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看过字条,把鹰放走,转身对郑舀歌说,“小少爷,我今晚下山一趟,天明前回。”
郑舀歌问:“是师父来信吗?”
“不,是朱雀。”
“好吧。这些野山菌带给他吃,替我向他问好。”郑舀歌把山菌包起来,“不要再用衣服擦手,你的衣服都没几件干净的了。”
玄武扯起裤腿低头看,用沾了鱼鳞的手拍拍上面的污渍,继续专心掏鱼杂。
少危捏着筷子,总觉得不对劲。
面前一张木桌,桌上挤挤挨挨摆着饭菜,两边各坐一个人。郑舀歌倒规规矩矩坐着吃饭,那玄武干脆直接盘腿坐在床上,两人边吃边说着话,倒是一点没把他当外人。
他忍着不耐,开口,“二位怎么在这里吃?”
郑舀歌说:“怕你一个人吃饭寂寞呀。”
“多虑了。”
“小孩子就是爱口是心非。”郑舀歌夹起一块鱼肉放进他碗里,冲他一笑,“趁热吃。”
“少危喜欢吃甜吗?”郑舀歌自然地与他说起话,“镇上的冰糖梨花糕和杏仁碎很好吃,可以让玄武帮你带几份回来。”
“不喜欢。”
“小孩子不都喜欢吃甜吗?”
他一口一个小孩子,叫得少危心下十分不爽,面无表情道:“我十六,不小。”
郑舀歌偏过头小声对玄武说:“那帮我带两份。”
少危看他,郑舀歌装作没看到,继续很有兴致地问:“饭菜合口味吗?”
“还不错。”是他不熟悉的细腻口味,虽然清淡,但咸甜适中,食材新鲜,温和柔软的色泽和香味,就像做饭的人。
少危一怔,为自己心中冒出的莫名联想。
“我还担心你吃不好。”郑舀歌很高兴地给他夹菜,“多吃点身体才好得快,吃不够我再给你做。”
热腾腾的白米饭叠上菜和肉,满满堆在少危面前。他看着面前的碗,没有说话,端起碗埋头吃饭。
夜里,山中下起点点小雪。玄武裹了一身黑袍离开木屋往山下去。她独行夜路脚程极快,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抵达山脚下一处荒废已久的农舍院中。
月盘高悬于空,冷辉笼罩大地。玄武翻身跃起如一片羽毛飞进窗棱,潜入黑暗。
月光透过窗棱落进房内,照在墙边静立的高挑人影上。
“朱雀。”玄武掩上门,低声唤道。
朱雀低低应一声,“小少爷如何。”
“照旧。”玄武把手里的包裹扔过去,“小少爷给你的野山菌,让我给你问好。”
朱雀接过包裹,向来冷峻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笑意。但他很快收敛表情,开口,“原本打算上去看望小少爷,然而事有紧急,我须得今晚赶往青冈。”
玄武敏感皱眉:“为何?”
“正要与你说。”朱雀起身绕过书桌,来到玄武面前。他个头十分高大,比身形娇小的玄武整整高出一个头,一把青丝利落竖起,面容冰冷英俊,“数日前,我们遭到聂家人的袭击。”
“他们?又要做什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之前从中州、青冈、鄂褚、河西也都传来消息说遇到聂家的人。”朱雀沉声道,“郑家在中原大大小小的驻点都被他们翻了个遍。”
“为何?”
“他们在找人。”朱雀低声说,“......他们在找大少爷。”
玄武深吸一口气,手紧紧握成拳。
她的声音很压抑,“大少爷已经......”
“大少爷时至今日,尸首不明。”朱雀平静道,“我们想尽办法翻遍整个关外,到今天都半点眉目没有,玄武,你有没有想过......”
玄武怒道:“大少爷若是还在,又怎么会十三年都不与我们通信?朱雀,你莫要受了那聂家的渣滓挑唆引诱,他们说的话你也信?!”
“你仔细想想,如今聂家式微,他们又为什么花大力气派出这么多人来,翻遍中原就为找一个已经不在世的人?难道他们都疯了不成?”
“聂家人原本就是一群疯子!”
