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商应秋说什么,做什么, 带来什么好吃的, 郁衍都得不为所动,偶尔吃一两口, 嫌弃为主, 讽刺为辅,再好吃的也能被他挑出毛病。
什么是魔头的姿态?
人家千魔城主, 被送上邢台前还能抚琴高歌一曲广陵散, 就是他们魔教人该有的典范, 值得流芳百年, 交口称颂。
“干爹, 该用饭了。”
郁衍盘膝打坐, 眼帘开一小线, 悄悄看过去一眼。
他不会动心的, 哪怕那盘最后一季的肥螃蟹也遭到同样的对待,他得视心头爱如粪土,割爱如割肉。
商应秋打开的食盒里热气腾腾而上, 他从里面端出一碟点心。
郁衍眼帘不由又开大一分。
因为是刚出蒸笼就被送过来, 热气如仙雾,让里头立着的九只白兔像奔月而来一般。
这兔子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的, 那皮呈奶白色,瞧着晶莹剔透;耳朵尖尖,眼睛应该是芝麻做成的, 每只都捏得形态各异,玉雪玲珑得很。
随着商应秋端出搁下的动作,那九个白白的小身体颤颤巍巍,像在雾里瑟瑟发抖。
郁衍:“……”
他在这住了一个月,都没吃过这道菜。
盟里的厨子他都认得,做不出这样精细可爱的玩意。
果然,这是在借花献佛,外头的情况,他能猜到一二。
藤老肯定解不了他的毒,别人不晓得,他却是知道的——
那老头十几年前鼻子就失灵了,说好听点是隐居,实际是隐退,就算出山,也起不了太多作用。
商应秋这次学聪明了,不把盘子直接端到他面前,而是先端着,维持在一个可退守的位置,对他说:“您上次说,要杀要剐随我,是么?”
郁衍:“……”
君子一诺价千金,是,他说过。
但那只是客套话,就像江湖人见面,开口就是久仰大名一样。
听过就算,谁要当真!
商应秋见师尊一脸的警戒,拳头都握起来的样子,抿唇忍了下,拉过张凳子,把盘子搁下。
“上次在赵知府那瞧见,觉得有趣,本想先做给暮春试试,但一直不成功,这次做的看着还算可以,就辛苦师尊您先以身士卒了。”
“……”
“里头馅有几种。”商应秋指着有几只,音色里透着恳切:“这是红豆沙、绿豆沙,哦,还有莲蓉。”
郁衍:“我不——”
不字未落,商应秋提醒了他一句。
“昨天是您说,要跟我一对一比试?若不吃饱,那也算不上公平。”
“……”
说罢,商应秋起身走向桌面。他投去一瞥,就看青年端来个木匣子。
匣子一开,金光四溢绽开。
龙鳞鞭安静的卷缩在锦布上,身上金麟璀璨依旧,盘着的样子像条酣睡不醒的金龙。
那日密室被破,金麟鞭就在手边,是他眼睁睁看着被武林盟的人收走的。
郁衍抚过鞭鳞。
这是跟着他走过三十年,不会说话,但陪他生过死过也痛快过的朋友。
商应秋说要比,那就比。
反正郁衍也想知道,现在两人究竟谁强谁弱。
镣铐被取下,他转着手腕,随商应秋走出暗道。
早先下过一场雨,外头的气息清凉新鲜,树上枝叶几乎落光了,满院金黄。
郁衍右手持鞭,随意一挥,地下立刻现出几道森森齿痕。
金麟鞭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是由无坚不摧的玄金锻造而成,上面分布着肉眼都难以看清的无数锯齿。
这一鞭下去,哪怕是金钟罩铁布衫,也照样会皮开肉绽。
商应秋见地上那鞭痕,便赞了句:“师尊功力又精进了。”
鞭身垂于地,郁衍对青年的这份恭维不以为然,只过耳不上心。
“你修的,早已不是不周宫功法,叫我师尊,不怕你现在的师傅气恼么。”
他早就想问了,江湖上不是没有一徒拜几师的情况,但那毕竟是少数。
商应秋内功修的是浮屠神功毫无疑问。
可以武尊的身份地位,怎会容许自己的弟子,念着别人做师傅?
现在口口声声喊自己师尊,但也许一转身,就会用同样的声音去喊别人……
一想到这个画面,郁衍就觉心中恶气翻滚,比钱塘江的浪来得还猛!
