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管事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正要解释什么,却被阮卿打断。
阮卿拍了拍手掌的尘土,淡淡看向对方,一双眼睛如琉璃般透彻清冷,周身气势淡漠,“不用说些废话,我不想听。明日,不要再让我看到府上有任何人的身影。”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就这样吧,你去忙你的吧。”转身,不给管事任何说话的机会,缓缓离开。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曹操拨给他的,他府里的任何事情也逃不过曹操的眼睛。
可是现在,他不想再继续哄着曹操了。他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有一块属于自己休息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监视。
阮卿要赶下人走的消息很快传遍在府中。
他正坐在廊下的栏杆上擦拭兵器时,锦娘不知从何地窜出来跪倒他身前,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阮卿心里明白,说,“不必再说什么,退下去收拾东西吧。”
“先生。”锦娘要再说什么,阮卿却已经起身离开了。
她眼泪朦胧,看着阮卿踏过一地金黄,消失在小路上。
一夜无话,第二日阮卿打开寝室的门时,看到锦娘跪在门外的长阶下。
阮卿眉首微蹙,“管事难道未告诉你,今日就该彻底离开府上了吗?”
“先生。”锦娘抬头哀求着阮卿,“让奴婢留下来照顾先生吧。先生将下人都赶走了,日后谁来伺候先生呢。”
“管事将话告诉你了么?”阮卿倚在门框上,双臂抱胸,淡淡注视着锦娘,“你今日就该离开的。”
“说了。”锦娘瑟缩了一下,顶着阮卿冷酷几近冰霜的视线,小声道,“可奴婢心疼先生。先生每日忙于公务,没有人照顾怎么可以。”
“原来,我的话在你们眼里,这么没有分量吗。”阮卿嗤笑一声。
“没有。”锦娘惊慌抬头解释,“奴婢,奴婢只是舍不得先生。”
“你是喜欢我吗?”阮卿歪歪头,用颇为无辜的神情问出。
锦娘顿时脸飞红霞,垂头小声嘟囔,“奴婢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呢。”阮卿右手指尖微动,一柄泛着冷气流光的长刀出现在手里。
他一步步下了台阶,来到锦娘面前。
锦娘一直低着头,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双锦鞋,心中窃喜,口中轻呼一声,“先生。”正要抬头,脖子上猝不及防架上一道冰凉。
“先生……”锦娘顿时瞪大了双眼,全身僵住,转动眼珠窥向阮卿。
只见阮卿长身玉立,神情冷若冰霜,一双褐色的鹿瞳冷漠睥睨着她,不含任何情绪。
“先……”锦娘的呼唤还没说完,阮卿却已动手,一道寒光闪过,纤细的脖子上划过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飞溅,方才还鲜活的生命这会却软软倒在地上没了生气,只有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不可置信。
血珠顺着刀刃滚下,滴落到地上,刀身滴血不沾。
阮卿拽起锦娘的衣领,将人一步步拖走,地上划出一道血迹。
他停到花园的活水池塘边,将尸体丢了下去。
抬头时瞧见对面的墙边一个背着包袱的小厮呆呆的看着他。
小厮见阮卿看到他,慌忙解释,“小人这就走。”然后赶紧离开。
夜晚的阮卿被睡梦中猛然惊醒。四周漆黑寂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呆愣片刻后他便埋在锦被里闷声痛哭。
他不知多少次,又梦到了大家一起筚路蓝缕的那个岁月。
他看到三月的明媚阳光下屯田中的大片青青荠麦。
他与曹昂一起在通风的厅中伴着树上喜鹊的清鸣,齐声诵读史记中的一段。他读的口干了,于是放低了声音,扭头去瞧树上的鸟,却忽然发现对面长廊下穿着旧服的曹操正负手而立,隔着小小的庭院,眉眼含笑的看着他偷懒。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如果他没有离开过曹操身边,是不是还有机会闻到记忆里春光下麦子的清香。
昔年曹操出兵西凉,却未将马超的势力彻底根除。马超反叛的消息又传来,说在汉阳郡依靠羌人作乱,氐族万千万人也起兵响应,屯兵兴国。
曹操派人传阮卿过去。
阮卿并不想见曹操。
自见过丁夫人后他便下决心要将曹操放下。
可他的思想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依旧不受控制的停留在曹操身上,留心曹操的任何举动。他恨自己的不争气,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带了自己刚刚拟好的折子,去见曹操。
邺城的王宫比许昌的丞相府大了不止一倍。他办公的院子离曹操书院的距离又遥远了不少。
巍巍的高墙,冷风一阵又一阵的倥偬过无尽的长街,在耳边呼啸,好像是这方天地里无尽的金戈铁马,暗流涌动的声音。
