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牛在场,那这就是一场公开的买卖,大牛能在这种场合拉生意,是有些官方背景的。
自古以来,就有冥婚生意的传统,被判死刑的犯人,如果无家属收尸,你在现场瞧上眼了,就能花钱将犯人的尸体买回去配冥婚。
今日怡春院近百人在柴市口被斩,是一桩大生意。
怡春院是老字号,口碑好,有很多当红名妓都出自怡春院,也有大批铁杆老客户。
妓.女的尸体大多无家属认领,大牛就可以从中获利,这中间的利益链就很多了,总之皆大欢喜。
所以金贵一看到大牛在场,就知道该做什么,立即说:“大牛,我想买小红。”
大牛拿着破旧的帐本:“啊,你要买小红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余光扫了站在后面的高驰一眼。
此时高驰双眉微皱,眼珠子微微一转,大牛就晓得了。
“金贵哥来晚了一步,小红被人给买了。”
“被谁?”
大牛翻着那本破帐本,道:“就是王员外呀。”
金贵一时没想这号人是谁。
“三年前,金贵哥和王员外为了争抢小红姑娘,还在怡春院打过架的,你不记得了……”大牛提示了一下。
“哦——”金贵拍拍脑袋:“想起来了,那老头不是去年就死了吗?”
“可不是嘛。”大牛笑道:“王员外也不老,死的时候五十岁,他的妻子跟人跑了,单坟孤身下葬,但他儿子是个孝子,说要给父亲找门阴婚,他儿子也知道他爹生前喜欢小红姑娘。这不,前几天就把钱给我了,订了小红。”
金贵的眸光暗淡,特别失落的样子:“终究,我连她的尸身也收不到。”
大牛一把合上帐本:“其实这门亲,还真挺适合的,你想呀,王员外虽然是落第的秀才又穷又酸,但他仗着祖上积德,死后被追认为员外,身前落魄,但死后荣光。就算到了阴槽地府,也是王员外,是官身。他单坟孤身下葬不是正好缺一位夫人吗?小红姑娘嫁给他,就是官夫人,以后在地下做一对鬼夫妻,也享受官夫人的荣誉,难道不好吗?”
金贵沉思了一会:“官夫人,她做官夫人。”
“可不是嘛!你说你要买小红姑娘,买回去做什么?你家有适龄的男子吗?哦,我晓得你爹十年前死的,不是听说没找到尸体没有立碑下葬吗?衣冠冢都没有。难道你把小红姑娘买回去与你爹埋一起,可年龄上也不对呀。你爹当年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吧。小红姑娘都快四十岁了,不班配。”
金贵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其实做个官夫人,对她也是比较好的。”
“还有别的姑娘,你去仔细挑,看上谁就告诉我,我给你优惠价,都是老主顾了,不会坑你的。来来来,我带你进去。”
大牛为了做成这笔生意,给他们引路,让他们挤到最前排去。
席位也是有讲究的,前面位置好的,都是花了钱的,只有优质客户才有资格站到前排,而大牛绝对有资格安排谁站前面。
金贵又说:“待会儿我有辆马车要来,车上还有我的家人,也请把她们带进来站前面。”
大牛问了有多少人,听说还有一男三女,眉毛又皱起了,这么多人,前排的位置很抢手呀,但他看到站在后面的高驰,只需一个眼神的对碰,立即就同意了。
之前在外面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挤人,不说万人空巷这么夸张,至少上千人围观看热闹还是有的,现在时辰还没到,四面八方还陆续有人往这边赶。
小贩游走其间 “瓜子花生煮鸡蛋——”“炊饼棒子地瓜干——”“腿脚收一下借过——”人多生意好。
每次柴市口行刑都很热闹,跟过年似的。
挤到前面才看清,已经有十多个女子身穿囚衣,戴着沉重木枷锁,排队等死。
官府的囚车还在往返押送中,一批批犯人都装车里运到现场,要在行刑时间内把这些人全部运到,就分批问斩。
前排席位已经围了许多男人,年纪有老有少,个个都是疯癫痴傻的状态。
有人哭嚎:“小翠姑娘,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捶胸顿足者有之:“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失去你——小翠姑娘——哇哇——”
还有人跪在地上,一副死了爹妈的样子,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脑袋,哭得眼泪鼻涕直流……
