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炮在南北都算是稀罕东西,十几年前昙花一现,在南北界线上出现了一两次,此后便哑了火,南有中军造办府,北有中帐军械部,两家卯足劲头,都没再推出过什么能炮轰城墙的利器来。
军械部整日摸爬滚打,至于这南郡京城中的中军造办府……活像个打扮宫禁的妆点。
倒是没想到。
陈家女起身来,声线飘渺:“朗州陈家尚且不能由我做主,但将军若是用得上,城中陈家号的丝绢坊,尽听调遣。”
这小娘子看上去弱质纤纤,在陈家也最年幼,居然握着朗州陈的半张底牌——丝绢坊。
难怪皇帝盯着她,想配给自家的儿子做妃。内帑空虚,儿子也能拿来换钱,算得一手好账。
——
塞思朵吊着两只黑眼圈来城头,扒拉周檀的胳臂。火炮放一阵歇息一阵,这会儿是没有半点声响了。雪原上寂静无声,似乎酝酿着什么即将降临的风暴。
周檀的脑子浑沌了一时半晌,他能装得八风不动,但校场上的厮打、纸面上的论战都不比现实,他左手拎佩剑,右手重新攥紧赫连允的那柄刀。
雪水滴落,一泓银光一闪而过。
仍然是僵持,没有人率先尝试出手。六七日都这么苦熬过去,也没人敢松懈神经,这钢线上的平衡,势必要以一方的松劲告终。
“吃了吗?”塞思朵问道。
周檀冲她轻微点头,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有人从雪原上纵马而来,在风里嘶声喊道。
“纪家子……”阿骨雷说:“敢不敢与我一战?”
他不姓纪,可他是清河公主的长公子,天下不认皇帝也认得公主,世人因而高看他、怜惜他、崇敬他,能用母亲的名字把他捧到山巅,至于摔不摔,那都是没人管的后话。
周檀不应,塞思朵按住腰上的弓,侧头看向他绷紧的下颌线。
没人回应。
“中州铁壁的血……”阿骨雷混着笑说:“是个只会在床帐里讨生活的软脚虾啊。”
城头一阵骚动,有人回击了什么话。周檀居然戏谑地扯起半点笑,他抬手示意城上的人,只说:“应战。”
呼哨一声,雪照山从城下飞奔而出,接住周檀翻跃而下的身子,他脸上没什么动怒的表情,眼里甚至照样动着一层温和的波。他居然从那高得骇人的城头上,云一样直接跃上马背去。
明明是敌方先出的招,塞思朵却似乎觉得,这单骑对决,正中周檀下怀。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又到了期末赶论文的时候,灵感真是时有时无。
昨晚快乐聊天到深夜,我也想过将军这么「骄奢淫逸」的生活哈哈哈。
第90章 、燕宜家
长风浩白,故人踏雪来;
赫连允前头去泡池子治病,没人管,后脚周檀就跳下城墙跟人一对一,塞思朵牙根咬得几乎泛起血腥气,但她知道周檀必定会应,一则是,阵前喊话本来赌的就是士气二字,二则周檀没什么能挂在心上的事情,赫连允是一位,纪清河,也是个心头的结。
哪怕是死了这么些年,也是个结。往纪清河身上泼水,总能激怒这看似没心没肝没烦事的郎君。
雪照山越众出去,跑成一道白色的影子,在雪地上不大显眼了。
周檀攥紧刀,穷发部用的也是刀,两马对冲擦过,刀背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嘶叫。力道打得手麻,手刃亲爹的,确实不是个善茬。
他伏低身子,踩紧马镫,掂掂自己的斤两,力打力是没多少胜算,他手腕被震,对方的眼神却颇有余裕,直直从头盔缝隙中投射・出来,显然是个习惯硬碰硬的货色。
雪照山退后分毫,心领神会开始兜圈子。对方居然也没悍然追击,反而配合似的兜起圈子来。
周檀拖着缰绳向山原下奔走,两方大军还没动,僵持地互相试探。
雪地上就两人在那儿兜圈子,大军列阵像两团黑云,偏偏一直不动,死了似的。
阿骨雷根本不在意这单兵对战会不会赢,他在拖着周檀进陷阱!
他跟南郡做交易,照样觉得能过河拆桥,杀一个周檀,不妨碍杀一群南郡的使者。
杀一个杀一双没什么区分,穷发部要的只是这枚灌了照夜白的炮!
