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住了,愣愣的看着在台子上铿锵唱词的伶人,手指一松,刚刚剥好的橘肉就滚到了尘埃里。
在众臣工诧异的目光中,他腾的站起身,失态的下了高台,身后是慌忙跟着的仆从,竟也追不上年迈的步伐。
他闯进了戏台上,正在演绎的伶人乐人们慌忙冲他跪下。
他来到那个穿着红色蟒袍的老生跟前,蹲下了身,双手捧住那人脸。
那人抬头,局促又恐惧的注视着他。
曹操在艳丽的妆容下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不是他,不是他……
曹操嘴唇颤抖,声音支离破碎,“你,你怎么会这些戏词的?是谁教给你的!”
“魏王恕罪。”唱老生的伶人要叩头求饶,被曹操拦住。
“说。”曹操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人的面容,在漆黑眼底的深处,竟还藏着祈求。
不过台上的伶人无一人敢去细细揣摩曹操的神情。
“是,是,是阮卿将军。”伶人说完,在曹操愣神的空档,他又叩首在地,惊慌的什么都坦白出来,“以前阮卿曾找小人等去府中练戏,后来阮将军将我等遣散。是,是我等鬼迷心窍,觉得能换取银钱,于是,便重新将这出戏曲排了出来,小人绝无亵渎之意,也,也绝无造反之心……”
现在连一个伶人都知道了阮卿造反的丑事,唯恐被牵扯进去。若不是看能赚些钱财,恐怕这唯一一出的戏曲,也要随着阮卿的死去而被黄沙掩埋。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曹操轻轻问道,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沧桑。到如今,他竟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下九流的人身上。
伶人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跪着缩成一团,“不知道,小人不知。”
曹操看着那发颤的绒球,喃喃说了句,“孤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
“继续唱吧。”曹操起身,他又恢复了平日森严威仪的神情。
从戏台的阶梯上下去时,他看到对面望着自己的满座衣冠,与最上首那华贵又孤零零的位置。
今朝得与诸公同享富贵,以乐太平。为何,故人都已不在。
曹操踽踽独行过铺着红毯的长阶,又坐回了位置上。重新剥起一个橘子。
台上的戏词铿锵,浑厚高昂,时不时飘到他耳中。
“说什么忠臣死的苦,说什么功臣死的屈,真个是汗马功劳前功尽弃,到如今万古千秋他再美名题……”
曹操有些不敢再听。他愣了很久,才对身边的侍从,好似随口一句道,“你说,韩信真的心怀反心,才被诓进未央宫吗?”
一旁的仆人不知曹操现在喜怒如何,只能拣些世人最寻常,最不会出错的话来回答,“韩信辅佐高祖得取天下,高祖封王重用。不想韩信心生骄纵,有心谋反,吕太后为江山社稷,才将韩信骗进未央宫绞死。以保江山太平。”
所以是韩信生了反心,才被杀死。不是君负臣,而是臣负君……不管当时是否有反心隐情,总之,后人都已经一厢情愿的解释个明白。
曹操默然许久,才又问道,“是谁找戏班进宫的?”
“回魏王。”仆人颔首回到,“是世子殿下。”
曹操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又低头一门心思剥起了橘子。可是剥了这许多,吃橘子的人又在哪里呢……
一次头风病发作后,曹操早已岌岌可危的身体终于彻底病倒。
窗外的桃花早就盛开,浅浅的花香在夜幕下,从未关紧的窗缝中飘来,萦绕在鼻尖。
曹操躺在松软的床榻上,半眯着眼眸,神思昏昏沉沉。案前,是一盏摇曳的灯火,时明时暗,好像他的风烛残年。
