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准任何人去碰阮卿。他只当阮卿还活着,每日为对方梳洗。窗下的案几上,始终摆着一盘橘子。从刚被拿出冰窖的新鲜,到最后的风干,被替换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有人去将它们剥开吃下。
他有意带着阮卿回阮府居住几日,便命人先将府上打扫干净。不想就有下人发现了阮卿用砚台压着,摊在案面的绝笔。
曹操过了很久,心中闪过很多念头,才敢打开去看。
之前去阮卿府中没有留意,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去过,这封遗书自然也就错过。
他坐在阶上的矮榻上,看着阮卿的遗书,默不作声,时间好似在他周身凝滞一般。
戎马逸景半骁生,历尽劫波逝初容。
重铸金瓯还君恩,自此参商各别从。
自此参商各别从……
阮卿隐忍半生,不曾反抗过曹操,最终还是在命尽时,将所有的指责,所有的绝望,付诸于寥寥几句中。
曹操看到这潦草的字,看着诗的内容,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原来阮卿这么恨他。
以至于恨到,阮卿再不愿意与他有相似的字迹,恨到,往后生生世世各做参商,永无见时。
半晌后,曹操唇角动了动,忽的低声笑了起来。
他垂头,用手掌挡住眼睛,掩盖所有在眸底汹涌的情绪。
好似看到什么可笑的东西,声音渐渐变大,最后成了放肆的大笑。
大殿里回荡的全是他奋力的笑声,盘旋在空旷的殿梁间,细听时竟是掩不住的悲凉。
蓦然,一滴清澈的水滴从他指缝里溢出,滴落在黝黑发亮的地板上。那诡异夸张的笑,戛然而止。
他深吸一口气,红着眼望向窗外,天地辽阔,却满是悲凉
只余下清风穿透端丽而空荡的大殿时传来的细微呼啸。
深爱半生,到底,只剩怨恨。
曹操知道了阮卿原来这般恨自己,他再面对阮卿寂静的面孔时,心中五味杂全。
他最后终于允许赵云将阮卿带走。
如果阮卿还活着的话,定然也不想同他在一起了吧。
赵云将阮卿从宫殿抱离时,看到曹操仿佛更加苍老的面孔,冷淡道,“阮卿真的很敬重你,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受了怎样的委屈,从未说过你半句不是,从未生过半分怨恨。”
曹操听了怔住,可再想到那封绝笔,只得苦笑。
到了如今,曹操也终于尝到了阮卿当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这么说,也只是想让你往后更不好过些。”赵云说,“别忘了,你若日后登基为帝,宝座下的白骨也有一具是阮卿的。”
赵云太了解阮卿,甚至于仅仅只是在一起了那么几个月,他就已经看的明白。阮卿也许早已想到自己会不能善终。阮卿如一个孤勇的旅客,明知前方就是深渊,依旧坚定的前行。所行过的每一步,都透出壮士拔剑,浩然弥哀的悲壮。
而阮卿,未必将自己所有厚重深沉的感情告诉曹操。
也许阮卿对他说的往事有所隐瞒,可他在阮卿身上的疾病中,已经窥到阮卿经历过怎样的劫难。
可这些曹操不会知晓。
他不会去动曹操,这是阮卿拼死都要效忠守护的人。可他也没法大度的去原谅。
语言的力量,要比一切兵器的伤害来得更痛苦长久。
赵云驱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出了邺城,按他与阮卿曾经约定的,往常山而去,买一座宅子,种几亩桃树,再养几只小动物。
曹操孤身一人站在城头上,注视着马车顺着道路,渐渐消失在天际。
城上的风还是一如既往的烈,吹的人四肢发凉,心底发寒。可这次,阮卿再也不会领军归来,共饮庆功酒。
天地间除却风声,万物喑哑。
一路走来,曾经的故人,早已陆续凋零。好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大魏的君臣啊,一笔写下了兜兜转转,不想最后全是殊途。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彻底完了。
我开始写最后一卷的时候定位就是阮卿清楚的感知到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但却无法救赎自己。
曹操与阮卿之间的悲哀起源于曹操说一不二的强势,鲸吞天下的野心,与阮卿什么都不肯倾诉的沉默。所以,人和人之间是需要沟通的。
