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舀歌的手指有些发抖,但他努力镇定下来,壮着胆子往前走细看。男人浑身赤 裸,伤痕累累的胸膛遍布血迹污渍,郑舀歌却依稀看出此人心脏位置有异样的淤痕,并向外散开无数血丝,血丝淡而细,不仔细看无法察觉。
白龙伸手揪住那人头发提起,那半死不活的男人发出沉重的呼吸,睁开眼睛。
郑舀歌一时呼吸停滞。
那双眼睛颜色极淡,像蒙了一层翳,玻璃珠一般的不真实。郑舀歌一瞬间就想起了沈湛的眼睛,不像人的眼睛,更像冷质的琉璃。
郑舀歌轻声问,“他病了吗?”
白龙答:“他中了毒。”
那人的眼珠缓缓移动,落在郑舀歌的身上。郑舀歌本能想要后退,但他需要看得更清楚这个男人身上的一些东西,他的眼睛,还有他心脏上诡异的疤痕。
“认得我吗?”郑舀歌站在那人面前,仔细观察着他的面色,“我就是郑听雪的弟弟。”
男人发出含糊难听的声音,郑舀歌紧盯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谁告诉你们我哥哥还活着?”郑舀歌放低声音,温软中天然带着令人信任的可亲,“告诉我,我可以亲自送上门去。”
男人含混喃喃,一张嘴嘴角就流出黑色的血来。他忽然开始抽搐,面色青白如厉鬼,像是不断发着恶寒。
白龙皱起眉,将郑舀歌拉到自己身后,“小少爷,他要死了。”
如白龙所言,半个时辰的时间,男人不断嗬气,呕吐,念咒一般发出古怪的声音,在缓慢的死亡过程中渐渐没了声息。郑舀歌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但他专注注视着尸体上心脏的位置,缠绕的血丝像一株巨大的花,骇人惊心。
“剖出他的心脏。”郑舀歌镇定开口,“他被人下了蛊毒。”
作者有话说:
白龙(刺客):小少爷跟我走,这把带你飞!
郑舀歌(辅助):走走走,反(抓)野(沈湛)!
沈湛(敌方刺客):好家伙,眼皮一跳?
第12章 雨连江(十二)
瓷器铺二楼角落的一个房间被临时改作他用,郑舀歌一头扎进去,又是几天几夜不出来。
送饭的白龙端着食盒巴巴杵在门外,“小少爷,该吃饭了。”
门里没回应,白龙便知道小少爷又忘我了。他正犹豫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忽见一人径直走来,脖子处绑有纱布,正是这阵子白蹭了他们不少饭钱和药钱的臭脸小孩。
白龙拦住他,“你小子干嘛呢,横冲直撞的。”
少危不耐烦拨开他的手,“他人呢?”
“我劝你最好给我规矩点,别以为小少爷脾气好你就能没上没下......”
少危懒得与他废话,当即要越过他去推门,白龙哪会让他打扰小少爷,立刻将他手臂一挡,两人在房门前对峙,气氛一时紧张。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白龙,是不是你在叫我.....少危!怎么只穿这么一点就跑出来?”
郑舀歌出现在两人面前,干净的袍子穿进去,脏兮兮的袍子穿出来,长发绑起马尾,脸和手上蹭了不知哪来的脏灰,怀里抱着个药琉璃,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
白龙被他这副打扮震到:“小、小少爷,歇会儿吃饭吧。”
少危:“你又在捣鼓什么奇怪东西?”
“外面冷,进屋里来说。”郑舀歌拉着少危,伸手接过白龙手里的食盒,道谢,随手自然地牵着少危进门,关上房门。
被顺手关在门外的白龙:“?”
房里又是一堆瓶瓶罐罐,一阵诡异的药味弥漫,少危扫一眼过去,桌上几个药琉璃里竟然爬着活的虫子。
少危:“......你开始养虫了?”
郑舀歌饿得厉害,坐在凌乱的桌前抱着碗专心吃饭,闻言嗯嗯点头。
少危莫名其妙,干脆坐到旁边看着他吃饭。郑舀歌吃得脸颊鼓鼓的,还不忘记从碗里夹起一大片肉,“少危,来。”
“我不吃。”
“吃啦,你现在最需要多吃点,不然伤口长不好。”
他哄小孩一般,少危拗不过,张嘴吃了。郑舀歌很快吃完饭,把碗放到一边,开始与他一一解释,“我在养一只蛊,这几天让白龙他们帮我找来不少虫子,可惜这里没有书籍参考,具体怎么养我也不大清楚。”
“养蛊做什么?”
