进他的胸膛,“陛下,我当然恨你。”
皇帝瞳孔涣散,还想说什么,一开口却只能吐出血沫。
施淮安拔.出匕首,又在他脖颈处插了一刀,飚溅的血液沾了他满身满脸。
此生没这么痛快过。
施淮安扔掉匕首,大笑着出门。
外面众人看见他这幅厉鬼似的模样,吓得都呆了,一时甚至忘了躲避。
其中一位老臣反应最快,目眦欲裂地喊道:“疯子!你做了什么?!”
一群人这才如梦方醒地冲进去,有人大喊着“传太医”,有人大喊着“拿下施淮安”……
一片混乱中,只有姜煜落后半步,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掏出一根方巾递给他。
施淮安没接:“无妨,奴婢已经够脏了,唯恐污了殿下的手。”
顿了顿,他张开嘴,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但已经有侍卫过来压住他,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外边仓皇跑来几个太医,前去传唤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姜煜面前,惊恐道:“太、太子殿下……两位院判大人不见了……”
姜煜皱起眉。
“这是怎么回事?!”有大臣呵道,“陛下病情反复,身为院判怎可擅自离开?!竟然还两个都不见了?!赶紧去找!”
姜煜在心底冷笑一声。
——他当然知道院判为什么不在,毕竟这两人连同他们的妻儿都是他亲自安排送走的,这会儿想必快出城了。
皇帝昨夜开始就有些要开口说话的征兆,太医院的人轮番值守,宫女太监忙成一团,场面十分混乱。
之后皇帝情况稳定,太医们都被施淮安遣到殿外等候传唤,姜煜趁机把自己的人送离,等到臣子们进宫面圣,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
“院判那边着人去寻,事后论罪。”姜煜镇定道,“还请在场几位太医先看看陛下如何。”
——老皇帝早就没气了。
一刀在胸前直穿心脏,一刀在喉咙几乎割掉皇帝半个头。
神仙在世也救不回来。
几个太医战战兢兢跪倒,谁也不敢先开口。
其实这状况根本不用太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但毕竟是天子,再清晰明了的状况也得有个确切诊断,是以犹豫一阵后,一位太医大着胆子站了出来,膝行至皇帝床前仔细查看。
这一查就不得了,那太医惊呼一声道:“陛下体内有毒!”
姜煜拎着他的衣襟把人提了起来:“什么回事?!”
“陛、陛下身中数毒……应是生、生前……”太医被勒得喘不过气,咳了好几声才能继续,“但最致命的……还是这胸前一刀……”
众臣惊恐:“是谁胆敢给天子下毒?!”
“还能有谁?”施淮安的脸被侍卫压在地上,面目狰狞,却仍要大笑,“毒是我下的,一种要他不好过,一种用来吊他的命——我就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阉贼!好大的胆子!”
“哈哈哈哈!”施淮安癫狂地笑道,“骂吧!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监,此生竟能有弑君的罪名!你们便是再痛恨我,我也会史书留名——小人物命如蝼蚁,罪逾千钧!纵然遗臭无穷,却是千秋万载!我值了!”
“施淮安!”姜煜沉着脸,怒道,“你大逆不道!”
他十分懊悔似的,捶胸叹道:“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竟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我不该放任你独自守着父皇……”
施淮安笑声一缓,满面哀戚地看向他,唇角缓慢溢出一线血丝。
姜煜骤然看见他唇边多出的血迹,目光一凝,脚步微不可察地上前迈了半步。
但最终他既没上前,也没唤出对方的名。
“殿下一定气坏了,一定想把我千刀万剐……”施淮安仿佛没了力气,勾了勾唇,呢喃说道,“……我才不要千刀万剐,我怕疼……就算是死,我也要自己死……”
他后面声音太小,谁都没听清。
只有姜煜读懂了唇语。
那是他日日夜夜吻过千万遍的唇,每每开口,即便并没出声,他也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但姜煜依然没回应。
“殿下当年分明说喜欢我……”施淮安挣扎了一下,脸还没脱离地面,又重新被狠狠摁了回去,“你分明也说怨恨他……可为什么不愿同我一起报仇呢?”
“我少时不懂事,的确没能明白父皇的苦心,对他有些埋怨……”姜煜愤然道,“但即便再埋怨,他始终是我的父皇,是我血浓于水的亲人!我怎能允许你害他?!”