开始有很多读者看不了阮卿懦弱胆小,但最终让阮卿走向死亡的,除了他的重情之外,也有他的懦弱。因为他懦弱,所以才养成什么都不肯说出口,自己去慢慢消化的习惯。而在最开始在曹营里,他难过向曹操倾诉时,得到的也是要自己去消化的暗示,毕竟每个人都很忙,谁能最终帮得了谁呢。
当难过的情绪快过他消化的速度,最终等来他的只有被溺死的结局。
曹操是喜欢阮卿的。只是他看重的东西还有很多。我记得有一个读者说过,感觉曹操应该是不沉溺于儿女情长的人。在我心里曹操也是这样。所以在前期曹操能宠阮卿宠的无法无天,到后面因为自己的顾虑与期望又迅速将自己在阮卿世界里撤离。
我记得一句电视剧里的台词,“一个人但凡沾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就成就不了大事。”
曹操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阮卿也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曹操从始至终都是看重阮卿的。也从始至终都相信阮卿,不然不会动托孤这样的念头。所以阮卿死亡的这件事里,又怨得了谁呢。只能去怨阮卿去适应时代,却还保留着一些现代观念的可悲吧。
以后尽量不写虐文了,后劲挺大的,我得缓缓。
最初突然想要写这篇文是大一去打工,做和人交流推销的工作,发现自己弱的不忍直视。所以才想写阮卿这个人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角,实际上自己只是世界的一部分。
小说写完了,我也快毕业了。一直没有入v,一是单纯想要练笔,二是真的想要完完全全按自己心意写一本小说。
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我专栏里的其他篇,收藏一下。
不感兴趣的,咱们就好聚好散吧。哈哈。
还有几个番外,会放最后的。
第136章 后记
缱倦浓重的云雾被吹散,露出了森寒的大殿。
九尺高台上,一子落下,纠缠许久的棋局胜负已分。
头戴玉冠,身着拖地衣摆的勾陈轻轻一笑,一时间清冷的眉眼如初春破冰溪水,唤醒大地繁华。宫殿里冷的几乎要凝结的空气,也流转起来。
殿门外走来一人,墨发白衣,风姿飒然,仙风道骨。
“你选的人不错。”勾陈瞥向停到到台下的南华。
“陛下谬赞。”南华笑着拱手,不卑不亢,“恭喜陛下,夙愿得偿。”
“你也同喜。”勾陈在棋盒上倾手,攥的那些剩余的棋子丝滑的落尽。
伴着玉石碰撞时的清脆,勾陈淡漠的好似百尺雪山下的寒潭,“日后天下,总不会是我那兄弟所期望的儒家一门独大。”
“是啊。”南华笑道,“陛下曾化申、商。苦心经营数百年,若非紫微陛下执意插手,如今天下所奉,应是陛下传授之法了吧。”
勾陈冷笑一声,“你少说的好听。汉初之时,所行难道不是你家之法?”
他长吁口气,“罢,时代变化,事到如今,还是平分秋色吧。”
起身下阶,长长的玄醺色拖摆迤逦落下。勾陈目不斜视,清冷孤傲,“你来这里,无非也是为你那个小徒弟,他一世做你我手中棋子,如今大局已定,孤便赐他,忘却苦海,褪去业障,余生安康顺遂。”
赵云带着阮卿回了常山真定。
他的家中也算当地富户,但自从被本郡推举,带着义从儿郎们卷入乱世,便很少再回来。
父母早已离世。家中老宅还在。他体恤兄长在家中操持多年,如今故去,便固执的认为这老宅应是那两个侄儿的产业,不去染指。
他唯恐阮卿的尸体长久下去会惹众人注意,于是买下一块依山傍林的田亩,从集市上买来树苗栽种,又在林旁建造一处清幽雅致的房院居住。离此地最近的村落有些距离。
这地有一棵苍老的槐树,也被圈进院里,又挖了沟渠,引山泉在院子中的小池塘中。
地里的树苗成活率还算高,他每日除了去地里料理,便是习武,陪着阮卿,日子平静又充实。
到现在他依旧将阮卿当作活人,不曾埋入泥土。每日与阮卿同床共枕,为阮卿擦拭梳洗。
桃树上长出绿叶,开出花朵,几亩连在一起,如片花海,清风过时,十里清香。
这日赵云搬了懒架到屋外的廊下,又抱着阮卿,放到躺椅里,为对方盖上薄毯,坐在小杌子上陪阮卿闲聊,听着院里潺潺流水,树叶沙沙,闻着花香,看着时不时落到院里寻觅吃食的麻雀。但这种时候一般都是赵云单方面开口。
直到,院门外出现南华与勾陈的身影。
赵云并不认识勾陈,但他却认得南华。
他忙起身恭敬行礼,“师翁。”
南华打量着院里的陈设,又看着静静躺着的阮卿,顿时感慨万千,动容的对赵云道,“你有心了。”
赵云称不敢,他看到那个穿着玄醺色衣服的朗俊孤冷的年轻人走到阮卿身旁,顿时呼吸一紧,希翼的望着对方,轻声问,“这位先生有办法救救阿卿么……”
勾陈微微俯身,手掌轻触阮卿脖颈,食指摸过那道骇人的伤痕。那伤口顺势消失。
勾陈直起身,回身好笑的看着赵云,“要我救他,你要给我什么报酬?”
