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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流星,星盘在地上快被磨出包浆来。能掐会算的几位斗成红眼鸡,大萨满几夜没合眼,独占一小山坡,头顶夜风,直面苍穹。他那破麻烂袋似的裤扯破了几道线,呼呼刮小风。
够冷的……
观星人一向能从那亘古未变的长夜里找出些答案,或者生,或者死。星盘轮转,乾坤落定。
玛风扯着自己的两枚长辫子,往手掌心哈热气,最后忍不住似的跳起:“老师,赌一局吧!”
陆承芝的帐子里煮着一锅水,这位医家天天做的是吓人的歪门邪道。
那锅原本是灶房放来煮水熬汤的,现在居然飘了根——骨头。
大萨满一拖二,三个人拴成一串蚂蚱往陆承芝眼前晃。就算他们推断春庭月能解此毒,也还要看这前朝旧毒,能不能被重新复原。
毕竟太久没人使用,也算是「失传」,用此毒的地方,还都是幽深宫禁无人处,太阴私。
四个脑袋扎在锅沿上,雾气飘起,神情模糊。
南边确实是给了一张不知真假的方子,连用料都一并拿商会的车运送到达,但这是全靠中州商会用鼻子闻出来的配料比,陆承芝搅着勺子闻味道,细眉毛缠成两条黑绳子。
这味道太浓太杂,呛得人欲生欲死。她咳嗽个昏天黑地后,终于闻出一丝半毫的端倪,她一向不待见商蘅芝。
觉着这纨绔寻欢作乐诱拐自家人,仗势欺人仗钱胡闹,却不得不服,那一只狐狸鼻子,能闻着几里地外的鸡。
“春庭月即是解。”陆承芝最后断言,她白天千辛万苦混进战场,杀敌纯属次要,为的只是一根黑紫色的骨头。
穷发部的主君在众目睽睽下炸成碎片,一把灰都没留下,灰皮小马带着她冲刺搏杀,从层层戒备的地方掏了根骨头回来。
这操控炼制活神像的法子,分明就和地下的「清心丸」出自一家。
看来济州王妃是不藏私,玩毒玩得产出颇丰,还十分「大公无私」,愿意拱手送给别人杀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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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凉,偎在一处居然能烫起来。赫连允横着一根胳臂,虚虚悬在周檀的脖颈上方处,医家能拿出来的救命的方子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反倒像杀人的手腕。
周檀侧转过身去,半扎起的发束泼水似的散成一片,声线倦怠,他问道:“陆承芝说了什么?”
探出的那指头尖上有一枚痣,平日里不大显眼,如今卡了一枚严丝合缝的扳指,在黄金镂雕的缝隙里,却显眼起来了。
生辰金融成金水、凝固、打薄,用细细的箔片蘑出这一只鹰,连羽翼的弧度都能贴紧他的指节。
显然雕刻的人上了心。
赫连允话没说全,只说:“以毒攻毒。”
周檀的鼻腔一松,泄出来一声喟叹似的气息,没再追问,反而唇齿一松,照着人再凑上去了。
这次不再是个一触即分的触碰,先动的是舌尖,紧接着推进去一股浓厚的混杂着春庭月的吐息,相当缠人。
他拿手腕抓着赫连允的衣领,没用什么劲,却也一直揪着不松手,两根指头扯得衣摆起了褶皱。
一时无话,只剩下细微的声响,唇舌都磨蹭在一起,吐息热得能将人化开,再不分你我。
“赌不赌?”赫连允没将舌尖退出来,说话自然含含糊糊。
他贴住周檀的额头,问话也简短。说的是他自己的命,语气倒还没什么变化,不像把这条命当条命。
“赌。”
周檀答道,牙根里漫上来一丝腥气。他实在没在意过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这患得患失的感觉既新鲜又陌生,哪怕是周槿途,一心想要往宫中去走「死路」时,他也没感受过这种浑身战栗的漂浮感。
周槿途是个娇贵的高门郡主,再怎么有野心有手腕,终归没见过战场。
赫连允远比她更善应对这些事,偏偏……太怕,像有什么东西剜进天灵盖,脑门都疼得发苦。
将全身的血中,都注入这一剂天下至毒,闻所未闻的治病法子,不像是救命,像是速死。
以毒攻毒,九死一生,求的就是这一个生门。
周檀卸力,一脑门扎进别人怀中,垫着苍白的下巴颏,被完完全全裹进怀抱。
“睡吧……”赫连允道,垂手抚他的眼皮,另一只手臂环绕过去,轻拍他绷紧的后背:“再睡上一会儿。”
“好。”周檀的手指压根没松,他那穿单衣的肩膀轻轻压下去,还绷着根弦似的,不肯松懈。