埋伏的成批弓手已经冒头,他们汇集在山脚,用白狼的皮毛披在身上作为掩护。
完整剥下的狼皮能灵活包裹身体,直到这时塞思朵才在千里望中窥见端倪。
一个、两个……倾巢而出的弓手。
没机会犹豫,她一脚蹬在城头上,拧身挂在城墙上,硬生生先一步拉开了那把重弓,重弓收缩张开,箭头唰一声扎进周檀左手边的雪地上,是个示警。
但周檀没动,甚至于头也没转,似乎一向灵敏的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塞思朵无声痛骂,手势还没打,就看见眼前翻起冲天的白浪。
周檀扯着缰绳迅速回头,将将避开这浩大阵势。雪块在他身后炸开,黏黏腻腻粘在衣摆上。
而埋伏的弓手没来得及向前走,被雪浪一把轰上了天。这千顷雪原炸开了花儿,像个煮沸的锅,满眼只能看见翻涌的雪浪。
螳螂捕蝉,后头居然跟了一群黄雀。穷发部有的硝石,中帐竟然也有存货。
海州的援军根本没走那条众人皆知的大路,大路上的埋伏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直接财大气粗炸穿了山。
人马都被卷在其中,跟一锅涮汤饺子似的。没等饺子上桌,东面那覆压山峦的厚雪轰轰隆隆落下。
那面雪墙轰然倒塌,山口被活生生炸出来一片平地,鹰群的振翅声先一步响起,紧接着一骑穿风挟雪,从那茫茫不见光的雪原中纵马而来。
马蹄踏过长了杂草的界碑,一柄陌刀斜在马背,粼粼如水。
燕沉之,故丰宸公燕沉之。
长风浩白,故人踏雪来。
周檀自然听说过丰宸世子的响亮名声,家破人亡跳河了结,皇帝心心念念追封丰宸公,连祭牌都和文渊帝睡在一个院子里,他也知道这个名字被纪清河格外在意,但再好事的闲话也不会胡点这两位的鸳鸯谱,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千里之外的地方,看见这位据说英年早逝的风流人物。
援军已到,僵持的线被彻底打破。
“玉京燕……”他仰头,雪片从脸颊一侧簌簌落下:“燕归宸。”
“清河周……”周檀答:“周远舟。”
他算是闹明白,赫连允为什么比自己还懂南郡的复杂礼节,玉京燕玉京燕,冬去春来燕还家,春无价。
春无价啊。
这铺天盖地的风雪里,鼻头居然都嗅到了一丁点浅淡的春味。算算过几日,竟然已经到北地的北历年了。
“父亲……”塞思朵呼出一口气来,从墙头站稳了脚跟,她自己有盘算,当面喊殿下背后喊爹,但援军来的相当及时,踩点踩到了最后一刻,严丝合缝,不早不晚。
——
中帐歪了几天的锅终于重新被支棱起来,门口凄风苦雨蹲着的两位也挤出了点笑来迎。
沉山骑的小娘子们各个花里胡哨,盔甲上还带花纹,瞧见周檀又是一串戏笑,笑得人心头上忽然一轻。
周檀垂下眼,心想燕沉之当年自顾不暇跑路,居然还能捡一路的孩子,养成姹紫嫣红的一园子奇葩。不知道是捡孩子还是往地里种韭菜,一茬茬的。
一个裸着肩头的小娘子从马上滚下,细窄的脖颈上能看见刺青的痕迹,她没什么遮盖的意思,反而自报家门似的,朝着周檀撩起半边头发,她耳下有两枚造型罕见的硕大金珠,刺青却是四条规整的方块形状,那是刺给罪臣家眷的烙印!蹭了点不知何处来的脂粉,颜色也泛着点儿微妙的红。
二十年前……这地方果然到处都是秘密。
门被封紧,陆承芝没给他细说如何解毒,但想也知道是苦熬,还只能一个人苦熬。
周檀中毒时根本年纪不大,半大孩子又是皇亲国戚,没觉得进一趟宫会招惹什么东西,少年意气本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朝毒发,四肢都会开始软绵脱力,好像不再属于躯干,活脱脱行尸走肉。
他脸朝上在家里躺了几日,昏昏沉沉发了一阵高烧。最后还是翻起身来,捏着他那从此变得弱柳扶风的指头尖,重新提起了纪清河的剑。
没人查出毒从何来,甚至没人发觉毒,只知道国公家的郎君年幼大病一场,消瘦了点,再鲜少去鞠场上同人玩耍。
难熬是难熬了点,周檀没再回忆什么前尘旧事,南郡的日月被一把抛在身后,他在脑子里滚了一串各路神仙的祷祝词,最后自嘲一声,只坐在外间,重新翻开许久没看的杂谈册子。
隔一扇门,生死不明。
铁池子做得跟个铁锅似的,赫连允在闷痛的间隙还嘲讽军械部的手艺。
陆承芝重新合出的春庭月已经不比原方子猛烈,尚且如此难熬,当年那半大的郎君,该是怎么熬……
雪盲是视力衰减,能碰触却看不见四周,那种难以把控自己的危险感在赫连允年幼时早就习惯,但燕沉之从天道手里夺回了这双眼。
四肢脱力却不一样,看得清所有细节,却无法触碰,却也不知道哪一种更残忍。
他合拢双眼,一阵冰冷之后又是一阵轰炸筋骨的燥热感。他忽然想起周檀脖颈上那枚藏在发丝下的痣,指尖微微一拢,居然能使上些微的力气。
