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得意地下巴朝天:“一碗鸡蛋粥。”
大花回头看了一眼柴房的门,又靠过来问:“那什么,这人怎么安排?他是鸡骨头上次看到的那个买烤地瓜的贵族少爷吗?”这事他们好多人都知道。
金贵摇头:“鸡骨头也不确定,毕竟当时只过了一眼,都没靠近身。”
“我就专程来问这事,你把他签了,有什么打算?”
金贵已经收起了微笑,正色道:“让他入伙。”
“怎么入伙?”
“他若真是个贵族少爷,肯定会想法逃走,若是苦命人,定会拼命留下。”
大花假装对他十分佩服,做了个拱手揖:“金牌虔婆。”
金贵点点头微笑不语。
“你真坏,不过我喜欢。”又举着小拳拳去捶他:“要把他卖给谁?”
金贵的眼珠子转了转:“托托老爷。”
大花捂嘴笑得老枝乱窜:“坏,你真是坏透了,托托老爷会吃了他的。”
……
金贵再推门进柴房的时候,依然是温和的微笑。
这一整天,金贵都待在柴房,他与高驰聊了万家班的情况。他们戏班己经成立十多年,在附近小的名气,有固定居所,哪里有生意,就往哪里跑,不过都在杨州城区,驻扎进了兰贵坊,生意才开始起飞,他们只会唱汉人的传统戏,偶尔有蒙元官老爷也邀他们去府上唱戏。
说到这里,只见金贵话风一转:“高驰,我检查过你的伤,都是些皮外伤,休息几天就准备工作。”
高驰怔了怔:“工作?可,可我也不会唱戏!我只能做些搬运扛,别的不会。”
金贵:“搬运扛多累呀!我给你找来钱快的,包你吃香喝辣。”
高驰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
“唱戏是主业,但主业挣不了多少钱。其实我们做戏子的,都要兼顾做点陪吃陪喝陪玩的活,这是行规,不一定长期有生意。”
高驰接着眨巴眨巴眼,好像有点明白了。
“就是有钱的大爷花钱买乐子,咱们呢,就提供乐子,唱戏也是提供乐子,陪着吃喝玩乐也是提供乐子。”
高驰继续眨巴眨巴眼睛,弱弱地问:“我晓得了,逗乐达官贵人供消遣。但我做什么呢?”
“就是侍候贵人老爷,人家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能顺从。”
“如果,如果要与我亲热,也要顺从?”
“那当然。”
高驰已经听懂了,像只受惊的兔子,纤细瘦长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衣襟,眼睫毛闪一闪的,摇头轻声道:“我,我是好人家的孩子,饱读圣贤书,怎能与不能相干的人做这种事?”
金贵当场收了笑容,正色道:“闹什么闹?我们积善之家从不做逼良为.娼的事,这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你的卖身契在我这儿,要做就做,不做我就把你卖掉。你自己选。”
高驰问他:“金贵哥也做过?你侍候过贵人老爷?”
“当然。”金贵挑了挑眉毛。
高驰默了默,道:“我,我也没侍候人的经验,要不?你教教我?”
金贵直接白了他一眼:“别人让我侍候,那都是要给钱的,这一趟趟的,我不累呀!你镶了金子的吗?凭什么让我教你,你还不给钱?”
高驰继续脸红,就垂头不说话了。
金贵起身拍拍衣裳,道:“这两天你多休息,只有喝石谷子粥。待过两天能下地了,我给你安排个有钱的老爷,你将人侍候好了,别说鸡蛋粥,就是想吃烧鸡都没问题。”
高驰还想说什么,金贵已经走了,说傍晚还要登台唱戏,得去换戏服了。
鸡骨头就默默地进来,守着他,其实说是守着他,更像是监视他。
高驰看着这个要饭的小孩,有种刚出虎口,又掉狼窝的感觉,他真是这么觉得的。
……
当晚,戏散场后金贵没有来,七斤来了,说是来瞧瞧他。
高驰没看到金贵,很失望。
七斤道:“金贵哥陪客人去了,是个跑马帮的生意人,每次来临安贩马的时候,都要来找金贵哥,是熟客。”
高驰:“……”
七斤就劝他:“听金贵哥说,你不愿意去伺候人?”