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无根的浮萍,偶尔在平静的湖面飘荡,但隐藏在下面深渊的湍急暗流时刻裹挟着他,他看似与这里毫无干系,却又无可奈何的被操控着去向。
跪倒在空旷清冷的大殿中央,伴着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曹操威仪又有些冷漠的声音从阶上响起,十分遥远,如同从世界的另一个尽头传来。
“听说,你府上死了个下人。”
果然。阮卿心想,什么都瞒不住。
他暗暗叹息一声,觉得身心俱疲,不想有任何应答。
“是。”
曹操又等了许久,阮卿却始终不再说话。心里无端有些焦急。
他需要阮卿的一个解释,这样才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原因。”曹操的声音再度响起。
阮卿张张嘴,话语又被咽了回去。
没必要了。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曹操心里都有自己的主意。他何必再说些废话。
“阮卿。”曹操有些恼怒,将手中的几枚棋子丢回棋盒,“给孤一个原由。”
“没有原由。”阮卿一直垂眸,看着打了蜡的地板间衔接的缝隙,淡淡道,“卿不喜欢她,仅此而已。”
“你向来不是随意滥杀无辜的人。”曹操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微弯腰侧目,深深注视着阮卿,声音有些低沉,“慕尔,那个婢子不是奴隶,他家人若是闹将起来,你该如何?你到底为何要无端杀她。”
‘那你又为什么非得把自己挑出来的人送到我府上!你就这么不信我吗!’
阮卿脑子里顿时冒出这一句质问的话来。
他想要粗着脖子,声嘶力竭的去对曹操嘶吼。
可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是,想能有一个能休息的地方罢了。
他已经提前告知过锦娘。是她自己不肯走的。
都瞧不上他……都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他心里苦笑一声。人如泄气的气球,那怒气,那不甘,都软了下去。
罢了,罢了。
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又何必非得偏袒谁呢。
认了吧。阮卿。
“所以卿需要偿命吗?”阮卿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冷清,却又笑的讽刺,他张开双臂,声音有些沙哑,“魏公以法治国,杀人偿命,合情合理。卿,等魏公令人来取卿的性命。”
“慕尔。”曹操一拍案面,棋子震动,他大声道,“你明知孤不是这个意思。”
“卿难得才见魏公一面,不想,只说这些败兴的事。“阮卿喃喃说了一句,将折子从广袖里取出,双手举过头顶,“卿有事禀告。”
若按正常流程,还要费些时间才能递到曹操手里,不如趁这次,直接呈上。
坐在曹操对面的沅清忙将手里的棋子放下,慌忙下阶,弯腰从阮卿手中取过,又弓着身子呈给曹操。
曹操大致扫了两眼,坐正了身子,面向阮卿,扬着那卷竹简说道,“你想好了,真要去西凉?”
阮卿一直想出去走走,不愿呆在这让人感觉无限逼仄的王宫内。
在马超作乱的消息传来时,他察觉出这是他逃离曹操身边的一个机会。
他真的累了。想要逃离曹操身边,将自己烦杂的心思捋一捋。他想要避开曹操,将那些不该存在的念头趁势尽皆铲除。
“是。”阮卿说,“卿曾久居西凉,熟悉当地情况,请魏公成全。”
曹操看着阮卿,沉默许久。
对方不说话,阮卿也不说话。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同意时,曹操终于开口,“好。”
曹操一手拿着竹简尾部,一手卷着首端,竹简不停在掌心旋转摩挲。
他缓缓道,像一边思量,一边说出口,“孤上奏陛下,封你为平西大都督,给你拨兵三万。夏侯渊屯兵长安,震慑西凉,手中有两万人马,也由你调度。朝中文武,任你挑选,你需要哪些,写个名单出来递到孤这。所到之处,各关守备,皆听你调令。”
“还有。”曹操又似想到什么,执竹简隔空点着他,说,“虎豹骑,再拨你五千人马做为近卫,平日随你左右。”
此刻的曹操如心疼自己行路的儿辈的长者,想要将所有事情安排周全,恨不得直接一条康庄大道铺成。
阮卿听的明白。曹操不是让他去做夏侯渊的副将。而是要让他做一军的主帅。
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叩首应道,“卿定肝脑涂地,为魏公彻底扫平西凉,不负君命。”
“你想何时启程?”曹操问。
阮卿道,“马超召集羌人,趁未成大势,可迅速铲除。出兵日期,越快越好。”
“好。”曹操说,“孤吩咐下去,命各部尽快准备,明日颁令于你,后日城西点兵出征。”
“是。”阮卿说。
曹操又静静看了阮卿许久,才软和了语气,说,“平安回来。”
“是。”阮卿道,“卿告退。”
“去吧。”曹操感慨轻叹,“去准备吧。”
阮卿退下,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
沅清看着曹操一直低头紧紧攥着阮卿的竹简,笑道,“朝中能征善战者众多,魏公既如此不舍阮主簿离开,何必一定指派阮主簿领军?”
