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贵打破沉默,他拿过七斤手中的土碗,就这么盘腿而坐,将土碗递到那人嘴边,道:“喝水吧。”
那人好似已缓过神来,虽然体虚无力,努力喝水求生,因为伤重,抬手端碗的力气也没有。
金贵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将碗送到他的唇边,就这么慢慢地喂他喝。
那人喝了水,精力好多了,脸色微红,嘴角动了动,道了声:“谢谢英雄救命之恩。”
北方口音,临安这边全是南方口音。
之前那人闭着眼睛,俩人有七八分相似,现在人醒了,睁眼了,竟然有九分相似,除了衣着不同,南北方口音不同,闭上嘴巴不说话的时候,说有十分相似也不为过。
七斤:“我们可没救你,有人将你从乱葬岗里背出来,然后把你卖给我们的。”
那人好像有点被吓着了,就不敢说话了。
鸡骨头脆生生地说道:“这位哥叫金贵,是咱们万家班的台柱子,专门演武松打虎里边的那个武松,是武生里的第一号名角儿。”
金贵就喜欢鸡骨头,因为这孩子会来事儿,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鸡骨头又介绍:“这位哥叫七斤,咱们万家班每场开台演武松打虎,金贵哥就演武松,七斤就演那老虎,虽然老虎是配角,但也是配角里的第一号人物。”
果然,自报家门后效果出来了,那人一脸正色的样子,微抱拳道:“失……失敬……失敬……”
鸡骨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犯了什么罪呀?”
那人的神色就暗淡下来,轻声道:“在下原本姓贺,小字高驰,大都人。叔父在朝为官,因奸臣当道,叔父蒙冤受难。叔父三代亲近者,被杀的被杀,被流放的流放。”
鸡骨头想了想:“在朝为官,是很大的官吗?有多大?”
“叔父初姓贺氏,字允中,名惟一,后赐姓蒙古氏,名太平,生前任中书省左丞相。”
在场的仨个年轻人差点跳了起来,倒吸一口凉气:“啊——”
戏文话本里倒是常见丞相之类的称呼,往往都是以奸臣良相区分的,标识性很强,没想到啊,这人竟然是丞相的亲戚。
七斤问道:“那什么,你叫贺高驰,既然你的叔父是蒙古姓,为什么你还能姓贺?你到底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高驰轻叹,恭敬回答:“贺氏一族都是汉人,只有叔父被赐姓蒙古氏,吾族子孙并不能跟着姓蒙古氏。族人们都回避本姓,直接唤名字。你也晓得,朝庭不准汉人使用初姓,只能以名字为称呼。我虽姓贺,但你不能叫我贺高驰,你只能叫我高驰。”
原来大家都是汉人,这也是大概率事件,只有汉人会被流放,但凡是被抛下乱葬岗的,都是汉人,无一例外。
金贵在万家班做台柱子,万字就是他们的族姓,因为汉人不准用初姓,他们所有人都不能以万氏自称,只能互相叫名字,不能连名带姓一起叫,其实他连名带姓是叫万金贵。
鸡骨头的眼珠子转了转:“你曾经穿过元服吗?”
高驰点点头道:“穿过,汉臣家眷虽然不准使用初姓,但在重要场合,可以穿元服。”
鸡骨头回头看了金贵一眼,俩人都了然。
两个月前,鸡骨头在城门口要饭的时候,看到一个穿元服的贵族青年在胡老头的地瓜摊买地瓜,身后还跟着几个蒙古随从,照理他们要饭的叫花子肯定要回避这种贵人老爷,可那次不一样。
鸡骨头看清了那个贵族青年的模样,竟然长着一张跟金贵哥一模一样的脸,差点看花了眼,还以为是金贵哥穿上元服在街上走。
这件奇怪的事,鸡骨头当时就回来告诉了金贵,金贵就当听着玩,就过了,现在面对高驰的模样,于是鸡骨头再向高驰确认了一下。
虽然高驰已经承认了,但鸡骨头并不确认,眼前这人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元贵族,毕竟当时隔得远,而且只过了一眼。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只能解释为,转眼间,家破人亡,从贵族到阶下囚也就短短两个月时间而已。
高驰一直在回答鸡骨头和七斤的问题,但他的眼晴却盯着金贵的脸,从他醒来后,金贵只对他说了三个字“喝口水”,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
有推门声响,进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七斤和鸡骨头统一朝那老头喊了声:“爷爷。”
金贵迎上去:“爷爷怎不好好休息,来这柴房做什么!?”
