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的匾只剩半边身子还挂在梁柱上,风吹过,晃悠悠地抖动起来。
有居士裹起包袱出山门,脚下快走嘴里呼喊:“顾娘子,什么时候了还端饭碗!赶紧走了——”
“酒足饭饱好上路。”有人从瓦片堆里轻飘飘地应了句话,脸也没露。
良久,气味沉降,烟雾消散,城郊多了个显眼的灰坑和一座剃头的秃山,头顶是秃得半点毛都没有了。
“这里才看得清楚。”皇帝说道,指尖摩挲过左手上陈年扳指,上头有一线不明显的紫色纹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秃得没毛的可不就是我自己。
深夜码字,实在想吃汤包。
纪清河:??这都能跟我有关系吗?!摔碗!
燕云楼:年终总结冲业绩中,不接急单。
第93章 、北历年
——两地的风一样日日转暖——
周檀在榻上一鼓作气昏睡到了后半晌,中途敲敲打打的热闹都没闹醒他。
后半晌,太阳开始西移,丁点光晕照射脸上,他猛然抖开眼皮,身侧一片冰凉。
周檀几乎是陡然坐起,惊惶一闪而过,但他后腰酸涩,连下肢都一阵麻木,这磨人的疼痛做不了假。
忽如其来的气息喷吐在他耳鬓上,来自后方的,活人的,灼烫的热气,足以证明整晚纠缠并非是一场了无痕的春・梦。
“命硬。”他舒下一口气道,声带像是含炭,喑哑得自己都意外。
“是……”赫连允答:“药到病消。”
他身上还有一层浓厚的药气,自上而下地包裹住两个人。周檀是彻底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四肢一摊,索性再度靠回床褥中,光滑的包子皮一散,褶子没了,拎都拎不起来。
“再睡一阵子?”赫连允问他。
周檀半张脸都埋在绒毛里,已经困得合了眼,只说道:“商会的车该到了。”
商会的车不曾如约,夜里只送来半张信纸,雪地路滑难走,这些运送货物的车架不比悍利的定制战车,驮的东西娇贵,自己也娇贵,陷在积雪里空转轮子,延迟了几日,直接改道去便于通行的海州。
汤包被一顿揉搓裹进怀里,赫连允抚摸他散了一头的发丝,终于卸下心里绞缠了许久的忧恼。发簪裹在床头,同他的佩剑并排安置。
过去是毒上加毒,如今真能药到病除,也算是这没什么心肝的天道开了半点眼。
但毒消了,那股香却是刻进骨子里了,赫连允想,周檀连发梢上都带着点不明显的气味,线一样缠上指尖来。
他探手梳进那一头顺滑的发丝,只觉滑得有些难以抓握。
——
冬季的尾巴梢,已经有冷冰冰的春意吹到鼻头。该走的章程还是要走,尽管人人都知道婚书现在就是一纸废纸,周檀连藏在中州商会里的家当都一路拖到北,显然是没打算就此卷包袱跑路。
“不去占山为王做山匪了?”赫连允踩上靴,回头看他,连眼光都丝丝缕缕。
“不……”周檀裹成球,只叼着半根烧熟的羊腿骨,含含糊糊说道:“餐风露宿凄风苦雨,罢了。”
养伤的调理的通通拖家带口去海州,北徙的春风最先吹到这座城。
海州靠南,有山可依,人称瀚海绿洲,但居住的人却不算多,城池不比幽州大,城门甚至有些「小家碧玉」的娇气。
算算是南边的腊八,赫连聿大早上就进幽州城驮货,尽管道路上还残留一层雪,上冻的河水也照旧能滑冰,海州城外的阁楼里早已是春意盈盈,连墙头的红杏都几乎要炸出花儿来。
倦芳阁一夜之间闹腾起来,原本没几号人的阁楼上,处处都是包袱卷,塞思朵两脚一蹬,直接在庭院里刨了个窝。
阁楼里的温度调适过,由流水机关带动,每上一层会略低一些,周檀入冬怕冷入春嫌热,拎着包袱睡到顶层去,下巴搁在床褥子上,等着有人通过轮转的木质滚轮带,递送来晚上的吃食。
廊上无人,他沿步梯向下走,越向下去,气温攀升愈高,过了中空的一层,几乎要烫到露在外面的表皮。
悬空的穿廊上靠着一人,侧脸浮在光影中,半明半暗。没穿外衣,佩剑却还挂在腰间,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周檀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张侧脸,赫连钧,虽无血缘亲缘,瞧上去却相当像。
大敌当前的困境里,这位都不曾露过面,但看上去康健、年轻,顶天立地。
那位大君闻声回头,冲他微微颔首,没说什么话,眼里似乎飘了点别样的深意。