问这话时,他手腕蕴力一扬。
长鞭万龙出海,以雷霆万钧之势攻上。
对面青年站姿笔挺,黑袍在迎面而来的煞气中猎猎飞扬。
两股力道在半空中相冲一撞。
小院地方不大,道道鞭光密如天网,以横扫之力将商应秋牢牢缚在中央。
青年以手为刃,手臂缠出一道鞭身,逼近成面对面,可以对峙的距离。
呼吸交错中,商应秋抬眸,漆黑如深渊般的眼睛看着他。
郁衍对上这道视线,呼吸跟着微顿住。
“暂时不能对外宣布您的身份,是弟子无能。”
“……”
秋叶纷飞狂舞,又如雨般下落,一时难分彼此。
“但除了您,弟子从未认过其他人为师,从头到尾……我都只有您一人而已。”
鳞片上犹自闪着寒光,但走势突断。
在丁点差点挨上青年脸颊前,鞭身错开,猛地打向一侧树干上。
郁衍脸上没一点喜色,反而铁青如大病一场,冷得可怕。
“……马屁精。”
这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胡言乱语,就知道说好话,谁稀罕你的奉承!”
生平头一次被冠以“马屁精”的商应秋也微微懵了一下。
“师尊——”
收到盟主要跟魔头比武的消息,方垣即可天机堂赶来看热闹。
可惜,还是来晚了一点。
院子里已大战结束,只剩一地碎成粉末的枯叶,还有直直站在原地,似有困惑的盟主。
……可见真是激烈,盟主身上黑袍,都被鞭风割成碎得不成样了。
他见盟主弯腰捡起地上那条长鞭,慢慢卷收好,忽地侧头。
很突兀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方堂主,我可是很会拍马屁的人?”
方垣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什么?您说谁很会拍马屁?”
商应秋面沉如水,嗓音凉澈澈的:“我。”
“……”
方垣悚然,开哪门子玩笑,谁会拍马屁,盟主吗!?
究竟哪匹马那么惨啊,会被直接一掌拍死——
直接拍到九层地狱永不超生吧!
*
年轻人,说话怎么可以那么不负责。
郁衍气到半夜太阳穴鼓痛,到下半夜才稍微好些
净知道说好听话,只有他一个师尊,可实际上做的呢?
他能理解商应秋现在不能承认自己曾是不周宫弟子的事实,他气的也不是这个。
而是现在他回来了,“暮春“自然是没了。
大家现在都认为小孩是被趁乱带走的,郁衍在盟里呆了也月余了,自问在处关系方面颇有建树,知他被劫走,连平日嘴巴最贱兮兮的方垣都扼腕了句,好好一孩子,这回又要重蹈覆辙了。
可商应秋至始至终,也没特意加派人手去追找——
也不担心小孩吃饱没,穿暖没,会不会风餐露宿。
怎么,是钓到鱼了,就无所谓鱼饵死活了吗。
他的猜测,在新收小弟布懂那里得到了验证。
“禀告宫主,昨夜咋们逃走的弟兄一共分了三波,武林盟共派出七十三名弟子分头追踪,不过那些都是丙、丁级的弟子不足为虑,都是宫主手段了得,想得周到,其他厉害的现在还晕着没醒,都无可奈何呢。”
商应秋事务繁多,也不是三餐都能来。布懂是负责送饭的,趁着这个空档见缝插针的表起忠心。
“盟中人少,我哥临危受命也要带队出去,吩咐我一定要伺候好宫主,助您一臂之力!”