两人演得情真意切,周围看官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殿下和施淮安不和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啊……你放不下亲情……”施淮安凄然道,“所以我只能自己报仇……”
“你……当真是胆大妄为!”姜煜指着他,气得发抖,“罪该万死!”
施淮安舔了舔唇角溢出的血,吞咽两下,抬起眼,低低地问:“姜煜,你可曾有一刻……对我真心?”
姜煜恨极一般,目光凶狠地剜向他。
施淮安又笑起来:“没关系,我也……恨你。”
话音落,他彻底没了动静。
两个侍卫察觉到不对,再把他提起来,已经一点儿气息也没有了。
施淮安先前手刃了皇帝,本来就满脸是血,他又一直刻意把喉间血沫吞了回去,所以竟然没人发觉他什么时候服了毒。
姜煜上前两步,一把从侍卫手中将人夺过来,动作之猛,目光之狠,像是要把尸体活剥了。
他捏着施淮安的脸掰开齿关,里面只能看见几乎发黑的深红。
——计划里,本来并没有施淮安服毒这一步。
姜煜知道施淮安一定不愿意死在自己手里,但没想过他会死得这样早。
还以为至少他会想亲眼看着自己登基。
……原来他不想看。
他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这天下到底归了谁,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
谁也没告诉,就这么孤零零地去了。
良久,姜煜松开施淮安,退后半步,缓缓道:“拖下去,午门车裂,以儆效尤。”
“这……”侍卫们都愣了,“殿下,人已经去了,真要……”
“你以为他犯的是什么罪?”姜煜怒目瞪过去,“是弑君之罪!”
他眼睛里泛出鲜红的血丝,额头青筋暴起,吼道:“车裂!”
众侍卫连忙将尸体拖下去。
午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施淮安连尸体也没能保全。
其实原剧本里写得比这个还要惨烈一点,是凌迟之刑。
后来这一段开拍,季舒远临时找到梁成,觉得站在姜煜的角度上,应该不会忍心真的把人千刀万剐,所以最后改成了车裂。
其实这点改动无关紧要,季舒远主要是不想给仲钦留下太严重的心理阴影,毕竟之前演到那儿的时候他就有点恐惧。
虽然……仲钦觉得车裂留给自己的心理阴影也并不小。
大结局之前的高.潮戏份看起来不算很多,但拍起来非常耗时。
梁成本来就严苛,拍这段的时候比以前还要严苛,几乎是一帧一帧地跟他们扣动作,到后面拍完姜煜登基,已经过去一个半月,眼看就要到春节了。
计划里是在春节之前拍完,现在看来还要延后,因为还有一场比较重要的姜煜纵火戏没来得及拍。
离春节还有几天,梁成打算把一些结尾戏份先拍完。
姜煜登基后长久空置后宫,大臣们日日上奏,他便干脆依照施淮安所言,将北阳王的小孙儿招进了宫,虽不能完全堵住臣子的嘴,但好歹清净了一些。
施淮安留下的小盒子果然有用,姜煜得闲时将里面的文章挨着抄录整理,其中有些策论当下能用,他便拿出来在朝上讨论,有些或许将来才能用,他便添注自己的意见,留以后世参考。
整理到最后一本,他看见那枚碧绿的叶片,愣怔许久,对身旁侍立的太监吩咐:“差几个人——不,你亲自去,去一趟江南抚镇桃花村,给他……立一块碑。”
小太监机灵得很,即便姜煜没有明言这个“他”是谁,也并没发问,垂着头应道:“是。”
他曾经是施淮安身边的得力助手,施淮安走得干净,身后一个人也没连累,姜煜觉得他用着趁手,便提到身边来伺候。
因为一直记着施淮安的话,姜煜虽然给了宦官一定的权力便宜办事,但不允许他们干政。
见到施淮安的结局,众人亦不敢有什么奢望。
“尸身已经没了……便立衣冠冢罢。”姜煜把玩着柳叶,思索道,“把那只青玉小冠带去。”
“是。”太监躬身道,“那碑上要刻什么字呢?”
“就写……”姜煜敛眸,缓慢地说道,“——名士施淮安,卒于景明一十三年。”
“一十三……”太监愣住,“可他不是……”
景明是先帝所用年号,施淮安活到二十八岁,去世时应是景明二十九年。
小太监没听懂皇帝的意思,斗胆抬头去瞧皇帝的脸色,只见他怔然望向前方,摇摇头道:“不,他早就死了。”
——死在十二岁入宫那年。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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