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扬天狂笑,可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他想到了自己临走时交给诸葛亮的那个锦囊,里面装满了他所有的弱点。
那时他还自以为曹操会一如既往地相信他,到时候就能一举扳倒沅清,包括对方身后的主谋。
没想到,他一生谋算唯靠自己,只有这一回把所有赌注压在曹操身上,却输的彻彻底底。
原来,没有曹操,他什么也不是。原来,君王的情是那么凉薄。
幼时翻遍史册,还在嘲讽君臣相疑,又下定决心自己此生必不会如此落魄。
曹操亦亲口许诺,自己不是卫君,而他也不会落到弥子瑕的地步。
原来行到最后,他也逃不出青史中的那行。
这世间,何来长情的君王,又能有几个一路相伴的君臣……
戏志才,郭嘉,荀彧,荀攸……终于还是轮到了他……
他忽然觉得,其实活着,也没什么好的了。
他一辈子都在想着如何报答曹操,如今不想再念着曹操了。
罢了,造反就造反吧。
他累了,不想再为曹操找任何解释,自欺欺人
他在死亡横行中为曹操活着回来。却最终还是要用死亡来结束自己的人生。
“曹操。”阮卿笑的悲伤,几乎要站不稳,指着遥远天边,如面对曹操。
他说,“接旨,我接旨,我都还给你。”
说完,他的手臂又颓然落下。
“魏王……”阮卿仰着头颅,脆弱的喉结完完全全暴漏在空气中。瞌上眼眸,声音悲凉又颓然,他无力着用气音道,“阮卿从江东行来,走过西凉,转战三千里,不留一丝退路的同中垣宣战,阮卿,跟了您二十七年,真的,真的……”
他鼻头发酸,声音微微哽咽,眼角也泛着微红,可闭着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流出,“事到如今,阮卿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去追寻您了。您不需要停步,也不需要回头,我……谢魏王,赐阮卿能歇一歇……”
他吸了吸鼻子,里面有液体涌动的轻微呼噜声。
清风吹着肌肤,他仿佛置身在万丈冰川下。
阮卿万念俱灰。
可人在将死时,在失败后,总会不由自主的回想。回想行来的每一步。
他想到曾经欢愉的时光,又想到现在曹操要他性命,心中绝望之后便是愤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明明,他布好所有棋局,也平定了天下,离功成身退,有始有终就一步之遥啊,只因为曹操不再信他,落得满盘皆输。
既然早就不信他,那曹操之前又做那些恋恋不舍的模样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一次次来找他,又为什么要亲吻他的额头,又为什么说必不相疑……若不是这样,他又怎敢轻易交出自己的筹码。
是他傻,傻的要死。明明已经被伤的体无完肤,被伤的鲜血淋淋,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放下,却还是存着一丁点的希翼。
可他不甘心啊,他真的不甘心。
他把所有的算计都对向苍生,为此算计过多少同自己交好的人,甚至还害死了孙策,可他唯将最赤诚的一颗心给了曹操。
他不明白,为什么曹操还是不信他。
既然注定不信任,又为什么,伸手将他握住。难道只为再一次将他推进深渊么?
畜生尚有三分灵性,犹觉疼痛。难道,他阮卿,在曹操眼里就那么贱么……
可是魏王,不论如何,全天下的人都能说我反,唯独你不可以……
他来到书房,摊开数尺白绢,提笔刚落一字,却顿住了。
看着那于曹操极为相似的字迹,默然片刻,将笔换到左手。
左手写字远没有右手来的顺畅,甚至手腕还有些发抖,写出的字迹潦草不堪。
可他眉头紧蹙,专注的看着绢面,一笔一划都透着庄肃的认真。
写罢,他搁笔。
脸颊狰狞片刻,又染上委屈,“他为什么不信我啊。”
阮卿平静看向窗外,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如干涸枯井,“我也不明白……”
“我好想哭啊,阮卿。”
“你不会哭的。卿卿,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啊。”
在那一瞬,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他从窗外透过的光晕里,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留着刘海,穿着灰扑扑袍子的年轻自己冲他笑着挥手向远方跑去,至于要去做什么,或者去寻自己的主公,或者只是单纯的要离开了,他也不清楚。
他守了一辈子的,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终于还是如秋日的百花,争相枯萎消逝。
.