高驰第一次见到这种市井之象,吓了一跳。
旁边的大牛好像知道他没见识过,就道:“别怕,他们这些人不会伤害旁人,都是怡春院的孝子贤孙,来哭一场,竞个价,花魁最抢手,都想买回去埋掉,自己死后与之合葬。竞争还是很厉害的。”
金贵找到适合的位置,回头跟高驰说:“还请你帮个忙。能否先到外面去等七斤,待他们到了,你将他们带过来,我担心他找不到我。”
高驰点点头,挤在这里面,他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这周围的人全是疯子……
大牛对待优质客户都是亲自接送,他半弯下腰,伸出手臂,高驰自然而然地搭在大牛的手臂上,俩人走出人群。
金贵的眸光一直在搜寻那群女囚,想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小红因为是主犯,第一批就被押送到刑场,她原本默默无闻的垂头站在人群里,却在这一刻,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
她抬起头,只一眼,就看到金贵,瞬间就有点激动的样子。
金贵看到她了,然后,他双膝跪了下来。
小红流出眼泪,但她的被绑住,无法擦眼泪,她微微朝金贵点头示意,行刑前还能看见上一面,真好。
……
高驰站在人群外面等了许久,官府押送到场的囚人更多,时辰也快要到了。
终于,马车来了。
七斤跳下来,回身扶下三位小姑娘。
三位小姑娘身穿常服,显然是临时得到消息要赶着出门,都没来得及换衣,她们听说是大哥召她们去,个个都很激动,大哥生病已经二十多天没回万家庄。
她们担心大哥,就急匆匆地上了车,不过她们很注意仪态,都用薄纱裹面,头上也戴有挂面纱的斗笠。
二妹跳下车就问:“我哥呢?”
高驰微笑了一下:“你哥让我在这里等候,这就带你们进去。”
又召大牛来引路,否则他们根本挤不进去。
大牛走前面,高驰和七斤分别是左右护法,才将三个小姑娘顺利带到前排,看热闹的人又增加了一倍。
高驰看到金贵竟然跪在地上,赶紧去扶他:“你干嘛跪着,地上凉,注意身体。”
金贵回头,看着自家妹子到了,站起来,将妹妹拉过来站好。
三个小姑娘看到他,欢喜得很,叽叽喳喳地说:“听说大哥生病了,是什么病?这么久不回家,身体可好些了?”
金贵简单地回复了几句,无非是我很好之类的,然后他说,“你们把斗笠和面纱取下来。”
小姑娘们一怔,二妹立即说:“不行。”
金贵:“……”
“这里这么多人,怎么可以取下来?”二妹年纪最大,也最懂事,平时两个妹妹都很听她的话:“我们都是良家女子,未出阁的闺女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呢?”
二妹如此说,三妹和四妹也跟着这么说。
金贵沉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道:“我现在没心思哄你们,把斗笠取下来,面纱也取下来。”
二妹很少与长兄顶嘴,这次却不一样,在她看来,这个行为违背了《女则》《女诫》上的教诲,她就完全有理由不听。
“不行,这周围都是男人,我们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金贵完全没有耐心,咬牙举手就想打她:“让你取下就取下。”
二妹呜咽一声哭出来:“七斤哥哥。”就向七斤求助,七斤是她亲嫂子的亲哥,在这里是除大哥以外最亲的亲人了。
七斤还真怕金贵动手打人,像只母鸡似的挡身上前。
“金贵哥,你不要这么凶嘛!妹妹们听说你病了,天天在家求神拜佛,只为求你平安无事,她们很懂事的。你有什么事,就好好说嘛。”
金贵深吸口气:“现在,马上,立即,把斗笠取下来,面纱也取下来。”
二妹还是拒绝,三妹和四妹有样学样,也跟着摇头不同意。
金贵又举起手臂,作势要打她们。
高驰也出声劝:“这样摆,金贵哥站在你们左边,七斤哥哥站在你们右边,我站在你们身后,我们三个大男人,总能保护你们三个弱女子,保证不让别人看到你们,更碰不到你们,行不行?”
这个方案好。
二妹放下心来,她抬手将面纱给掀起来搭在斗笠上,露出明亮的大眼晴,疑惑地问:“大哥好奇怪,让我们来这地方做什么?杀头有什么好看的?”
一边说一边往那台上看去:“呀,这么多女犯人,她们犯了什么罪呀。”
七斤在旁边解释:“她们是怡春院的官妓,犯了死罪。”
二妹的目光突然顿住了,因为她看到一张好像有点熟悉的面孔。
“那个。”二妹指了指:“大哥,你看那人是谁,她是谁?”