“我听到有外人说话,就过来瞧瞧。”
一边说一边举灯,当老头子看清楚高驰的模样,略有一惊,赶紧问他姓名。
高驰就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新讲述了一遍。
爷爷听了,半晌没说话,摸着胡子,摇头道:“像,真像,小伙子,听你口声是北方人,还是大都人,若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我流落在外的子孙哟。”
金贵借机问道:“爷爷,在今天以前,我只知道,我是俺爹唯一的儿子。但是见到这位兄台,我就有所怀疑,是不是俺爹以前在外风流,还留下了别的儿子?只是俺爹已经死了,想问他也问不到了。”
“你爹是个风流的,生平最好女人和酒,曾经勾搭上了东街的小寡妇和西街的豆腐西施。就没有良家妇女肯搭理他,因为良家妇女看不上他。”
说话时老头子眼光流转,问那身体虚弱的年轻人:“你今年多大?”
高驰喃喃道:“十,十六岁。”
老头子将他上下一翻打量,摇头道:“老夫今年六十五,虽说优伶之家没见过啥大世面,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你说你十六?你瞧我这大孙子。”拍了拍金贵的肩:“我大孙子今年十九,我瞧你面相显老,应该比我大孙子年纪大吧?却是只有十六岁吗?”
高驰的眼皮下垂一半,就沉默了。
爷爷摸摸胡子:“听话的可以留下,喂点粗粮就能养活,不听话的,卖到牙行,立即就能拿到现钱。”
高驰听说要把他卖掉,当即不顾身体的伤痛,翻身起来,激动地说:“爷爷,还请您不要卖了我,叔父是死节之臣,吾族但凡十六岁以上男丁,都被斩首,只有十六岁以下,才能流放。”
“十六岁以上要被斩吗?”
高驰急着表态,不停地点头:“不敢欺瞒爷爷,族人为了保住了我已经散尽家财。官员才将我的年纪改为十六岁,还请爷爷不要再问了,救命之恩重如山,我不敢对你们撒谎。”咬了咬牙说:“只是十六岁这个年纪,不敢改口,因为这关系我的性命。”
“刚才只是试探你。”爷爷挽手虚扶他一把,道:“现在你面临两条路,可以跟着我万家班讨生活,但你要想好了,九流耍艺娼,其实我们做优伶的还不如娼,因为娼可以从良,还有受诰封的希望。而我们优伶,没有任何逆转的可能。也可以把你卖到牙行,说不定遇到善人买了去,将来能娶个清白的婢女。”
高驰抬头看着他,这个老爷子的容貌,严然就是自己四十多年后的模样,这副容貌让他感到亲切,让他有安全感。
他语气坚定地说:“不要卖掉我,我要跟着你们。世人都瞧不起下九流,可我却不这么认为。所谓九流耍艺娼,那勾蓝、八大胡同、怡春园,从来做的都是正经营生。最肮脏的生意,反而是那些所谓的上流富贵人,都在最庄严最干净的地方完成交易。”
“看来你小小年纪,经历了很多呀!”爷爷笑了笑,挑眉问:“你的亲娘是谁?”
高驰这么聪明的人,立即明白了爷爷的意思,道:“我娘是大家闺秀,中朝吏部侍郎之女,从小熟读《女诫》、《内训》,讲究三从四德。出生从父,十六岁出嫁从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克守妇道。此次家族遭大难,爹娘被斩于闹市。”顿了顿,再加了一句:“我娘一直生活在大都,从未来过南方。”
“知道啦,你这孩子虽然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与我大孙子长得这么相似,倒也挺有缘份的,你是忠良之后,要留下,可以。但丑话要说在前面,如果你骗了我们,是犯了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大罪,那我们就留不住你,必将你卖到牙行。”
高驰的神色坦然,他挺了挺胸,道:“叔父为人正值,朝野皆知。”
金贵在旁边就笑起来,他本就是个爱笑的个性,笑得眼睛都咪成一条线了。
高驰看到金贵笑成这样,竟然不知不觉红了脸,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帅,天底下独一无二最帅最帅的那种人,却遇到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笑咪了眼,心跳加速得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晚,万家班收留了一个外人,但好像没人当他是外人,因为他与金贵长得一模一样,人人都当他是万氏本家亲戚。
众人各自休整,该回家的回家,该回自己床的回自己床,已经四更过了。
高驰睡在柴房,他受了伤,虽然是皮外伤,但经过长期的风餐露宿,从北方走到南方,已经使他体质虚弱,至少要六斤粗粮,才能调整回来,所谓的调整回来,只是不死,勉强能下地走路而已。
天色微亮的时候,有老妇人进柴房取干草和柴火,老妇是金贵家三姑六婆之类的亲戚,平时干点升火做饭这些活。