“玄武!”朱雀喝住她,胸膛一时沉重起伏,却又很快抑制下去。他恢复冷静,低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找不到大少爷,我一天也不相信人不在了。”
两人互不相让,玄武瞪着朱雀,胸膛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起伏着。恼怒之余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没有一刻不抱着微小的期望,十三年来总是期待着有那么一刻,就算是玩笑也好,阴谋也罢,只要那个人回来,过去一切焦灼,绝望,痛苦,他们通通都可以不再计较。
玄武渐渐冷静下来,“你......还知道什么。”
朱雀这才抛出另一个消息:“两日前关外来信,沈湛已经下山入关。”
两人沉默对视。聂家家主十多年来不曾离开鲜卑山一步,却在这个时候下山,丢下家中一应事务不管,为什么?
“一个人?”
“仅一随从。”
“沈湛......”玄武念到这个名字几乎咬牙切齿,“大少爷仁慈,放他一条生路,他如今还要纠缠不休!”
朱雀比她冷静许多,说道:“无论如何,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他们一定得到了我们不知道的消息,我们再不能落后他们一步。我立刻去青冈找白龙,玄武,你做好万全准备,务必保护好小少爷。还有,事情还未彻底调查清楚之前,千万不能向小少爷透露只言片语。”
“小少爷心思单纯,又总是念着大少爷,若是希望落空,只怕对他打击太大。”
“小少爷,该喝药了。”
“小少爷,您怎么又偷吃蜜饯啦。”
“小少爷,大少爷来看您了!”
花香温柔的江南小院里,一个修长高挑的白衣人站在池边,池中鱼悠然游动,在急促奔来的脚步声中倏忽散开。
“哥哥!”
温热的手抚上他的头发,带着安定温暖的力度。逆光中白衣人的轮廓像遥远朦胧的云中墨画,声音清冷如水,却在他面前多了一丝暖意。
“好好吃药了没有。”
“当然有呀——我很乖的,每天都按时吃药、吃饭。哥哥是不是应该多多来看我?”
那双手抱起他,薄唇抿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你照顾好自己,我每年都会来看你。”
一声雪落上窗棱的细微碎响,郑舀歌睁开眼睛。虚幻的梦境褪去,现实冰冷,安静无声。
郑舀歌盯着黑暗的屋顶,心想,骗子。
另一间房,油灯亮着。少危只穿一件单衣,盘腿在床上调息。
郑舀歌给他的药和参汤都飞快支撑着他身体好转。内力已趋于稳定,腹部的伤口缝合得十分精细,上好的金疮药令伤痕肉眼可见地痊愈,已不复最初的狰狞模样。
雪夜静谧,恢复敏锐直觉的少危忽然睁开眼睛,视线转向房门。
一阵粗糙没有掩饰的脚步声靠近,少危忍不住翻个白眼,移开视线。
房门被轻轻叩响,郑舀歌的声音在门外晃起,“少危,还没睡呀。”
少危只想说睡了,快滚。他若是早知道这病秧子这么话痨缠人,打从一开始就该装成哑巴了事。下一刻那烦人的声音又响起,“那我进来啦。”
少危深吸一口气。房门被推开,郑舀歌裹着厚被子探进脑袋,白白的一团摇摇摆摆挪进来,哼哧就往床上爬。
少危已经不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尽力克制想把人拎起来扔外面的冲动,“你在做什么?”
郑舀歌滚到床上,答,“我怕晚上和你抢被子让你着凉,所以自己带被子过来了。”
是这个问题吗?“为什么跑过来睡。”
“一个人睡觉好冷。”郑舀歌十分不见外地靠过来,“少危,你身上总是很暖和。”
事已至此,赶人下床的机会错失,少危只能闭目打坐,希望这个比他大三岁的人识趣不要烦他。
然而身后悉悉窣窣一阵床被摩挲的声响,那个温软清和的声音再次靠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和肌肤的温度,靠近他的耳边,“少危,你穿这么一点不冷吗?”
少危蓦地握紧手指,内息不稳岔开,差点令他咳嗽出声。他本就脾气不好,这回实在不能忍,开口时声音带上恼意,“我不冷。”
“你现在身体虚弱,需要保暖,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我说了......”