三妹四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将面纱给掀起来搭在斗笠上,她们顺着姐姐的手指,也在看着那人。
金贵默了默:“跪下。”
他牵着二妹,二妹牵着三妹,三妹牵着四妹,兄妹四人都跪下了。
二妹再仔细看,突然一把将面纱扯下来,再把斗笠也抓下来,朝着那穿囚服的女子大喊了一声:“娘亲——”
这一声喊出来,站在身后一直抱着看好戏的高驰身形颤抖一下……
二妹激动地喊:“娘亲,娘亲——”
三妹和四妹也吓了一跳,俩人赶紧拿下面纱,再把斗笠也取下来:“在哪里?姐,娘亲在哪里?”
二妹指着小红,激动地说:“那里,那里,娘亲不是死了吗?阿爹死后,娘亲伤心过度投河自尽了,为什么在这里?啊——娘亲为什么在这里——”
没人能回答她。
三妹揉揉眼睛,当年娘亲离开时,她才四岁,娘亲的模样在记忆深处已经很模糊,却在这一刻,好像那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她记起来,这就是娘亲,记忆里的那个人。
“我想起来了,是娘亲,她是娘亲。”
四妹当年还是婴儿,压根不记得娘亲的模样,但她知道,这不会错,这个穿着囚服披头散发,被人五花大捆,带戴着罪牌的人就是她的娘亲。
三姐妹哭得趴在地上,一声声尖叫急呼,声音直穿透耳膜。
金贵没有哭,他真哭不出来,他用眼光告诉她:我们到齐了,一起送你。
小红哭得几番低头,又舍不得低头,因为她的儿女们全部到场了,她想多看一眼。
高驰站在三姐妹身后,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又可笑。
那枚银锭是哪来?是他亲手放的。
只因为金贵哥喜欢小红姑娘,他看到金贵哥抱着小红亲了一下说“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怡春院最漂亮的美人,我风华绝代的小红姐姐。”
他都干了些什么事?
栽赃陷害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就算怡春院所有人陪葬,他也认为理所当然,因为他要除掉小红,因为小红不配与他抢金贵哥,甚至不配做他的情敌。
今天柴市口行刑,他可以不带金贵哥过来,而他之所以带金贵哥过来,只是为了斩断金贵哥的念想。
因为金贵哥在未来的计划里,只有小红姑娘没有他,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带金贵哥来了。
后悔吗?他不知道,他的信念里有一条起码准则,就是自己做过的事,不后悔,因为后悔无用,只是徒增烦恼。
第11节
他看到周围的孝子贤孙哭声震天,各种悲伤痛苦,各种浮夸的表演……
“瓜子花生煮鸡蛋——炊饼棒子地瓜干——”小贩喜上眉稍因为生意好……
那厢老字号怡春院被全锅端,名妓花魁一大堆,乌龟鸹妈靠边站,排着大队只等一句“时辰到”。
疯狗查了怡春院,没收了妓.女们的全部家当,丢失的钱财补回来了,还多赚数倍不止,上交国库的税盐不变,多出来的全部中饱私囊,欢喜结案。
怡春院的下家早已擦拳抹掌,因为低价接收了怡春院的空壳子,重新装修招新人再开张,占了大便宜,地方官也赚得笑开了眼。
冥婚贩子大牛赚得盆满钵满,全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各位爷您多照顾生意……
这厢金贵哥一家哭得趴在地上直不起腰。
吵闹不绝于耳,几家欢喜几家悲伤,真实的世间百态众生相。
都说谋者无善心,是看透世态炎凉的麻木;
高驰没有善心,他甚至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他心想,摆了吧,子债母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既是你的儿子,天道轮回,母子缘分一场,你替儿子扛下这一切,也是应该的吧。
监斩官高声报唱:时辰到——
午时三刻,作为首犯的小红姑娘,最先被带上法场。
刽子手抱怨着出场费太低,砍一个人脑袋是这么多钱,砍一百个人的脑袋还是这么多钱,真不划算,还浪费时间,早点砍完早点收工。
取了犯人颈后的罪牌,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下一位。
看到那一瞬间,金贵眼前一黑,急气攻心,一口压抑在心口的血气喷口而出,斜身倒下去。
高驰在后面一把扶住他。
金贵的唇角流下黑血,余毒终于吐出来了,他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压久了,吐出来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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