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且慢,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话音刚落那刀就“噗嗤”戳进了阮卿肩膀里。
低头瞧了瞧,阮卿看着对穿的刀刃,心里竟然还庆幸幸亏没刺到心脏,一方面是生死不见这个霉头,还有一方面是与远在吴郡的孙策的约定。
孙权再老成也是个少年,他仍纠结着阮卿与自己兄长之间的关系,又气阮卿不信他所言,因此见阮卿与众人刀剑相向的时候并未出声阻止。
你既然有你自己的主意,我又何必费这口舌。
但他看着强撑病躯节节败退的阮卿,却不由自主他慌了神,他怕阮卿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只是想想他便觉得心悸不已,明明他已经去阻止,那柄刀还是沾到了阮卿的血。
他看到阮卿瘦弱的肩背开出了猩红的花,颜色比他那日加冠礼穿的赤色还要眼里灼眼,他心里顿时没了底,无比害怕又一朵花开在少年心口的位置。
“我与你们大当家是旧识!”他听到他生怕旁人听不到而撕心裂肺的声音。他走过去替阮卿挡住那些视线,看似一派镇定,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几乎要崩溃的内心。
原来孙权早就有主意了。阮卿低头,看着脚底下那一个被血滴砸出的小小沙坑,伤口的疼痛几乎让他握不住刀,生理的泪水也涌到眼眶。但他得忍着,他不能再添乱了。
淋了血的左手轻微抖着,他暗暗捏紧剑鞘想要抑制住,却抖的更厉害了,宛如抽风。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只大手轻轻附在他的手背上,虽有着年轻人的稚嫩,却也有着成年人的宽厚与有力。
他红着眼眶抬头,却见孙权微笑着看着他,口中无声说道,“有我在。”怕阮卿再想别的,于是又加了句,“你放心。”
你放心……
在孙权无声刚落,阮卿的耳边即时恍惚响起这样一句话,声音和煦清雅。
他愕然愣住,震惊的看着孙权,孙权却已转过头去,镇静自若与对方交谈。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男人的侧脸,明明容貌那么不像,可就是有一种感觉,在提醒他故人就在眼前。
他痴痴的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抵挡危险的男人,将要退下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争先恐后,终于有一滴从眼角落下,挂在唇角,顺着肌肤纹理渗入嘴里,冰凉又苦涩。
是你回来了么?他热泪盈眶,在一片模糊的水光潋滟里目不转睛,对着眼前的人无声叫出了在自己心上驻足多少年的名字,
“子修……”
山匪本对孙权的话半信半疑,但架不住对方巧舌如簧,于是便饶阮卿一命,并带他二人回山中寨里见大当家。
“我需要一个人同我一起帮我兄弟包扎伤口。”孙权说。
想着这男人同大当家认识,骑马那人自然应了。
孙权点了家丁中年长的一人扶着阮卿进了屋子,将门关闭。
屋里已被翻的乱七八糟,也亏孙权留心先把文书藏了起来。
他先将那任职文书交给家丁让他去临城调兵。这个家丁从小就在孙家的,卖身契也在孙家,倒不怕这人独自逃命。
又去被翻乱却没拿走的包袱里扒出一件里衣,用手难扯坏,他便拔下束发的簪子,在衣角上划了道儿,用力一扯“呲啦”拽下来长长的绷带。脑后原本板正的发髻散开,一条马尾垂在肩头
山匪只拿了值钱的东西,其他的只是被翻乱,家丁从另一个包袱里找出了金疮药。这年头,凡事刷刀枪又家里有些钱的,都会备着一瓶管跌打损伤的药。
阮卿半边衣服都被染湿了,孙权恐阮卿行动不便,于是单膝跪到坐在床边的阮卿身前,伸手为他解腰封。
从刚才的对话里阮卿已经听明白这伙人并不想害命,拿了钱财就打算走的,他们完全可以等盗匪走了之后去临海城中搬来救兵,再把行李夺回去。而且听孙权方才的对答,也是提前做了准备的。
可他非得冒这个头,惹这身麻烦,自己闯祸就算了,还得连累孙权。
若这次孙权真出什么事,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看着自进屋便沉默不语,到现在跪自己身边帮他处理伤口的男人,眼泪又冒了出来。
阮卿的伤不轻,掀开里衣,孙权不仅看到新伤,还有许多旧疤,他上过战场,都认得哪些是刀枪留下的,哪些又是箭鞭留下的。一时间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
你之前到底过的有多辛苦,才能在受了这么重的刀伤后一声都不吭?