老妇人不善言谈,高驰向她道谢的时候,老妇不说什么,埋头取了柴火就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厨房升起炊烟,繁华的城市开始苏醒,各家各户都升起火炉,接着能闻到炊饮之香,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高驰躺在干草垛上,双眼瞪着常年未修葺的破旧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贵端着两只碗进来了,一碗石谷子粗粮粥,另一碗大白米粥上面还卧了个鸡蛋。
高驰又开始脸红心跳加速,但他体质过于虚弱,脸上无血色,脸红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碗粗粮粥是自己的,只是他许久未进食,怕是这一大碗吃不完。
金贵盘腿坐在他对面,将鸡蛋粥递给他,轻声道:“这是我的早饭,给你吃吧。”
高驰看着鸡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金贵端起石谷子粥就开始喝,嘴里含糊不清道:“你悄悄的吃鸡蛋粥,这东西吃了才有力气。”
高驰看到他的笑容,感动得要哭了,他吸吸鼻涕道:“上天竟然如此厚待我,在我快要死掉的时候,让我遇到金贵哥,想来是母亲常年吃斋念佛积德行善的结果。大恩不言谢,只待有朝一日,我定当结草衔环报答金贵哥。”
金贵就呵呵笑起来……
高驰端过粥碗,吃到了十数天以来第一口热粥,是细粮,还有一枚精致的卧鸡蛋,真是太好了。
这碗鸡蛋粥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粥,金贵哥的早餐让给他吃,他觉得金贵哥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这个观念一但形成了,就再也抹不去,既使很久很久以后,他离开了万家班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也永远记得这碗鸡蛋粥。
俩人一边喝粥,一边看着对方,然后同时开始傻笑,明明他们相识不到半天,却好像已经互相认识很久了一样,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沟通,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早食过后,金贵从袖子里拿出一纸卖身契,温和道:“你可要想好了,不愿意去牙行,就只能卖给我,一但你签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懂吗?”
这页身契就是市面上很常见的那种雕板印刷出来的。
“签,我签。”
金贵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片朱印泥,让他按手印,想了想不放心,再让他按个掌印。
高驰看到他喜形于色、沾沾自喜的样子,知道他很高兴,为什么高兴呢,因为自己心甘情愿卖给他,还把身契签给了。
金贵看着印泥未干的身契,面容毫不掩饰,嘿嘿笑起来。
“要不要我签名字?”
金贵摇头道:“不用了,你签了我也不认识字,有指纹掌印就行啦。”然后将这页身契给小心收好。
……
第2节
有人推门进来,来人生得唇红齿白,面红娇嫩,瘦矮的个子,干净布衣,进屋就大声哇哇叫唤:“哟哟哟!这谁呀!我听说昨晚来了个活口,来瞧瞧热闹。”
金贵脸挂笑容,脾气挺好的样子招呼他:“大花花!真是稀客,你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啦!?”
被唤做大花花的人,名叫万大花,别人都喊他大花,唯有金贵直接叫他大花花。
大花是男儿身,因为生得好看,天生有副好嗓子,仗着祖师爷赏饭吃的先天条件,现在万家班挑大梁当台柱子。
虽是男身女相,却不见女人娇气媚态,他两三步走近,看清了高驰的模样,吓得目瞪口呆,长得好看的人,就算目瞪口呆也是美丽的。
“我说……”大花指着高驰:“又来个笑面虎!?”
高驰已经逐渐适合他们这边南方人的说话方式和口音,但他接不上话。
大花拍拍金贵的肩膀笑道:“一只笑面虎,两只笑面虎,一山能容二虎吗?我看你真是吃饱了撑得慌。”
金贵在万家班有个外号,就是笑面虎。
此时笑面虎的心情好,懒得跟他计较:“大花花最讨厌了,人家是英俊少年,谁是笑面虎?你才是笑面虎,你全家都是笑面虎。”
大花假装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这人叫啥。”
“高驰。”金贵答道。
高驰赶紧点头。
“哼,我看他也不是个善茬。哎我说,他是你亲兄弟?你爹啥时候在外面留的种呀!?”
金贵笑着假装挥拳去捶他:“我哪里知道,你别乱讲。”
大花与金贵闹着玩似的小拳拳互相捶了两轮,俩人打打闹闹出了柴房。
柴房外,大花见附近没人,靠过来低声问:“进行到哪一步了?”
金贵挑了挑眉:“身契已经签了。”
“签给你了?”
“废话。”白了他一眼:“不签给我,难道签给你不成?”
大花捂着嘴呵呵笑了两声,举了个大拇指:“好手段哈,怎么签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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