高驰垂着眼皮,默默地摇了摇头。
七斤叹道:“这事也不能勉强,做咱们这行都是苦出身。行有行规,那就是心甘情愿。你有自己的原则,不做也不是大问题。”
高驰:“……”
七斤又道:“那你就无法在这里立足。”
高驰立即表态:“我饱读诗书,会断文识字,一定可以帮你们,并不一定要去伺候别人才能挣钱。”
七斤笑了笑,语重心长的样子:“事情有这么简单吗?你一天不做,就一天融入不了我们,一辈子不做,就一辈子也融入不了我们。断文识字的人难道很稀缺吗?你既这般稀缺,去牙行另寻个稀缺的主人家不好吗?”
高驰想了想:“我不做,就融入不了你们?”
“对呀!”七斤点头:“在咱们这儿,所有人都是黑乌鸦,突然你这只白鸽子想混进来,你认为有可能吗?在乌鸦的世界里,洁白的羽毛是有罪的。”
高驰:“……”
七斤又说:“刚才那些话,其实是金贵哥让我转告你的,这些话他不方便跟你说,就让我来说,该说的我也说了,你再考虑考虑吧。”
……
次日一大早,才见金贵回来。
高驰的体力恢复了些许,下床走动什么的,都没问题了,只是经历了长期的风餐露宿缺衣少食,现在看模样还一副病娇娇的样子。
鸡骨头扶着高驰走出柴房,俩人正好碰到金贵。
金贵神色疲备,并不想多说什么。
高驰突然说:“我。”
金贵的脚步一顿,扭脸看着他。
高驰吞了吞口水道:“我想通了,我做。”
金贵的双眸一亮,立即来了精神,喜道:“真的?”
“嗯。”点头。
这可真是好消息,金贵也不觉得困了,一把将高驰抱住,嘴里直呼:“好呀,好呀……”
高驰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道,微微皱了皱鼻子。
虽然高驰同意了,但他也提出了要求:“金贵哥,我也没这方面的经验,就是觉得害怕,如果你能教教我,我才能安心。”
金贵将他上下一阵打量,摇头道:“没经验才好呀,没经验才单纯,价格才高。我可以教你一些重要的,那些贵人老爷打赏的时候,你记得要说,钱太少。来跟我念一下,钱,太,少……”
高驰:“……”
“你是北方口音,南方话说不标准,来,别不好意思,跟我一起念,钱,太,少……”
高驰:“钱,太,少……”
俩人互相练了几次,也算能过关了。
当晚,金贵就带来好消息,据说托托老爷垂涎他很久,一直没下嘴。
现在托托老爷接到消息,有一个长得跟金贵很像的新人,还是个病娇娇,当然开心啦。
双方谈好价钱,按约定明天晚上,金贵就要将人送到托托老爷的府上。
高驰就问:“你们谈的多少价钱?”
金贵也不打算瞒他:“一吊钱。”
高驰的内心十分无奈,心想,我只值一吊钱吗?怎么这么便宜就将我卖掉了?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所以我让你多练习说南方话,一定要跟托托老爷说,钱,太,少。打赏的钱是另算的,只抽一半。”
高驰:“只抽一半?那出场的钱要抽多少?”
金贵笑了笑:“你还不懂行情,托托老爷府上的管家要抽五成,管事要抽两成,拿到我手里的只有三成,这钱还不全部都是我的,兰贵坊要抽一成,咱们班主抽一成,所以我只能拿到一吊钱咯。”
高驰:“……”原来到手的钱只有十分之一而已。
“所以你要努力,打赏的钱才是大头,能拿到一半哦。”
高驰:“……”
第二天,照例,金贵牵着他在兰贵坊走了一圈,以示召告天下,他们万家班又出了位新人。
有好奇者,也想看看高驰长什么模样,他们听到风声,金贵找到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有人说这个人其实与金贵是双胞胎,俩兄弟出生时失散了。
也不能怪别人这么八卦,因为金贵从不对人解释高驰的身份,愈是不解释,众人就想得愈多,被编排了无数个版本。
俩人往那里一站,一眼看去,就是亲兄弟,所不同的是高驰更高壮一些,比金贵高了半个头,面相更成熟,看起来更像兄长,金贵个头矮小一点,面相显嫩,更像兄弟,仅此而已。
……
深宅大院的后门,金贵再交待了几句,待会领到赏钱的时候,一定要说“钱太少。”还不放心,再让高驰跟着说了几遍。
高驰说了,好像没什么问题。
金贵将人交给后院管事,就退下了,他肯定不能进去。
在转身的一瞬间,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亲手将高驰打包送出去,有点难受。