赵云立刻认真道,“若是先生能救他,云愿倾尽所能做到的所有。”
勾陈嗤笑一声,“南华,怎么你门下,尽出这些儿女情长之人?”
南华苦笑,“既有修道之人断情绝爱,总要有人儿女情长。如此人间才算圆满。”
勾陈走进赵云,轻飘飘,带着几分孤傲的打量着全身紧绷的赵云,玩味浅笑,“阮卿够喜欢你,把这保命的元灵都送给你。你俩如此深情,我便要,你的痴情。”
修长的手指点着赵云胸膛,勾陈问,“你给么?”
“不。”赵云回答。
“为什么?”勾陈眉首微挑,“你不刚才还说要你什么都愿意?莫非,你也是满口谎言?”
“不是。”赵云看向阮卿发白的面孔,目光深邃说道,“世人皆谤他弃他,我只怕他醒来时,我不愿再陪着他,他又要难过,认为我不过也与之前那些人一样,半路将他放弃。
既如此,我宁愿守着他的尸体,任自己难熬,也不要放弃他。我情愿他什么都不知道。”
“好!”勾陈大笑拍手,“你既这么说,南华,我们走。”
说罢,身躯顿时土崩瓦解,化为飞灰。
再看院中,哪还有别人的身影。
赵云不管许多,他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回杌子上。半晌,才对着明明雅致却显得过分空荡的院子,沙哑轻声道,“别怕,云绝不弃你。”
回答他的,只有万物喑哑。
赵云每天都会去田地里巡视劳作。这个时候阮卿会被他安置在屋内的床上。
这日去过田里,忙活过后,他又再次回到家中,如往常一样,先前探望阮卿。
可往常都躺着阮卿的床面,这时却空荡荡。
赵云一颗心瞬间提起。
他以为是有人在他离开时发现了阮卿,并将尸体带走。可家中并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
他想到了南华带来的那个人。
阮卿!
赵云顿时瞳孔紧缩。一瞬间的喜悦涌上大脑,可随即而来的惧怕又漫延心间。
阮卿去了哪?从没来过常山的阮卿又能去哪?
赵云顿时如无头的苍蝇,心焦至极。
“阮卿。阮卿!”他一边大喊,一边夺门而出,在院落里转了一圈都未发现人的踪迹。
他赤红着眼,大口喘气,正要出门去寻,忽听背后响了一声抽噎。
顿时僵住,连呼也忘了,缓缓回身,依旧空无一人,只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在在清风里瑟瑟发抖一般。
赵云一步步走到树下,只见分叉的树干间,一个身影如受惊的小兔仔,努力蜷缩成一团,要把自己藏在叶子下。
“阿卿……”赵云轻轻唤了句。
只见缩在树上的小团子露出一双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难过又委屈的说道,“惜,惜吉……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听到有人过来,就躲到树上。太高,我,我下不去了。”
“没事。”此时的赵云没有注意到阮卿话里存在的不妥,他放缓呼吸,生怕将人惊走,他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再也顾不得其他,眼中唯有树上的一人。
“跳下来。”他在晚风中张开双臂,对抱着树干的,眉眼带着清澄与稚气的小团子说,“别怕,我会接住你。”
一轮火红的夕阳坠挂天际,苍茫大地被暮色笼罩。远处的村落间隐隐传来孩童的欢笑与犬吠。炊烟从每一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田间的阡陌上,有牧人驱犊反,猎马带禽,也有农人披霞荷锄归。
有归家的行人看到,那个满是余晖的郁葱老树上,有一个身影飞扑而下,砸进树下那个高大身影的怀里,那个挺拔的身躯没有半分动摇。两人就静静相拥在一起,好像要至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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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二年春三月,魏王臣僚阮卿自尽。
五月,建造学宫。
冬十月,魏王以五官中郎将曹丕为世子。
在阮卿死后,曹操好像老的很快,仿佛身上的精力,逐渐被岁月抽空。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又过几年,四海皆定,海晏河清。
他的生辰在这一年过的格外热闹,众位大臣陪他在巍峨铜雀台上聚尊庆贺。
远处歌舞台上鼓瑟吹笙,舞姿曼妙,依稀窥见往后盛世煌煌,清平热闹的景象。
曲散舞罢。
曹操始终眯着眼睛,低头剥着一颗金桔,无心留意歌舞。而在他的左手边,已经有好几个剥好的橘子,静静的搁在那里,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去问魏王的意思。那鲜嫩多汁的橘肉只能在凉风中慢慢变的干瘪。
忽然,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锣鼓喧闹传到耳朵里。他慢慢抬起有些浑浊的双眼,又看到颤巍巍的金翅绒球,与华丽的蟒袍戏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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