“看。”郑舀歌把刚才抱在怀里的药琉璃拿出来放在桌上,明亮的光线让少危更清楚地看到罐子里是什么。
是一只红色的、半个巴掌大小的虫。
他从未见过这种虫。浑身猩红如鲜血流动,头端一对清晰可见的倒钩尖牙,无数虫脚蠕动,看着令他十分恶心不适。
“怎么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郑舀歌正观察着蛊虫的状态,闻言回答,“这是从一个聂家人的心脏里取出来的蛊虫。”
少危一怔,脸色变了。
郑舀歌却专心看着药琉璃,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继续道,“那人的眼睛和沈湛的很像,心脏处有血丝经脉缠绕,口齿不清,神态疯癫,症状非常像我曾在书中读过的中蛊之人的样子。”
他捻起瓶对着光仔细看那红色虫子,手边纸上记录是这些天连日的观察。他笃定给出判断,“这种蛊虫非常像桃花糠蛊,却不全是,桃花糠的蛊虫不可能有这么大。”
少危凝眉看着琉璃里的蛊虫,沉声问,“那个聂家人呢?”
“死了。”郑舀歌说,“这只蛊虫几乎把他的心脏啃光。”
他仔细看着琉璃里的蛊虫,表情十分疑惑,“如此看来,沈湛应该也被下了蛊,可他为什么还能行动如常?也或许是我想错了,只看眼睛还不能下定论......”
他抱着药琉璃嘀嘀咕咕,少危沉默注视着他,又看向他手里那只奇异的虫子。他也想起沈湛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
“这只蛊虫种进人的身体,会如何?”少危问。
“这种蛊虫与桃花糠蛊相似,我猜也是一种幻蛊。”郑舀歌回答:“世间蛊分三种:生蛊续命,亡蛊毙命,另一种幻蛊控制人的精神,令人一时正常、一时疯癫,时间一长便沦为行尸走肉,只听从蛊母的指令。”
“那这个人为什么死了?”
“因为这种蛊虫比桃花糠蛊毒性更烈,若非种进体格异于常人者的体内,不仅不能起效,还会致人死亡。”
郑舀歌自言自语,“都说聂家善使毒,什么人比聂家还厉害,能把蛊种进他们的身体里?”
少危漠然道:“说不定就是他们自己种的。”
郑舀歌不解:“你是说,他们在杀自己人?”
少危看起来却心烦意乱,起身丢下一句“他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转身离开了房间。
郑舀歌唤了一声,少年却头也不回径自走了。他不明所以,总觉得少危这阵子常常心情不好,来青冈的路上也是,一个人沉默不语,像装着心事。
他犹豫片刻,起身收拾一下桌子,提了几条虫子扔进药琉璃后把瓶口封好,放进柜子,跑出了房间。
“小少爷。”白龙在楼下喊他一声,“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郑舀歌说完,想起什么,趴在栏杆上问,“白龙,附近有卖小馄饨的摊吗?”
“有,小少爷想吃我便去买。”
“麻烦要大碗的,加蛋丝。”
另一房间里,少危独自坐在榻上,眉眼冷凝。
黑刀横在面前,他握着刀柄,指腹按上纹路,是熟悉的触感。
他在十四岁生辰时得到这把刀,哥哥亲手将这把刀交给自己,告诉他“这是聂家人用的刀”。
之后他哥便让他去杀人。但任务没有一次成功,他作为聂家的后代,连杀人都不会。
“你可真是个废物,聂少危。”
这是哥哥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少危握紧黑刀,黑发垂落,神情晦暗不明。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伴随一个柔软清亮的熟悉嗓音,“少危,我进来啦。”
郑舀歌推开门,提着个食盒进来,哒哒哒过来与他一同坐在榻上,把食盒打开,顿时一阵香气扑鼻,“我让白龙帮忙买了小馄饨,快趁热吃。”
馄饨汤面飘着晶亮的油花,馄饨皮晶莹轻薄,面上还铺着金黄的蛋丝。少危盯着面前一大碗馄饨,思绪突然就被岔开老远。
“我不饿。”他说。
“骗人。你心情不好,一定是因为没有吃饱。”郑舀歌拿出汤勺舀起一颗馄饨,小心吹了吹,喂到他嘴边,“啊——张嘴,快点快点。”
少危被迫吃下馄饨,怕郑舀歌没完没了,只得拿过勺子,“我自己吃。”
少危还真饿了,伤口愈合的过程令他常感到饥饿,他三下五除二扫光馄饨,抬头见郑舀歌撑着下巴眉眼弯弯看着自己,顿时不自在起来,“看我做什么?”