两人相距数十步,都没再前行,隔过空地,都挂着点试探的神情。
“十五月圆才出门……”身后,赫连聿冒出头来,鬼鬼祟祟提着两只爪子,嘴角上还沾糕点屑,她被周檀挡住视线,嘴里兀自说道:“我都怀疑我这便宜爹被什么鬼怪附身不敢破禁,昼伏夜出的。”
“嗷嗷嗷——”
一枚玉如意凌空飞来,正中她膝盖,甚至敲出一声闷响来。
平凉侯两腿一弯,五体投地,脸朝下,拍出地面一层微尘。
周檀垂下眼皮看她,流出一点戏谑的笑。这如意打得迅速,连声响都不带,倒还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暗器。
收回视线的大君冲他轻微地摆了摆手,算是个招呼,半边身子已经没进阴影去了。
“起来吧……”周檀道:“趴在地上做什么。”
“你不知道……”赫连聿哼哼唧唧:“站起来了说不定又撞上什么鬼玩意儿。”
——
周檀一路向下,庭院里正停下连串的车架,头尾连接数十辆,从正门前一路蜿蜒。中州商会拖延了几日的货,总算是翻山越岭到了地方。
“哪里来的车?”赫连聿一瘸一拐。
不必回答,显然是商会的车,徽号虽不显眼,却依然錾刻得精细。
同以往运送货物的铁质车架不同,这些承载货物的车架轻薄而便捷,行驶在蜿蜒山路上也不见减速。
它们都镶嵌银白色的外皮,若是在雪地中走道,便毫无踪影。
“郎君。”车架前有人出声问候,双手扯开卸货的车门。
“大管事。”
“玉京风欲起……”管事递来文书,嘴里一板一眼念叨道,两只手交叉下垂:“郎君莫涉水。”
“好……”周檀应声,随手按下悬挂腰间的印信:“问家主和将军好。”
“有钱人……”赫连聿啧啧赞叹,手垂在腰后,东张西望顺手一拎,有东西在手掌心铮铮打出响声:“太稀罕了。”
“假货……”周檀头也没抬,随手指向她攥紧的手掌:“去另个箱子里挑。”
“假货?”她愕然出声。
两个箱子先落了地,只掀了右边的盖子,就险些亮瞎了眼,金银明珠锦绣罗绮,大多是周檀平日里用不上的玩意儿,却摞成个冒尖的小山。
她攥在手心里的那珠串玲珑空心,表皮虽然是真的玉石表皮,内部已经被老鼠啃空似的,每颗单珠中都藏有不小的空隙,显然可以填塞不少东西。
“南郡人……”赫连聿再度啧啧赞叹道,十分佩服的模样:“会玩。”
周檀恍然意识到她在玩什么笑话,脸皮登时涨红,左顾右盼百口莫辩,被烫了手似的按上箱子盖,最后一捧雪砸在赫连聿脑门上:“什么德性!”
赫连聿抱头鼠窜,在蒸腾的庭院雾气中立刻没了影。
印信盖满,文书被妥帖收好,管事环顾四周,舒声说道:“看来一切都好。”
“是。”周檀答,没等他收回印信抬起头来,只听一声奔雷,原本站在车前的人已经翻身上马,疾刺走远。那匹马矮小但飞快,灰白色,像只野耗子。
人走了车撂下,他翻翻拣拣最后的家当,发觉自己早没什么藏私,全部摊开了家产给人看,稀奇玩物统统丢在箱笼的表面,连半点遮盖都没有。
鼻头的冷风已经没那么砭骨锥肤,甚至裹着院墙头的花香气,一层又一层地绽开来了。
山里的日月也过得似乎比城里慢,阁楼中住着不少人,但每一层相对隔离,只有步梯互通上下,若是不去中层宽敞的宴饮厅,静寂得似乎只有两人相偎。
木质转轮咔嗒一声响,一扇窄小的门吱呀呀敞开,饭菜还热得发烫,盘碟上蒸汽环绕。
周檀探出脑门,拎着爪子试探,香气扑鼻,汤汁浓稠,两点碎葱做妆扮,顿时满心圆满。
越冬的时候一桌子的烦心事,没养出来什么膘,如今春信到了,也总算是有闲心坐下来多吃几碗饭。
地底下蛀空的洞还在被翻检,整车的白石在地下藏了不短时间,有的已经掉了皮,差不多也哑了火。
这绸缪的大局最终只化成个空响儿,军械部还在来来回回地清扫战场和地底下的藏货,编明目录,重新入库。
总算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南郡的风一样日日转暖,清凉山掉了皮,一旁的荒山更是秃了头,清凉寺的佛号声断了数日,连上山的脚夫都不再去讨活做。
没人知道皇帝想做什么,火炮重新被中军造办府安置在城郊外,西沙的使团乘着春夜离去,除了金银玩物,只带走了几尊没什么明堂的装饰香炉,炉子做的是巧夺天工,打发的意思欲盖弥彰。