他依稀透过跳跃的光线,看到一生的岁月。少年恣意张扬,中年官海沉浮,开疆扩土,老年位极人臣,却活的像一孤家寡人。
这些年有大臣联名上书,请他进登帝位,但都被驳回。
很奇怪,一向杀伐果断的曹操,竟然对称帝这件事心里有着抗拒与恐惧。
他始终记着荀彧看向他时忧郁的眼神,更无法忘记那年赵云离开时对他说的话。
那堂皇的帝位上,安定的江山下,也埋着阮卿的一具白骨。
阮卿到如今,已经死了三年,就是在现在的季节中。
阮卿好像真的恨极他,也如那封绝笔中所言,这些年里,从没入过一次梦。
他也寻访过很多道士,想要学一学当年的汉武帝。但这世间如少翁一般的术士寥寥无几,不是每人都有招魂的本事。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
他到底还是忘不掉阮卿。那些很早与阮卿在一起的场景,在他都以为忘记时,却总是出现在脑海里。
在感受到自己可能寿命将尽时,他心里竟生出无限惧怕。
他并不害怕死亡,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阮卿。沅清说的对,如果他们见面,阮卿问他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是冤枉的却依旧不去帮自己正名时,他又该如何回答。
耳边抑制的哭声如烦人的苍蝇,打断了曹操的思绪。
他张开浑浊的眼睛,看到跪在殿里的心腹臣子。
强打精神,曹操嘱咐过后事,众臣皆说,“大王善保玉体,不日定当霍然。”
曹操有些厌恶了。这世间所有人,都在揣着明白装作糊涂,尽说一些废话,只有阮卿,从不肯瞒他骗他。他又想到阮卿了……
众臣退下,进来的是曹操的儿子。
“子桓……”曹操气虚唤道。
“父王。”曹丕忙跪倒床边小心聆听。
“所有儿子中,只有你最像孤……”曹操眯着眼睛,轻轻喘息道,“日后,需好生待你的兄弟。”
“是。”曹丕含泪应下。
“还有……”曹操又说,“孤死后,记得将那簪子和剑,搁进孤的棺椁中陪葬。薄葬……”
曹丕也应下了。
曹操掀掀眼皮,看着满脸泪痕,默默垂泪的曹丕,忽的轻轻笑了一下,“孤都知道,都知道……你到底是阮卿选中的,是孤辜负他……你藏得很好了……孤死后,阮卿和孤打下的江山,就留给你了……”
曹操嘴硬了一辈子,从不轻易认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终于舍得说出一句辜负。
阮卿半世深情,也就得来一句轻飘飘的辜负。
曹操双眼有些空洞与混沌,他又撇过头,僵直的看着上方从横交错的房梁,费力喘息,磕磕绊绊的太息,“今日归去,唯不敢见,子脩,与慕尔而已……”
建安二十五年春三月,魏王曹操,病逝于邺城。
世子曹丕继位。
即位之日的那天晚上,曹丕挥退众人,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抱着阮卿的牌位哭了好久。
阮卿说过让他藏着,忍着,于是他便将自己包裹的愈发严实。
刻着‘吾师阮卿’的牌位被他藏进府中最隐蔽的角落,如今终于能光明正大的的拿了出来。
“先生,兄长……”曹丕把牌位捂在自己的胸口,流着泪说,“我终于名正言顺的登位了……我忍了几十年……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在梦里来看看我……”
曹丕登位,又逼迫刘协禅位。
汉室的江山终于还是冠上曹姓。
曹丕称帝后便想要为阮卿翻案正名。在他一门心思想这件事时,司马懿却对他泼了盆冷水。
“陛下欲指责先帝之过吗?”
现在曹操的谥号已经被改为魏武帝。
原本还在翻看旧日卷宗的曹丕瞬间愣住,他茫然看着阶下的司马懿。
只听司马懿继续道,“阮卿反叛之名,是先帝亲自而定。如今陛下为阮卿翻案证明,是要在刚即位是就大张旗鼓的向天下人,向后人,指责自己父亲的过错么?”