他仔细将伤口包扎好,就听耳边传来剧烈的抽噎声,抬眼去看,原来是这小先生又哭成了让人心疼的样子。
“别哭。”孙权碧色的眼眸里有着疼惜,他微笑着,将手掌搁在阮卿湿润的脸上,用手指抹去阮卿眼角的泪,他声音轻轻的,说,“你一哭权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卿错了。”阮卿拉住孙权的袖子,微微歪头蹭着对方宽大的手掌,如一只朝大兽撒娇的小犬,“卿下回一定听你的话,你,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孙权有些怔然看着眼前软糯的少年,心中如扫过一片羽毛,柔软的一塌糊涂。
虽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但他却没有怪阮卿意思,他知道他对阮卿的感情。只要阮卿没事,那他便心甘情愿。他自幼懂事,家中除了他还有四个男丁,这次,便请允许他荒唐一次。
“好。”这次的孙权终于真心实意的笑起来,但他不能表现的太过欣喜,只能轻轻笑着,眼里却藏着如三月艳阳洒在万物上的暖光,仿佛可以温柔整个岁月。
他说,“我会带你平安离开。”
那群山匪劫了东西便要离开,又担心二人逃跑,便绑了阮卿与孙权的手腕,用一辆平板车拉着二人打道回府。
一路坑坑洼洼,再加上这车子粗制滥造,不是繁华之地公侯小姐所用之物,因而并不防震。
阮卿身上带伤,又烧着,颠了一会便经受不住,难受的要吐,可自醒来时他只喝了半碗水,其他半分没吃,便是真吐也吐不出什么,坐又坐不好,躺又躺不下,头回经这感受的阮卿真是觉得自己立马死了才算好。
孙权瞧阮卿面如菜色,便知阮卿不舒服,当即大叫停车。自前面带路的小头领驱马返回,不耐烦的看着孙权,“你又有什么事情。”
孙权一抬自己被帮的手腕说道,“我兄弟难受的紧,麻烦这位兄台将我二人绳索解开,我也好看顾我兄弟一二。”
“你当我傻?”那人说,“你二人要是他娘的跑了我找谁说理去?”
阮卿实在受不了了,一歪身子,把头搭在孙权肩膀上,闭着眼皮,听这两人絮叨。
孙权说,“你看我兄弟这样,是能跑路的样子?你如此虐待我们,当心我见了大当家告你们黑状。”
“啧。”那人万分纠结,抓着自己脑后的头发,看看孙权,又看看阮卿,最终还是一咬牙,挥手道,“给他二人松绑。”
手腕桎梏散去,孙权扶着阮卿双肩,小心的让他靠住自己胸膛,然后双臂虚虚将他环住。
有了靠背,阮卿这才略微好受些,瞌眸休整,觉到上方孙权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他只是静坐了几秒,又将一手附在孙权手背上。他看不见孙权神情,却觉出孙权翻手挣脱了他的束缚,去与他双手十指相扣。
“公子……”阮卿含含糊糊叫了句,引的孙权垂首,在他耳边低声应道,“嗯。”
此处地辟,少有官府管制,因此匪患格外猖獗,几乎两三座山里便有一窝山匪。起先各寨之间除了谁不小心跑谁的地盘上去劫道,然后双方揍一架,或以一方火并,或以双方和解为结局,其他大多时间都是互相看不上眼,互不搭理的。
不想八.九年前自外地来了个草莽汉子,先挑了一座山头,指名道姓要单挑此山当家。
要说这大当家也是自大的脑子有泡,手底下十几号人不用,还真自己去上前,未过几招便被骗进山间小溪里,好一顿扑腾,银浪翻涌,不等众人反应,水里就冒起了血色,再听“哗啦”一声,是那草莽汉子提着前当家的头颅跳了出来。
众人心中大骇,草莽汉子却说,“今后此寨我为首,不服者自去,留下来的须得听俺号令。”
寨里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离了此地哪还有去处?因此都留了下来,另拜新主,也有几个要为旧主报仇的,但都被草莽汉子开膛破肚,余人皆震,再加上草莽汉子对兄弟也算善待,渐渐便都安心在他手下做事了。
再后几年,他又火并旁寨,渐渐成了当地第一大寨,其余还有存着的山头,也以他为首。
孙权既来临海为官,自然提前做了攻略,草莽汉子的名讳,他也早有耳闻。这第一寨其中不仅有汉人,亦有山越之人聚集。若真想在临海做些事情,肯定绕不过第一寨。而以临海之兵力储备,想要干翻第一寨,也是痴人说梦。
第27章
近了寨子,只见大门嵯峨,哨岗林立,第一寨能发展到这种程度想来靠的不是一时运气。
守门喽啰认得领队,交接了令牌,大门打开,伴随着车轮的碌碌声一队人进到大寨里面。
阮卿强撑眼皮,四周打量了一遍,一排排兵器架列在两旁,有壮汉带兵器巡逻。一岗一职。皆有体统,他轻轻说道,“这大当家想来也并非常人。普通盗匪哪有这眼界。”
孙权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若非如此怎能迅速壮大,让官府束手无策。”