曹操冷冷斜睨着沅清。
沅清心里咯噔一下,忙匍匐跪在地上,“小人多言。”
曹操看向窗外,长叹一声,想着沅清不知自己的安排,这才低声说了句,“你不懂,他需要有些功绩官爵傍身。”
沅清想到之前窃听到的曹操以后对阮卿的重用,又听曹操如今说的话,更加坚信曹操往后对阮卿的打算。
他一直叩首在地,面容掩盖在阴影下,眼珠转动,像在盘算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咱就说,刺激么,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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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屋内铜色镂空花鸟纹炉里燃着熏香,细微的白烟从缝隙里缓缓飘散出,原本点了炭火而暖洋洋的屋子充盈着清淡的檀香。
阮卿斜躺在木榻上,上半身松散的倚着凭几,指尖轻轻揉着微蹙的眉间,低头看着摊开在腿上的地图。
叩门声响起,他头也不抬,只是懒懒的道了句,“进来。”
屋门被关上,有人坐到榻边,他这才瞥了眼,只见曹丕双手捧着一个包袱,见他看来,于是笑着将包袱放到榻边道,“丕猜先生出兵在即,定放心不下手间公务,最后一天也要守在府里,没想到来这真的找到先生。”
“你怎么来了?”阮卿又垂眸,看着地图,一直揉着眉间的手落下,指尖从长安往西划去。
“西凉乃凉寒之地,如今渐入深秋。丕不能常随先生身侧,便送来一件披风,为先生御寒,祝先生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嗯。”阮卿不咸不淡的应了句,“多谢大公子。”
曹丕仔细的看着阮卿寡淡的眉眼侧脸,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问,“朝中多能臣,为何先生只点了二弟随行?丕自幼生长军中,也颇知兵法,先生何不点我。”
阮卿抬手将地图对折合上,抬眸,静静看了曹丕几秒,忽的轻嗤一声,“我点了曹彰却不带你,你在吃味?”
曹丕偏白的面皮腾的红起来,眼神飘忽不定,慌乱道,“没有,先生何故此言。”
长舒口气,阮卿将后背彻底倚在凭几上,右臂搭在上面,手掌垂下,左手食指无意识的摸索着被包裹的披风。
“我也不瞒你。”他虚幻的望着对面的墙壁,悠悠道,“我既领军,便该有几个心腹将军,这样派兵时心里也有底,还能聚拢军心。
朝中这几个老臣,看在之前的情分,叫我一声主簿,礼让我三分。但我到底要年少他们许多。当初我拜入你父亲麾下时,还是他们轮流教导我如何安营扎寨,排兵布阵。如今纵使有魏公诏令,你说,他们又安肯轻易信服我?
我一走多年,朝中那些新起之秀,一概不知,帅不识将,又如何用处好兵?何况他们未必真心服我,要了也白要,还要同他们耍心思,不想费那力气。
我倒想将赵子龙调来,但,一则他要守徐州震慑孙权,二则地域跨度太大,道路艰难,只能作罢。”
垂着的手抬起,手肘支在木杆上,食指缓缓挠着太阳穴,阮卿继续道,“细细算来,只有曹彰。我与他之前在西凉有过合作,他知道我的本事,也算肯听我说话。
况且他是你二弟,是魏公亲子,有他在,其他将领总归在面上能服我。
这些年魏公有意栽培三公子,年纪轻轻就两次加封,从临淄侯到了平原侯。你不好明面同他争抢,唯恐惹魏公厌恶,那不如去让曹彰做,与他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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