天光熹微,日光没上山来,陆承芝顶着一双漆漆黑眼圈先出现,她在门外欲盖弥彰地嚎了一嗓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觅食去。
灶房像是闻到了什么山雨欲来的味道,早上也没敷衍,锅里碎葱起伏,织成一片香浓的绿意。
一声嘶鸣,这地界不养报晓的鸡,也没人负责敲更,但有战马代劳,天还没亮就踢踢踏踏叫出一片嘶哑的声音。
周檀闻声翻身,眼底一片清明,夜里他似乎没怎么睡熟,醒了也先垂下双臂去抱眼前人。
赫连允自下向上地看住他,勾起了些微的不甚明显的笑意,话没出口,周檀也没给他什么机会说话。
脑门一磕,那是一个绵密的,比往日疯狂多的亲吻,几乎能尝到一丝半点的血腥气。
骨头里流着春庭月的人,居然连舌尖上的一点血都掺了蜜似的,叫人浑然不知归路。
太急切了,急切到不像他,周檀那两支胳臂绞得也太紧,几乎没有喘息的契机,赫连允仰面朝上,也只是回应他,压得急,鼻头快要撞出来一声闷响,他乘在身下的腰腹上,随赫连允的动作被缓慢托起。
压在一起的唇齿倒还使劲贴在一起,再用点力气估计能撕下半块皮。
“嘶——”赫连允轻声溢出一口气,哭笑不得。他的双手还摊开放在周檀的腰间,心里是不舍,手上越发用力。
“行了……”一声喝止适时地就这么穿插进来,十分恼人不留情,陆承芝甩着巴掌狠狠敲门,像是知道里面正千钧一发,嘴里吸溜吸溜,吞下早上啃下的半张饼子:“够了够了,别再往下头走了。”
周檀顶着披风出门去,下巴颏上一片红晕,既然要赌,拖着没意思,帐前的杂活统统要由他过目,军费军械处处花钱,中州商会必要有他这个中间人的私章,盖下章,才有钱,来来回回光盖这一枚章,都能花去不少功夫。
大萨满直接拿头撞进帐子,忙着去摆设什么融毒放血的家伙事,玛风和玛霓一对门神似的,揣着袖子,在门口蹲成对称的一对。
陆承芝站起身来,手里捏碎草茎,随手揉了揉周檀的脑门,招猫逗狗似的,说道:“行了,等人醒过来,想怎么缠怎么摸都成。”
周檀却没驳斥她轻浮的话,只是端平了肩膀,撑住那只落下的鹰。
海东青羽毛上沾了点血,它轻抖尾羽,将胖脑壳整个凑来,上下地磨蹭一阵子。
“赌。”周檀重复道,一锤定音。他往肩膀上一摸,一手碎羽毛,这只鹰脱毛脱得不少,也没见变瘦,敦实的身子上下一跳,本来紧绷的肩膀到还被颠得使不上力气。
是单是双,但见真章。
海州的猎鹰与众不同,尾羽是一种稀罕的金色,飞行起来便是道道流光,极像是在什么贵重金属里浸泡出来的色泽,这流光近在眼前,至少意味着——海州的援军,要到了。
他肩膀上顶着只肥鹰,踩着战靴往城头去,巡回的兵士们换过几班,被轰碎的墙面,也修补了七七八八,只等大军。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非常感谢!今天住宿的附近被暂时隔离了,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
橙汁儿:试药吃人打鸳鸯哈哈哈
第89章 、八日线
——应战——
南郡的火炮确实强悍,不愧是挖空内帑的中军造办府出品。
城头上的工事被炸得稀稀拉拉,夜里修墙,白天挨炮,中间都没个歇息的缝隙。
两方对峙的「默契」还在,只因被敲碎了一张底牌,穷发部恢复了小心翼翼的试探,没再拼命似的大军压境,只是派出这一尊移动炮台,远远地定时定点地扔上几枚炮弹,赶工一样。
“中军造办府……”周檀矮低身子,在城头上甚至找了个窝坐下去:“不可能尽心尽力为他们做事。”
中军造办府是睡在银锭堆黄金窝上的机构,挖空内帑不说,朝堂戏称连那皇后嫁妆,都倒进去完。
拿人钱财未必尽心,禁军的牢骚从来不少,说这造办府有钱没处花,能捣鼓出来不少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事。
话音未落,那尊炮就哑了火,哼哧哼哧喘气似的,不再动弹了。
周檀从城头的凹陷处探出半个脑袋,凉风过境,他的双唇干裂,被风吹得漫上来一阵混杂疼痛的痒意。
没人知道这阵线会拖多长,会有多少人被牵扯下水,倘若北边的人看出中军造办府也下了水伸了手,南北界线,这本来就薄冰似的一道平衡的壁垒,势必会被再度打破,几十年的心力,付之一炬。
“手伸这么长……”周檀摩挲手指尖上的扳指,声音几不可闻:“舅父啊舅父……”
——
玉京,燕宜园。