听了这话阮卿心里思虑更重,孙权仿佛看透他的顾虑,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先生放心,权自有办法。”
阮卿无声叹了口气,祸是他闯的,若真有事,他也得挡在孙权身前,拼的一死,将人送出去,这才不负长了二十六年的七尺之躯。
再往前走,渐渐有了烟火气,大片稻田映出眼帘,今禾稻新熟,不少人在陇亩间劳作,虽辛苦,脸上也洋溢着安逸的笑。几个孩童奔驰在阡陌间,朗笑阵阵,扶摇九霄。田亩旁是一处村落,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毅然一副陶公笔下的桃花源。
阮卿在地里干过农活,这场景早看倦了,再加上现在不舒服,便也没多想,反倒是孙权惊愕非常,他倒没想到区区一方山贼能有此盛景。
再往前走,戒备逐渐森严起来,到了一座寨门旁,领队下马,孙权亦搀着阮卿下了车。但阮卿实在不习惯被人当废物一样护着,因而踩到地上他便轻轻将孙权的手推开。
另有侍卫上前,将劫掠来的东西拉走,领队挥手示意手下喽啰散去,然后对着孙权道,“随俺来吧。”又看向阮卿,“你留下。”又对一旁的人说,“你带他去找村里的赵伯。”
孙权正要跟上,却被阮卿一把拽住,他侧目,看到阮卿略含忧郁的眼神。
“无妨。”他拍拍阮卿抓着自己的手腕,“万事有我。”
领队看发觉孙权未随自己来,便回身,看着二人,“你兄长若认识我们大当家,你二人,自然无事。若被大当家发现是打着他的名头招摇撞骗,也没法活着走出大寨,在这磨蹭也是无用。”
“权一会儿便去寻你。”孙权安慰道。
阮卿无声注视着孙权,不再说话,只是眼中有掩不去的担忧,他直目送孙权进了里寨,大门关闭,这才随那人返回去村里。
空气里有湿甜的粮食香。赵伯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住在村东头的大槐树下,槐树宽十余丈,郁郁葱葱,上有藤条垂落,可见岁月悠远苍老。
赵伯的家只是由一方竹篱笆围着的三个青瓦房组成,一间主房用来接待病客,一间自己住,还剩一间用来储存草药。
院里撑了几个架子,上面晾着草药,一只老母鸡带着四五只绒毛小鸡在地上找东西吃,这里戳戳,那里啄啄,给宁静的气氛里添了分俏皮。
存着草药的那间屋里传出“叩叩”的捣药声,围绕着小院缱倦消散。
带阮卿来的汉子就站在爬满紫藤的篱笆外扯着嗓子大喊,“赵伯!赵伯!”
捣药声戛然而止,从屋里走出一个身穿布衣,乌发童颜的男人来,神色泠然,姿态风流,有仙人风采。
原来这人被称老伯却一点都不显老。
赵伯看到汉子身旁的阮卿,目光一滞,又恢复往常,隔着篱笆问道,“何事?”
汉子是庄稼人,尊敬赵伯这样读书又有本事的人,于是憨憨笑着,摸着后脑勺,显得十分局促,他道,“这小子受伤了,头儿让我带他过来。”
“嗯。”赵伯又来回打量了阮卿一边,淡淡应了声,背身往回走着,口中道,“进来吧。”
“赵伯,谢谢你给俺娘配的治腰疼的药。”汉子忙喊了句,也不在意人家是否理自己,见任务完成,便自个走了。
阮卿推开这扇自己一跳就能跳过去的枯竹做的矮门,还不忘再给人家关上,紧跟了过去,前后脚的进了治病的屋。
“坐那吧。我给你看看。”赵伯摆弄着放在岸上的瓶瓶罐罐,懒散道。
“你这么厉害了?一猜就知道我得的什么病。”阮卿坐到榻上问。
“老夫又没废!”赵伯双手端着一个托盘走来,,明明顶着年轻的面皮,却说着让人吐槽的自称,“你身上那血腥味儿隔半里地老夫就闻见了。”
阮卿嘟嘟嘴,无奈的解开自己襟带,退下衣衫,露出洁白修韧的上身。
赵伯看了忍不住挑起半边眉毛,“你要死?这么多疤怎么搞的?”
“你这消息还是在二十年前吗?”阮卿忍不住回怼,“我被师父丢出来跟人南征北战每个师兄都得信儿了。”
“那可能信件让老夫当成木柴随手给烧了。”
赵伯坐到阮卿身边手上利索的帮他重新包扎。
“哼。”阮卿轻轻的哼了一句,说,“这话谁信,就是你知道是师父师兄们给你的信你也不会看。”
赵伯不说话,继续专注的给阮卿捣鼓伤口。
见对方不理自己,阮卿觉得心里泛堵,一下撤回自己自己肩膀,冷笑道,“仲景师兄这些年行遍塞北江南,医圣之名响彻九州,元化师兄难道不好奇他为何要行那么多凶险静逸之境吗?
东汉末年,不止有专治内科的医圣张机张仲景,还有专治外科的神医,华佗华元化。
华佗愣愣看着阮卿愠怒的模样,忽的轻声嗤笑,骂道“小没良心的,你小时候可是我带着你去玩,教你识草药的,怎么?就因为张仲景帮了一回曹操,老夫在你心里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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