郑舀歌半撑起身体,朝他伸出手。少危一僵,接着额头有温凉的触感。
手指抚上眉心,轻轻慢慢地揉,“少危怎么总是皱着眉头呢。”
少危下意识偏过头,抿着嘴不说话。郑舀歌见他这样,想了想,干脆挪到他身边坐下,接着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条坠子。
那是一块环形翠白玉佩,色泽质朴厚重,因常年贴身佩戴而显得温润明亮。仔细看玉上的纹饰,竟雕琢着一对交颈的大雁,工艺精美,想来十分贵重。
郑舀歌把玉佩取下来,环在他的脖子上,“这是娘留给我的坠子,咱们家的传家宝,能辟邪保平安的,我戴在身上一直没取下来过呢。”
少危心头一震,本能抓住他的手腕,“我不要。”
郑舀歌却已经把玉佩系好,放进他的衣领,“娘亲保佑少危不要再受伤了,要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少危几乎要站起身甩开郑舀歌,但他的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被魇住一般愣愣看着郑舀歌近在咫尺的脸。
窗外温暖春光落在眼前人的脸上,将他白净的皮肤和纤细睫毛照得清透柔软,像流淌水波里的一道梦境,干净得不可思议。
“等少危什么时候觉得不需要它了,可以再还给我。”郑舀歌抬起头,笑着对他说,“这样就算我们以后分开了,未来有一天也说不定会再见。”
少危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问出口,“你还想再见到我?”
“当然啦。”
“为什么?”
郑舀歌愣一下,清亮的眼睛眨一眨,好像没想过他会问这种问题,还思考了一下,回答,“因为少危很好,特别好。”
他说着就要靠过来。他总是这样,每次开心时都像撒娇一般,要牵手,要挨过来说话,没人教他,他真就像山里长大的小孩,一点礼仪也不懂。
少危将他拎到一边,认真看着他,“我们相识不过数月,你就不担心我会害你?”
郑舀歌被他单手拎开,与他对视半晌,笑起来,“你陪我过年,去山上找药,送我来江北,几次三番救我,难道这样也叫害我吗?”
他放松身体,悠闲地与他并肩靠坐,“你就是不爱说自己好,我早就看出来啦。”
少危深吸一口气,声音很低,“你先出去。”
“嗯?”
“我累了,想睡觉。”少危这样说着,径自起身去床上。郑舀歌见状也不好再与他说话,也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时回头对他说,“那你好好休息,要是饿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少危含糊应一声,郑舀歌便关上门离开。少危独自坐在床边,直到听着轻巧的脚步声嗒嗒远去,胸口的窒闷才短暂散开,令他重新能够顺畅呼吸起来。
他没有睡,就这样静坐到夜幕降临,星辰出云。
深夜时所有人都睡下了,窗外流水声潺潺,星光黯淡。少危毫无睡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睁眼看床顶。
寂静中一点极细微的声响从门缝外传进他的耳朵。少危警觉起身,悄无声息握住床边的刀。
门被慢慢推开,一个男人跨过门槛走进房间。他看到男人,一时间感到疑惑。
男人的脸他见过,就在这个瓷器铺里,如郑家其他暗卫一样化身为普通百姓的模样四处走动。他见过这个男人跟随在白龙左右,甚至见他与郑舀歌说过几句话。
少危警惕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男人反手关上门,踱步朝他走来。少危察觉出异样——这个男人现在的神态、走路的姿势,与他白天见过的不大不一样。
男人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望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好徒儿,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得可还开心?”
那一刻少危如遭雷击——这声音正是他的师父!那张人皮面具几乎出神入化,连郑家精锐的暗卫都毫无察觉。
冷汗爬上少危的后背,他放下刀,单膝跪在男人面前,声音低哑,“师父。”
男人缩了骨,身形瘦削许多,但一股无形沉重的威压依旧让他无法抬起头。那个花脸神果然是师父,他们的踪迹从一开始就被师父牢牢掌控,而那把递来的杏仁碎正是师父对他的警告。
他已经拖得太久了。
“再不催催你,你可真就乐不思蜀了。”男人悠悠走到桌边坐下,“看来郑家的小子很得你喜欢。”
“你大哥让你杀人,你不杀。为了护着那小子,你倒是又愿意下手了。”
少危握紧手指,“不,我......”
“是不是都快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了?”
少危面色青白,沉默如死寂。
“三日后,带他出青冈城。”男人说,“我和你大哥在城外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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