少危忽然回过神来,想起兄长说的话。
“江北一带往南皆是郑家的地界,在那里你杀不了郑家人。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那姓郑的带走。”
“危儿,我要你把他带到我们面前来,要活生生的人。只有这样,郑听雪才会出现。”
只有把郑舀歌抓在手里,那个害得聂家落得这步田地的小白梅才会如兄长所言——死而复生,从地狱回到他们面前。
郑舀歌正要下床去拿衣服,手腕就被忽地攥住。他有些吃惊回过头,见少危看着他,“不用了,我准备睡下。”
他将郑舀歌拉回来,掀起被子躺进去,郑舀歌担心他扯到伤口,坐在一旁给他牵好被子,起身去吹熄了灯,这才爬上 床钻进被窝,小狗般拱半天,挨到少危身边。
他一丝睡意也无,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点小兴奋的神情,“感觉好像在学堂里和同学睡大通铺,好有趣。”
“那为什么不去学堂?”
“我这副身子,去了也是个拖累,算啦。”
屋外的雪还在下。山中的夜深而冷,唯有这张床捂着两个人的肌肤体温,成为小小的一方温暖世界。
少危平躺在床内侧,望着头顶黑黢黢的床帐,忽然开口问:“你总是一个人吗?”
身侧的呼吸轻微,轻软的声音响起,“以前家里有很多人的。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人都走了。”
“玄武是你的亲姐姐?”
“不。我有亲姐姐,也有一个亲哥哥。”郑舀歌也平躺在床上,与他一样望着床帐,停顿一会儿,才继续道,“姐姐很早就去世了,哥哥......”
“我很久没见过哥哥了。”郑舀歌的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他都不回来看我。”
少危不动声色说,“他不找你,你可以去找他。”
郑舀歌笑起来,“要是知道他在哪,我早就飞过去找啦。”
他转过身面对少危,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亮亮地望着他,“你呢少危,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一个哥哥。”
“你们会经常在一起玩吗?”
“我们很少说话。”少危斟酌片刻,索性与郑舀歌聊起来,“小时候我跟着兄长习武,后来我拜了师父,便常由师父带着我。”
“那少危一定特别厉害。”
“唔。”
“少危见过那种会飞的武林高手吗?”郑舀歌把手伸出被子比划,“我师父每次掏鸟窝的时候,呼啦一下就飞到树上去了,是不是所有会武功的人都会飞呀?”
“也不是,有的人会武功,但是轻功很差劲。有的人又只会轻功。”
郑舀歌挨到少危身边问来问去,从江湖上口口相传的奇人异士问到江南的桃花,关山之外的明月,西湖断桥,雁塔夕阳,说书里的刀光剑影与爱恨情仇,郑舀歌都好奇得不得了。少危有的亲眼见过,有的没有,只得凭着印象回答,或胡编一番敷衍过去,竟然也把郑舀歌听得认真出神。
“少危的生活真有趣。”郑舀歌满眼羡慕道,“去过这么多地方,认识这么多人。”
有趣?这两个字让少危不适时地想起过去。日复一日地练武,运刀,练不好就一天没有饭吃。
想起十四岁的时候,他哥就让他去杀人。
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身旁萦绕的淡淡药香太过轻柔,以至于他差点沉浸在这陌生的温和气息中卸下防备。
少危本能地感到危险。他的手在被子底下握紧了,手掌很空,因此才会迟钝。
他必须赶快好起来,重新握住他的刀。
作者有话说:
这本不会很长的,我猜十几万字这样?
第4章 封枝雪(四)
数日过后,一天清晨。一个黑色身影从走廊闪过,来到紧闭的房门前。
三声叩响,玄武叉着腰站在门前,“小少爷。”
门里传来隐约还未睡醒的咕哝,温软困倦的声音响起,“玄武......什么事。”
玄武推门进去,房里温暖,床上两人已经醒来。小少爷一身白衣松垮,头发凌乱洒落肩头,坐在床上发呆。另一个也从床上坐起来,打个哈欠。两条被子堆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小少爷,你又跑这里来睡。”
郑舀歌半梦半醒嘀咕,“师父不在,我总不能跑去和你睡。”
少危系腰带的手一顿,“你平时都和你师父一起睡?”
“冬天的时候常这样。”郑舀歌裹上厚袍子,打个哈欠,“天太冷了,有人一起睡暖和。”
郑舀歌昨晚抱着小说去挤少危的床,少危严正声明他一点也不喜欢稀奇古怪的神仙鬼怪,图画也不行。于是郑舀歌就给他念话本,还是那种老掉牙的悲剧爱情故事,少危听得脑瓜子嗡嗡的,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清晨天冷,郑舀歌迷糊爬起床准备去做早饭,刚起身,转头却见少危也准备下床。
“少危,你已经能下地了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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