“那朕该怎么办!”曹丕忽然崩溃起来,他一下起身,头上冕旒噼里啪啦乱撞,“朕忍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却告诉朕,不能去为自己的恩师正名,司马懿,你让朕怎么甘心。”
“陛下。”司马懿目光复杂道,“历代君王莫不以孝治天下,阮卿已经死去,而陛下想要施展的雄图霸业才刚刚开始……”
所以就让阮卿继续背负这个骂名吧。毕竟从来都是活人在坐江山。
曹丕愣了半晌,颓然笑道,“你说的对。”
他又坐回龙椅上,茫然看着案头的玉玺。
他是皇帝,必须要为大局考虑。自古翻弄政治的政客,从不准将儿女情长放在心里。
他曾经痛恨自己父亲的薄情,如今坐到现在的位置上,他也成了薄情的君王。
先生……
曹丕痛苦的闭上眼睛。心中轻声道,抱歉,曹家,注定只能对您亏欠了。
等到时间再过去多少年,知道内情的人都逝去后,后人再谈起阮卿,也不过一句忘恩负义而已。
青史注定是胜利的君王随手的涂鸦,埋葬了多少撕心裂肺的深情。
等日后人们翻开史书,再也不会有人知晓阮卿曾为曹操刨肝沥胆的所有煎熬。也再不会有人相信,早年阮卿跟随曹操身边那段最美好的岁月里是否带着天真与澄澈。
所谓一腔热情,也抵不过史册中的寥寥几行。
后记
后来有个叫陈寿的,写了本三国志,在武帝纪后评曰: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人们久历战乱,又伴有瘟疫,几乎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生世轮回,黄老之学在此后盛行,人们尽兴而作,衣裳翩翩,称为玄。
汉朝虽灭,儒学不衰,亦成日后科举考试之本。
三方各执棋,以山河为局,纵横几十载光阴,最后不过平分秋色,只祭了一人。
第137章 不道春将暮(赵云篇)
三月的柳絮满天飞着,田野间荠麦青青,一片绿色,春意盎然。没有战事,众人难得能享受这片刻的清净。
阮卿同赵云并肩走在公署的小道上,聊着闲事,路经一处小园时,里面的喧闹声传出。
“你看。”阮卿一手抓住赵云小臂,一手指向院里。
见营中的少年郎们,不分辈分,曹纯曹真曹休,还有曹洪曹仁,家里几个小子正在一处。
曹真和曹仁打着赤膊,正在摔跤,旁的人拍掌叫好。
两人正僵持着,只见曹真肌肉贲张,将人撂倒。
“好。”阮卿也在跟着众人,在门外叫好。
赵云并不如阮卿一般喜欢看热闹,他只是瞥了一眼后,就垂眸含笑看着兴高采烈的阮卿。明媚的阳光撒在他俊郎的眉眼间,缓和了男儿硬朗的线条,深邃如海的眼眸里有几分柔和。
“阮先生,赵将军来了。”曹休笑道。
赵云含笑点头,算是招呼。
“你们真鬼,前日听大公子说你们去打马球,今日又聚在一处玩不叫我。”阮卿拉着赵云的手走了进去。
“三两回叫你,不是在戏先生那,就是在兄长那。谁敢和他们要人。”曹洪说,“早听兄长说你近战厉害,就是赤手空拳二三十人也近不得你身,今日我倒要瞧瞧。”
“我穿的衣服不方便,改天吧。”阮卿扬扬宽大的袖子。
“少废话。”曹仁笑骂道,“谁不知道孟德兄长那里不肯轻易放你离开。改天是哪天?今日抓着你可别跑。”
“那好啊,我说一个人,你们打得过他了,我才和你们比。”
“哪个?”
阮卿闪到赵云身后,手掌落在赵云腰上推了推,把看热闹的赵云送了出去,“你们能把子龙比下去我就陪你们打。”
“你这不是耍赖。”曹洪说,“子龙的武艺全军也找不出几个,谁打得过他?”
“我没耍赖。”阮卿自后面双手抱住赵云精劲的腰肢,歪着身子,一脚踩地,一腿直着抬起,探出头笑着道,“比马上功夫,我是不如子龙,不过近战,他可不如我。你们打得过他,我就和你们打。你们若是觉得不服,可以一起来嘛。”
赵云温和笑着,微微侧首,眼里闪过几分无奈的宠溺。
众人都是武将,又知赵云武艺不俗,早就生了讨教之心。就是当然败给赵云的几人,深知赵云武艺精妙,虽败了,却并不生挫折,反倒还希望再战一场,看看自己可有长进。
因此阮卿这话一处,众人都蠢蠢欲动。
“好啊。”曹真说,“赵将军来时,我见将军一挑六将,便早想同将军比试。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趁阮先生开了口,小侄不才,斗胆向将军讨教。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快去吧。”阮卿手搁在赵云背肩头,将头凑向前,看着赵云,笑着说,“赵将军。我今日是穿着这身衣服绊手绊脚,还是能歇一场,全靠你了。”
只见阮卿白瓷般的脸颊上盈满春日阳光,褐色的鹿瞳里盛着少年的狡黠与善意的打趣,整个人都显得青春灵动,看起来格外叩人心弦。
赵云心柔软下来,他轻和笑着,平日清朗又带几分男儿磁性的声音中藏着几许察觉不到的温柔,像在低哄淘气的情人。
“好。”
“别躲子龙身后了。”曹仁把阮卿拉出来按到凉亭的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掏了把包着草纸的糖塞进阮卿手里,“听话,坐一会儿,我刚得了一盒糖酥,放兄长那了,记得自己去拿。”
然后起身,同众人站在一处,将赵云团团围住。
面对围攻,赵云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日看着阮卿温柔的好像要溢出春水的眼睛中正慢慢阴沉下来,变得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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