瞬间后,他又安慰自己,为什么难受呢?因为高驰长得跟自己太像了,自然就不舒服啦。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他俩长得像亲兄弟,这也是难受的根源,想通这一点,又舒展了眉头。
高驰踏进后院的小门,那门关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继续跟着管事身后,往院子里走去。
来到一处干净的房间,管事例行公事的样子,对他搜了身,以确定他身无寸铁,才把他交给管家。
管家和管事都从中收了大笔提成,当然不会为难他,带着他到了一间雅阁。
不多时,看到一位身材圆滚滚的主人驾到,就是托托老爷。
托托老爷搓搓手,围着高驰看了一圈,喜形于色地让下人们都退下,然后摸着下巴,就这么转着圈继续打量高驰。
嗯,很满意。
托托喜欢这种病娇娇。
愈看愈满意,已经不自觉半张着嘴,流下哈喇子……
高驰半垂着眼皮,随意扫了托托一眼,也不待人吩咐,走到房内的主座上,熟门熟路走坐到右边的椅子上。
照例,主座位的右边,是这房间里身份最高的人才能坐。
托托没有喝诉他的无理,而是坐到左边的坐位上,靠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高驰端正姿态,不说话。
托托又问:“来给我倒茶。”
高驰继续目无表情:“……”
托托的鼻子有点不舒服,轻哼一声:“怎地不懂情趣呢?我问你话呢!”
高驰终于有所反应了,眼珠子慢悠悠一转,用元语清晰地说了一句:“闭嘴。”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小。
托托一怔,立即问:“你,你说什么?”
高驰扭脸看了他一眼,继续:“我说你闭嘴。”还是用的元语。
托托觉得他刚才说的那话有几分耳熟,仔细想了想,突然一个激灵,两个月以前,曾经在兰贵坊的戏楼上,他也听到一个同样的声音,也是这副语气,那人从头至尾只跟他说了一句话,就是“闭嘴。”此时此刻,好像那时那刻。
他再仔细看这个戏子,这眉眼,这额头,当日那人戴面纱的……
托托指着他,道:“你,你是当日那个……”
高驰的眼皮眨了一下,甚至下巴都没点一下,算是做了个回应。
托托的气势全无,立即收起之前的居高临下态度,问道:“那什么,那个谁?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金贵的兄弟吗?怎么你到我府上来啦?”
高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的样子说了句:“这是你该问的吗?”
托托:“……”
一时间,场面有点尴尬。
高驰并不打算化解这种尴尬的场面:“你叫托托?”
所有人都管他叫托托老爷,没人不敢加上老爷两个字,唯有他,竟然直呼其名讳,但,不敢反驳,因为此人全程说的官话。
为什么托托不敢造次,就因为这一口标准的官话。
当今天下是元人的天下,元朝的皇帝不提倡融入中原汉族文化。
汉族文化很俱有包容性,例如李世民是鲜卑人,娶了汉族皇后,并且多读汉书,之后的唐王也重佛教学孔孟,包括几百年后的大清朝,皇帝除了说满语,还要说汉语。
在中原大一统王朝的历史上,唯有元朝不一样,元蒙皇帝拒绝融入汉族文化,坚持以元蒙语为官话,除了接受汉族的饮茶文化以外,从婚嫁仪式到葬礼,都拒绝汉化,更不要说学汉字书籍了,不可能的事。
所以在当时,能说一口流利的元语官话,绝对是身份尊贵的像征,包括托托在内,虽然能听懂,但都说得不流畅,汉人就不说了,完全没有语境,根本听不懂官话。
托托点了点头。
“姓什么?”高驰继续问。
托托对这个戏子的敬意,大部分是来自这一口标准的官话,还有那端得很稳的架势。
他从不跟低贱之人说自己姓什么,因为自己的贵姓,哪能随意告诉贱民,但面对一个说官话的不知底细的人,他只有说:“安煦烈。”
这是他们家族高贵的姓氏,换任何一位贱民听了,应该都如雷贯耳一般,必须对他跪拜,可是高驰听了,竟然是眼皮都没抬一下。
高驰:“安煦烈,祖籍不花刺。”
托托只觉得后背有点流汗的感觉,他敢肯定此人绝对不是一个舌人(翻译),舌人虽然会翻译多种语言,但那只是鹦鹉学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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