流言源头终于找到,这场荒诞的谣言起于东吴的细作。惹得满城人议论纷纷。
无有侍从伫立的书房内,曹操听校事府中的下属将事情禀报,转身去书架上拿出一个匣子。
这里面装着他早就写好的,任命阮卿做大将军,掌全国兵马的诏书。
曹操从来都不信阮卿会造反。纵然阮卿变得与他疏离,但他明白,阮卿绝不会叛他。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待到流言肃清,便将这诏书颁给阮卿,为阮卿正名,向全天下人宣布,他要阮卿做托孤重臣。
曹操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到阮卿看清诏书内容后的局面。
“去阮府。”他匆匆两步,却停了下来。
他忽然有些怕,如果阮卿哭诉为什么要将自己冷落这么久时,他又该如何解释?只是说避嫌么,但这怕不足以安慰阮卿这些日子的惶恐不安吧。
“你去将这亲手交到阮卿手上。”曹操走到下属面前,递过木匣,又说了句,“记得,回禀阮卿是何神情。”
“是。”下属行礼,退下了。
曹操坐不下,他有些激动的来回走来走去。
阮卿如果看到里面内容,不会再怪他了吧。毕竟阮卿一直都是那么温顺,也许阮卿还会第一时间就向王宫赶来。
曹操向人传达了如果阮卿过来不要阻拦的命令后,就感觉身体有些疲惫。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为阮卿的事情忧心忙碌,如今查清原由,如卸去重担,一直压抑的倦意,也涌了上来。
先睡一会吧。曹操对自己说。
他不打算长时间休息,只是侧卧到小榻上,打起盹来。
待在休息过后,阮卿就该来到他身边了吧。
断金桃木剑早已丢弃,但不代表他的府中没有别的长剑。
阮卿如喝醉般,倒提利剑,踉踉跄跄的走到桃林中。
他看到自己还没酿好的桃花摆在凉亭里等着他埋在地下。
不需要了,有了杜康,谁需要这甜腻腻的东西。
阮卿上前,将酒坛一个个掀翻砸在地上,才刚刚带了一点酒醇的清香弥漫开。
他趔趄的走到桃树前,如面对情人般轻轻抚摸着锋利的剑刃。手指飒然轻叩,似有金戈铿锵的铮鸣。
他不能控制的疯笑起来,对着长剑说,“送了这么多人,没想到最后一个了结的竟是自己。也好,起码以后再也不受阴寒反噬之苦。”
说着,他又苦涩的笑起,垂首间,是松散的青丝搭落在早已疲倦的眉宇上,“赵云,赵子龙,奈何圣恩深重,你我之间,来生再见吧。”
……
阮卿僵直倒向地面,惊起几朵落花。
四肢摊开,他看着上方,繁盛的桃花一簇簇拥在枝头,明媚的阳光从缝隙间透过,斑驳落了一地。
桃源的桃花应该更盛了吧,他情不自禁的在想。
很奇怪,曾经被匕首穿心也不觉疼痛的他,这次倒觉出伤口的疼来。
血液从伤口处源源不断的流淌。他好像听到了自己鲜血滴落的声音,也感受出自己的身体在变凉,这样璀璨的阳光也温暖不了僵硬的四肢。
耳边恍惚传来咿咿呀呀的戏腔,如穿过千年时光的倥偬,在历史的回廊里游过,只剩遗响。
“到如今,一统山河富贵安享,人头会把我诓。前功尽弃被困在未央。为国家,我也曾东杀西挡,这才是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矣良弓藏……”
惟一一次的登台,终究唱成了自己的判词。
他有些困了,眼前渐渐泛黑,眼皮支撑不住的想要落下。
“曹操。”
脑子有些犯困的混沌起来,他在心中无声轻说,
“一别两宽,往后,各自珍重吧……”
眼帘磕上,将原本色泽温柔的眼眸遮盖。流下的血液顺着肌肤的纹理,落到地面,渗进泥土中,滋养了万物。
树上的花朵好像更娇艳了。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似温柔的情人轻轻哼着摇篮曲。
枝头落了只鸟儿叽叽喳喳,羽毛艳丽,左顾右盼着好像在思考要不要把窝搭在这里。
万物生死,自有定时。一叶落尘,日升月落不曾缓,四季轮转何曾滞。
颁布旨意的下属身影出现在桃林尽头,向阮卿奔赴而来。
可惜只差片刻,阮卿便能受到曹操任命他的诏书,便得以知晓所有的误会。
阮卿大约也从没想过,自己一生劫波,没有战死在曾经最期望作为归宿的疆场之上马革裹尸,也没有因苦熬不过阴气反噬至死,却最终陨落在王城云诡波涌的阴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戳一下作者专栏的其他篇啦。
《朕,天下第一!》
《嘿!养崽儿吗》
第135章
屋内的鎏金傅山炉在案上袅袅升腾香烟。屋内轻薄的帷幕耷落在地。一切都静悄悄的。
曹操合眼,昏昏欲睡。
一道清风吹过帷幕,他恍惚见阮卿走来,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清澈透亮,一如年少纯真的模样。
只见阮卿看着他,笑吟吟温和说,“魏王,你教我十年,我以江山还,又劳心劳力苦寻十年,我把心刨给你,疼我的这些年,用这条命来还。
如今恩怨两清,魏王,恕卿,不再与你同行了。今朝反臣根除,贺祝魏王千秋寿,固御曹魏九鼎疆……”
“我自去寻我的主公。曹孟德……我不跟你了。”
曹操蓦然惊醒。
“魏王。”帷幕外有人在唤他。
“何事?”曹操缓缓坐起身,沙哑的声音透着几分低沉威仪。
方才的梦压在他的心头,让他胸口十分堵闷。
只听帷幕外的人说,“征南大都督阮卿,在府中自尽了。”
“什么!”曹操腾的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撩开帷幕,只见地上跪的就是他派去颁旨的人。
“你方才说什么?”