显然是海上的商道没谈拢,两方都咬紧了底线没什么退一步的意思,索性一拍两散,等着来年再议,抑或是等待……换个话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接近尾声,非常感谢大家,正文预计还有三四章,缺漏诸多,但实在是能力所限,目前没办法给大家更好的呈现。
为了过年时应景地发个过年特辑,应该会在除夕左右正式完结。
预祝大家新春愉快,开春了再开新坑。
懒人我本人可太想有机械滚轮送饭了哈哈哈。
第94章 、回南风
“更深露重,着急见人呗。”
春雷至,惊蛰时。一场雨同时浇透了北地和玉京城,城外的柳才吐新色,皇帝在朝堂上一头栽倒,南郡一夜之间变了天。
宫禁内没在新春时节飘什么香风,满屋子都是厚重的草药气味,数道敕令接连从病榻上发出,皇帝趁着还能开口说话,诏书不要钱地朝外飞。
先是诏封郡主清河公主,顶了皇后的活计主持后・庭,紧接着把阎霄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敕封宸王,位比四郡王,掌禁军两部,拱卫禁城。
骇然浪起。
禁军是玉京禁城的依傍,兵家世族的必争之地,往里塞人那是花尽心机。
哪怕公主在时,都不敢放进一人手中一家独大,分割两部本来就是御下的权术,如今怎么要重合为一体?这是要把拧碎玉京的刀柄递到外人手中!
风刮得大,甚至压过了昭然若揭的陈年旧事。
但议论归议论,没人管这些诏令是不是出自他本心,朝堂上忙着站新队,人之将死,权、欲、情、念,是统统抓不住了,纪青终于舍得分权,扒拉扒拉自家的儿子们,挑一个可堪大任的,去担监国大任。
嫔妃们都守在外堂,清汤寡水相对垂泪。一向不受青睐的泊州王却在这人人瞩目的时候独受传唤,纪泊明踩着薄风来,两袖上沾满河堤上的泥水。
帘帏挑起,居高临下,他站着,皇帝躺着。皇帝甚至没什么力气来看他的神色,只是抬起手指示意他坐下。
泊州王不动,上下打量这半死不活的老子爹,只道:“心有所属。”
几乎能猜到的答案,他走离这京城核心太久,筹画多是保命而非争权,泊州荒远,虽靠海,却没什么通达的商路,他能在这贫瘠之地攒出点粮食,也算是有些能耐。
皇帝嗬嗬喘气,甚至有些发出一声苦笑的欲望,这翻天覆地得来的皇位,居然没人想要。
儿子不少,有能耐的不少,偏偏有能耐的越跑越远,老死不愿回城,一根反骨戳得天下皆知。
“纪泊明……”他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无人答他,纪泊明的视线投射在皇帝泛青的脸皮上,一时竟似是怜悯。
所爱不得,还要负尽难得的一点儿心意,挂在空中,两头都没落着。
他太像他早逝的生母,下巴清瘦,一双挂着清水的圆眼。那是皇帝心灰意冷时为了造势娶来的小娘子,世家出身,母家徒有盛名,没钱没粮也没权,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留下个孩子一命呜呼。
良久,泊州王说,声音低沉:“夜夜安睡罢了。”
纪泊明抚门离去,没理会向自己投射来的试探的视线。不再有第二个儿子被叫唤来,进山简居半年的宋青文立在门口,肩上一层薄雪,这时候山中积雪尚在,看来是匆匆忙忙一路出山。他手掌下按着一枚手杖,几乎压进湿滑的地面。
“宋卿……”皇帝朝着宋青文道,手指在半空中划上两道:“宋卿乃是首辅之子,文韬武略自不必说,沄州,沄州王……交付……”
话说到这里,够了。
满城都忙着过年关,消息压在宫里,除了没再筹办灯会,一切照旧。
皇帝时醒时睡,有的时候神思清明,有的时候却混混沌沌,总指着屋里人叫别人的名字,偏偏叫的还都是讳莫如深的死人名,没人敢应答。
“清河……”他指向周槿途,不说别的,只是反复说道:“清河啊……偏偏要顶撞……为什么偏偏要去……”
郡主已经是公主,跟亲王没什么分别的公主,声望再上一层楼,储君的定夺还没到尾声,试图站上这条队的人居然也不少。
周槿途垂下脖颈,心里没什么波动,满屋子没人敢说什么话,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默。
若要一争,未必没胜算,可要争什么呢?她的视线与纪泊明一触即分,会意地转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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