生死难料,搏也不搏纳头认输,那不是赫连氏的德性。连南郡都说,中帐的德性,是命硬。
——
锅烧开,饭上桌,两家骑兵被有条不紊地编织在一起,重新调动。
“这是……”燕沉之掀开帘,只放下一件物什:“纪清河的簪。”
留簪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周檀抚摸光滑的玉面,果然有凸起,一张保存合宜的纸就这么飘飞到他的脚面。
一张遗文。
“去他娘的天道……”清河公主写道,笔尖撇出两块巨大的墨团,歪歪扭扭狗爬大字:“下了地狱照翻风云,勿念。”
没头没尾一句话,那混不吝的语气都跃然纸上。字是真丑,不忍卒睹,一看就是纪清河丑得扬名玉京内外的笔迹。
燕沉之会意,说道:“当年中州军的令纸,都长这个……模样。”
说模样都是贴金,那根本就是一团墨。纪清河明明跟陆家将军挨过同一个习字老师的骂,陆家的笔迹是一脉相传的恰到好处的筋骨感,单看中州商会的内家签纸就知道,皮肉饱满,筋骨笔挺。
但中州军,伪造都伪造不出来这丑得一枝独秀的令纸。
周檀舒出一口气来,竟然觉得多年的郁结烟消云散,他抗拒、避而不谈,拗着性子藏了满心的话,想要的无外乎一句告别。
好叫他自欺欺人地觉得,那人一把火把自己烧成灰时,处境还没那么……绝望。
“够狠心。”他抚摸肩膀上温热的鹰羽,低头泄出一口笑来。
中州军的德性谁人不知,一把火烧了也干净,省得不死不休。
元嘉十一年,海寇犯境,东舟怀银沦陷,帝姬为帅,自清河东去……自焚怀银城楼。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算是连将带帅统统枯成灰。
自此,只剩玉京禁军,再无中州军。
周檀攥紧手里的簪,盯向紧闭的没什么动静的门。陆承芝披头散发挂两只青黑眼圈,屁股坐在鞋尖上,只说:“等。”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总觉得收束得仓促,但再拖可能也不会有变化,就放出来了。
第91章 、雪春信
雪中……春信;
周檀找了些闲事做,虽然还是不由自主往门上瞧。连门外都能感受到一股炽热的蒸汽,曼陀罗的味道早已消散,生熬,连半点逃避用的麻药都没给。
南郡的头顶还有皇帝,钱不敢明目张胆地送出来,中州商会寄的是钱契,交给周檀签画后再转去凉州城,才能从商铺分号里提来整车的金银锭子。
他的签章半年一换,印章压下,是一枚两角纤翘的水上小舟,边角有不显眼的字号,写作:檀香舟。周檀按下签章,见纸面上铺满印痕,便呼哨一声唤来传信的鸟雀,看着它劈开流云往南飞。
交锋尚未结束,前头的火炮声还稀稀落落,但能用的将军已经够多,一天三班,还能倒个班回来歇半晌,不再需要一两个人顶在城头彻夜不休。
对面似乎也觉得一击不中再打纯属自耗,已经隐隐有往北退后的架势了。
燕山口横亘北漠,传言里总说天地混沌,星辰未烧,而燕山已在,一柱通天。
惊天动地的动静对它来说也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豁口。穷发部的新主子,显然也知道继续南下必将直面沉山与瀚海,这两支耳目通天的悍军。
一旦撕破脸皮你死我活,最后的结果只怕是南边掉皮北边放血,一同化作一摊泥。
没有一击必中的机会了,绝不值当。
穷发部撤去了半边人马,是在率先放出回撤的信号。
燕山还是燕山。卧榻之侧睡着敌军,像是头顶悬着一把利刀,但中帐已经这么安睡了许久,头顶还将继续顶着这把刀。
前锋已经开始慢慢撤回,雪地上几乎没什么人影了,连炸山的豁口都被一夜的雪埋了个七七八八。
“梨花潮在入春前最盛。”燕沉之说道。
他年轻得和纪清河藏在舆图下的画像如出一辙,二十年过去,连燕山下狂冬的风雪都没影响他那娇生惯养的一张脸,眼尾上挑,连细纹都不分明。
昨晚的雪显然是到了最高・潮的尾声,跟着嚎叫的风,压垮了几间临时搭起的帐子。
军械部的人哼哧哼哧路过,肩膀上扛着用来更换帐篷顶的篷布。
“该入春了。”周檀在窗口探出半个脑门,心里转了几句话,还是没问。事已至此,唯独鼻尖上那股气味还凝着,久久未散。
雪中春信。
南郡的公子郎君们常熏的那么一味香,常人用了多半容易显得厚重矫揉,这一味却不怎么一样,淡得自有章法,混着雪水滴落的冷气,在窗户内外浮动,像是几十年前用旧方子做出的雪中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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