“征南大都督阮卿,在府中自尽了。”
曹操两步走过去,揪着人的衣领,目露凶光,“你再说一遍。谁自尽了?”
下属怕极了,生怕曹操把自己斩了,可这事到底是瞒不住的,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征南大都督,阮卿。”
“不可能。”曹操一把将人推开,趔趄的后退两步,“他自尽什么,孤什么都没说,也没人过去招惹他,他自尽做什么!”
下属又说,“卑职去时,阮都督咽气不久,身体还是温的。”
“那你怎么不去找大夫?”曹操冷冷的看着对方,忽然大吼,“那你怎么不去找大夫!”
“来人。”曹操喊道,“传太医去阮府。摆驾,去阮府,咳咳……”
曹操咳的剧烈大声,好像要把肺咳出来,“咳咳,去,去阮府,摆驾……”
曹操匆匆去到阮卿府上,在花林里看到倒地的阮卿,身周的血液被渗入到土地,只留下深褐色。
他指尖轻抖,摸了摸阮卿已经变凉的脸颊,然后一把将人抱紧怀里,瘦弱的身躯硌的他骨头发疼。
曹操红着眼睛,默不作声。
太医火急火燎的赶来。小心的为阮卿把完脉,拔开眼皮看了看,惋惜摇头,“没救了。”
身体都凉了,眼瞳都散开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查。”曹操吐出一个字,鹰隼般的眼眸盛满浓烈的狠戾与阴骘。
“诺。”校事府的下属拱手,闪身退下。
太医怕受牵连,趁着曹操注意全在尸体上,也连忙躲了。
“阮卿。”曹操低低叫了声,喉头有些哽咽,“你又在学上次一样骗人么?骗孤继续去找你。听话,回来。孤帮你把前路都铺好了……”
曹操说了许多,奈何怀里的人一直未睁开眼,连一丝动静也不曾发出。
曹操眼睛更红了,可眼眶里却一滴泪都没有。
他把脸埋进阮卿脖颈中。双臂愈发用力收紧,好像打算把人镶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阮卿一死,不知外界如何得到的消息。流言中皆传阮卿是羞愧怀罪自杀,更坐实了他要造反的念头。
校事府办事周密,前去江东颁旨的使臣,魏王宫的守卫,去给阮卿送毒酒的人,张仲景,这些人都被牵扯了出来。最后的矛头直指沅清。
跟在曹操身边十几载的侍从沅清,锒铛入狱。一顿刑罚下来,沅清支持不住,什么都招了。
原来是沅清习曹操字迹多年,先写诏令,偷了大印落好。
待侍从匆匆将诏令往外递出时,他于拐角处撞了上去。趁机倒换。
就连之前那些做过的,因为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的事也被抖落了出来。又牵扯出了一批人。
得出的结果被呈到曹操案头。曹操看后怒火烧身,他没想到,沅清这种小人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他去到了监牢里。
沅清被绑在一个四周是封闭的石墙的十字的木架上,身上破烂的衣服被血水浸透。
曹操冷漠的看着沅清。
沅清也在嘲讽的看着他。
“孤这些年带你不薄,是何人指使你来孤的身侧?”曹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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