没办法,这两兄弟自从服了“阎王令”后,这半月以来吃嘛嘛不香,日渐消瘦,神思恍惚,半月后若再没解药肯定必死无疑。
前两天,两人得知魔头被俘,那是急得六神无主,生怕魔头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会跟着陪葬。
布懂揭开饭篮子,把饭菜一一摆出,偷偷摸摸想往里看。
不怪他好奇,之前每次魔头找他们都是大半夜,还都选的是密林深处这种可以杀人灭口的地方。
别说样子了,连人影都从没见到过,他们还私底下讨论过,一致认为魔头真跟说书口中一样丑陋不堪,所以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布懂壮起胆子,透过玄铁栅栏看向里头。
这间独门独户的铁狱布置得与客房,门口又有屏风挡着,只听哐当几声,屏风后的人影起来了,随着走动带起一阵清脆连绵的金玉相击声。
解童药服下后,需每天运转真力维持身体大小。
郁衍盘腿在床,打坐完,出来时脸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手脚都由铁链锁着,但所幸链子够长,足以走至门口。
他扫了眼外头,栏外酒菜撒了一半,那胖子弯着腰神思恍惚,倒酒的手僵滞在半空,酒水哗啦啦流了一地,蠢得无边无尽。
牢里难分日夜,一直燃着烛火,晕黄的光影下是一张足以让世人目眩神迷的脸,但拥有者显然并无自觉,或者说从未放过在心。
美而不自知,所以从不克制,伤敌更重。
郁衍心中叹气,饶他英明一世,也会落到手头无人可用的下场啊。
“那我儿子不见后,盟里有何反应。”
郁衍自知恶声太盛,旁人惧怕他也不足为奇。
他问得已算和蔼,可这下对方越发手足无措,不知眼往哪摆的局促样子。
胖子结巴的厉害:“就处,处罚了守卫的弟子。”
只是处罚吗?
他手指敲在尚温热的瓷碗边,一下又一下,若有所思。
“那他……商应秋里公布画像,下悬赏令了么?”
胖子迟疑:“好像没。”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好像。”郁衍冷下声,他不信,又反复问了一次:“他没要求找孩子?你确定?”
确定啊,布懂这会完全倒戈,讨好的问:“宫主,那,那不追,不挺好的吗?”
没有找他。
郁衍眼中暗了一瞬,心想若是重视,就算自己走不开,也该派人去追啊。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商应秋若有心,就一定会有办法。
……一帮江湖人撤退还带着个孩子,一定会非常引人瞩目,武林盟在九州都有驻点,飞鸽传送个悬赏令有多难?
……不说多了,盟里穷时穷,但几万金也该有吧?
……之前把他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万般爱惜的模样难不成都是装的?
也许不是,也许是。
可郁衍分不太清,他试图分辨过,但不行。
这不是他能力欠缺,而是会分辨赝品的,无一例外都是行家。
从未被谁爱过的自己,完全不知真正的珍惜,是不是就是如此。
早知如此,他就该任由那本该死的成语新编化成渣滓。
想到自己连续几晚挑灯夜做,一页页,一片片重新把书粘了回去的样子——
这稍平息下去的头疼又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金鳞鞭:我真是你的好朋友么,为什么进来那么久,你都只顾着看点心?
干爹:……
第30章 无价的你
第二天, 来同郁衍做交易的人,也换成了方垣。
方垣这次奉命来, 做足了准备, 开篇讲了一堆。总结一下,大意就是他们提出用退兵换解药, 但这不是怕他, 而是要给他一条生路云云。
郁衍大概听了几句,见没什么新意, 便堂而皇之的走起了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定是被伤了脸面, 商应秋今天才派下属来的吧。
自己昨天那句话, 好像是太过分了点。
动不动说什么永远, 一辈子, 话里话外都很笃定, 也是年轻人素有的通病, 自己怎能以偏概全,用马屁精一语概之?
奉承话自己以前也不是没听过,再恶心夸张的也有, 他都能一笑置之, 怎到了商应秋这,就严苛至此呢?
“给解药, 可以啊。”郁衍不耐烦的打断对方的喋喋不休:“配药的话,现在就去”
交易当然可以做,反正再过两天, 昏迷的人就能醒。
“…………”
方垣本以为还有一番软磨硬泡,毕竟魔头是盟主都难啃下来的硬骨头,谁知道自己三言两语,魔头就开始服软,有了自知之明!?
他都有些担忧了,自己口才居然那么好,会不会显得老大很不行?
就在方垣纠结自己会不会太功高盖主的这会功夫,郁衍已从药庐里出来。
他扔过去包药丸,方垣一把接住,狐疑地嗅了嗅,差点被臭晕过去:“这什么做的,怎么会那么臭!”
郁衍擦着手上药渣滓,故作惊讶:“苦口良药,原来方少侠年纪轻轻,竟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这丸里加了足量的白丁香、望月砂、五灵脂,保证一颗下去臭气灌顶,百病全消。
方垣瞪了他几眼,忍着要反胃的恶心,狠嚼下去。
药虽臭得清奇,但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
方垣忙着分派药,如果他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郁衍的脸色实际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
迷药本不用解药,他只是借机又炼了几枚解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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