金明卫的案子查了不少,各个背后藏着一张网,高门大户,欺男霸女贪赃枉法,被窝里遮掩过了的事,又被一些看似微小的案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毕竟贵人事忙,未必觉着菜贩丢几筐子菜,能牵扯到自己身上。
偏偏邪门至极。
大理寺善作遮羞布,但小案子尚且没移交到他们手中,就跟个雷似的,在街坊朝堂上开了花儿。
打一炮挪个窝,风口浪尖也没人上街找拐棍了,钵头摩华的事情还没理清楚,皇帝的态度却一日比一日暧昧起来。
金明卫倒是没人搭理宫里的贵人,管皇帝有没有查案的意思,一门子走到底,总归有靠山。
燕宜园中也养了一群安闲富贵的胖头鱼,鱼比人过得舒坦,越冬了还能在温泉眼周围呆着温养身子。水面上雾气蒸腾,一角亭半遮半掩,人影绰绰。
燕沉柳烟,燕宜初雪,今年玉京城里这两则景致最引人瞩目。
园子怎么说也是前朝出了名的皇家游园,想买的人能排开二里地,中州商会横插一杠,从原主手里花大价钱买了下来,闲了三四年,这才派上用场。
开门迎客,来游赏的公子仕女都被拘在沿河的前园,后园一般不迎客,只有今日,在堤下另开了一扇门,车道上积雪被扫开,一卷绒毯骨碌碌铺开。
商蘅芝裹着银裘,跟个银球似的滚来滚去。陈家小娘子的车刚停在堤下,就有手持绢纱灯笼的侍子排成一行来迎接。各个衣裙委地,钗环摇晃。
陈羽柔是第一次赴中州商会的宴,下了车便有绒毯迎接,脚底不必触碰湿滑的雪地,她鼻尖微微一皱,暗道:“太香了。”
她戴的是金步摇,富丽堂皇的颜色,在她身上却没什么令人不适的逼人感觉,一对瓶莲鸳鸯金耳环,鲜灵灵衬着一对水汪汪眼睛。
“小娘子。”商蘅芝刚从坡上滚下来,行了个礼,话没说两句,看见那小娘子仰起头来,神情切切。
陈羽柔放下车帘,说道:“香盘和这样的灯笼一起使用,不合宜的。”
“啥?”商蘅芝掏耳朵,只当是贵女们又多了什么新规矩。她走在前头引路,灯笼的光投在脚背上。
陈家女拖住她的衣袖,再度开口,神情格外认真:“鹅溪的绢,长云的纱,拿来做灯笼之前本来就浸过特制的香粉,香料冲撞了,才是大忌。”
中州商会不缺钱花,毕竟是野路子出身,发家初始还在北地喝雪吃沙,不像玉京穷也讲究宁肯饿死。但陈家,陈家……陈家在前朝便掌管过丝织商号!
“当真?”
“商会邀我来……”她说道:“还摆出这种十里红妆似的架势,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金明卫……”商蘅芝道:“邀小娘子来见一面的,是金明卫。”
“走吧。”陈羽柔裹起裘衣,将下巴埋进茸毛中,脸皮上没什么血色,显得一对眉毛染了墨似的。
后园驻扎了半打查案的金明卫,路过房门还能听见细细碎碎的翻页声,文书、案牍,各方机密都用符码编纂,通过水路陆路无孔不入地降落到此地,陈羽柔目不斜视,轻飘飘地跟着灯笼走。
脚下的砖头块都刻着花纹,但踩起来,触感分明不同,有些砖块下面有丁点回响,她垂下眼皮,心说:“空心砖。”
茶舸正在湖上飘,炭炉上烧着浓稠的羊汤。中州商会的茶舸每日清晨被放出去,从上游码头沿着燕沉河一路穿过玉京城,船上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上船吃茶,顺道能赏半天景,沿岸春色是没剩半点,但两岸积着薄薄一层雪,也算是可赏可看。
只是在自家园子里飘茶舸,实在是财大气粗。
陆承言卷起垂帘,颔首示意。
“见过将军。”陈羽柔柔声问候。
“有事相求,劳烦。”
“若不是将军相助,我兄长早就卷入旧案百口莫辩……”陈家女说,手腕轻轻抖动,茶水向下倾倒,荡起些微涟漪:“将军若问,于公于私都该坦诚相待。”
“陈家郎君年前去了中军造办府?”
“是……”陈羽柔答:“做监管使,只会玩文墨的,是外人。”
皇帝别出心裁筹办「观火礼」,邀了躺在驿馆还没走的西沙使团一同观赏。
没人知道大张旗鼓地要看什么新东西,放眼玉京,金明卫四处查案子,禁军近来没事可做吃喝打闹,唯一忙得脚打后脑勺天天街上四处奔波的,只有——中军造办府。
这样的事情,要问也该自行去查,拖陈家女下水实在没必要。
陆承言不再继续问话,但陈羽柔微微侧脸,纤长的指尖在桌面上上下滑动,双唇微张:“新货,据说是火炮。”
“你不必答。”陆承言说。
陈羽柔只是一笑,依然是静闲的模样,连串东海珠子垂下遮挡住她的眼皮,她一字一句道:“将军若问,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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