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听说是有名的旦角,园子里人挤人,争着抢着要往前头坐。
唱的的确是穷书生胆大,小尼姑思凡,且又另有几个倾心她的男人,屡求不得,偏偏她看中了落榜的书生。唱到那妙常给知府甩脸子,台下哄笑起来,有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想要她,底下开始有人坐不住,嘘着那男戏子。但演到她按捺不住写了露骨的诗,“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尽”,台下嗑瓜子的声响倏然没了。嘉安偷偷咬住嘴唇,景承在那昏暗的喧闹里捏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直直地瞧着那灯火通明的戏台。
不知是不是有意,他们拣的是尽角落里一张桌子,仿佛和面前的一切市井气离得很近,又隔了很远。不用看他也知道景承在想什么。这一握是同床异梦,是欲说还休,是心照不宣。
景承的手心有些汗湿,嘉安任由他拉着,从腕子摸到掌纹,一根根手指地揉搓,终于还是没敢动一动去回应。他清楚自己是皇上的奴才,也只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要他,他便该把自己献祭出来,别的不该多想,也绝不能。
景承是这样训诫他的。
台上终于互认了信物,皆大欢喜,戏散了。
实在太晚,景承张罗着在外头留宿,还是回到衍云楼。太不合规矩,明天早上被人知道一定闹起来,上朝也要被大臣说三道四,但他们私心里都想着,先过了今天再说。
老板赶回来了,亲自给景承号屋子,陪他们往后院里走,趁着天黑,塞了一封银子在嘉安手里。等点起灯来看,足有二百两。景承拈着那银票啧啧地笑,“这便是谢仪了,你拿着买糖吃罢。”
“那么两块木头,能比菜牌多几个字,竟然要二百银子。”
景承推了他一把,“你做梦呢,他那哪里是买字,是巴结太傅,这不过是问路钱。”
嘉安头一回得着这么大笔的进项,不由得想起顾延之来。他吃过没钱的苦头,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为了做只会下蛋的鸡。人牙子、刀子匠、管事太监……个个盯着他们盘剥,就连家里也没人放过他,一张契书买断了,生死不论,也就值六两。六两……那两行字就能买他三十回。
假如早跟着景承,或许那块玉佩也不用给赵二爷了,想想就觉得有些恨。尤其看了《玉簪记》就更难过:情人在江上互赠信物,一个鸳鸯佩,一支碧玉簪……景承大概早忘了那玉佩,可是嘉安还耿耿于怀。如果能保住它,还能当个幻想,就算做梦也能有一两分像真的。
不想睡。他进宫以后第一次摸着了点自由的边沿。月亮是石青地缎子上绣出来的“瓜瓞绵绵”的圆南瓜,没有红墙黄瓦,墙是齐整整的灰砖,顺着檐脊落下象牙白的月光。转角那一间房住着来京赴考的学生,窗纸上有个忽大忽小的人影,念“……谋不失利……民之生也”。他有个贴身的书僮,十五六岁,生得唇红齿白,端着洗脸水进房,读书声渐渐停了。过一炷香时候那孩子再出来,唇角湿润,头发有些毛,绑发髻的束带也松了,看见嘉安坐在楼梯上,有些发窘,匆匆地跑了。
嘉安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夜风凉飕飕地钻进袖筒里,他不由得把衣襟裹紧了些,忽然听见身后笑说,“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嘉安惊得跳起来。景承款款走下楼,又故意地掐尖嗓子学那戏子的腔调,“露冷霜凝,衾枕谁共温?”
景承就是这点令人窝心——在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吊着他的魂,使人生出些错觉,可真要说起什么就立刻翻了脸。或许反过来。无关紧要的时候是假作出来的面孔,只是他看不清。
“怎么还不回去睡?”景承一撩袍子,坐在嘉安方才坐的地方。
“睡不着。”嘉安低声答。
“撒了一天野,高兴得睡不着了?”景承故意逗他。
嘉安走到楼梯另一侧去,隔着油腻发黑的红木栏杆,知道景承在看他。嘉安毫无来由生起气来,扭过脸望着院墙,照实告诉他,“头一回宿在外边,舍不得睡。”
景承笑了,“何至于说得这么可怜,你们自有办法偷偷往外头跑,打量谁不知道?”
“上回出宫是正月的事了。”
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妥。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他去给沈顾两个上坟,回到宫里他就成了景承的人。
“这么不愿意回去,不如留在这,放你出宫算了。”
嘉安扑通一声跪下去。
“奴才从不敢妄想。奴才打小就是买来供皇家使唤的,知道自己的本分,只求能伺候皇上一辈子。”
他们对上自有一套做小伏低的回话,可以不动脑子就脱口而出,可说完连他自己也觉得恍惚。一辈子……难道真的这样过一辈子?
景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不愿意。何必呢,连我自己也不想回去。你信不信,但凡先太后再有一个儿子,朕都不会坐这个皇位。”
嘉安没吭声,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不如装聋作哑。景承轻声道:“这里就咱们两个,你说实话,我听过就忘——你一点都不想在宫里,是不是?”
“除了宫里,其实也无处可去。”
景承仰起头,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来世投胎投个好人家罢。” 他朝着半空里说。
嘉安的鼻子倏地酸了,“皇上来世一定还是明君。”
“那可算了,”景承撇嘴,“下辈子我要做个剑客,就像那些书里写的,走南闯北,踏遍河山。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名妓,她色艺双绝,多少世家公子要纳她,她偏偏喜欢我,让我拿全部家当给她赎身,带她浪迹天涯,什么朝廷,什么作乱,统统和我无关。”
嘉安无声地笑了,反正就算随口一说,景承也没有想到过他。之于景承他究竟算什么呢……那自己呢?下辈子真的投胎投个好人家,两个人再也别遇见,也就算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夜深了,景承起身回房,嘉安跟过去服侍他安置。景承大约是累了,很快睡得人事不知,把一只光溜溜的脚伸出被子抵着他的肩。嘉安坐在脚凳上,愣愣地盯着窗下燃的安息香,白烟静默着消散在街巷的狗吠声里。更鼓敲了不知道第几回,大概天要亮了。最多再过一个时辰,这酒楼里的学徒就该起来做工了,买肉洗菜、担水生火,这院子里要排出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盆子,装黄瓜、鸡蛋、南瓜、白菜……在朝阳里滴着水,亮晶晶的。他们来时候走的那条街还是那样,吃喝拉撒,市井百态,阳光从树影间漏在人脸上,洒出一地金片,是四面宫墙外的正常的世界,然而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第24章 何以言谢
很久没人见过唐金福,有传言说他死了,后来皇上去祭祖,有人在那看见他,已经守了一年多的皇陵,苦哈哈的缺东少西。消息传回来,立刻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轶闻的蓝本。药房是个肥差,唐金福和各宫的管事太监多半称兄道弟,他倒了,大家都啧啧称奇。
晚间换值,有一小段没人的时候。嘉安倒了茶,悄悄地捧着,走到景承面前跪下去了。
“奴才叩谢皇上大恩。”
景承正靠在一张躺椅上读书,手边一张花梨木小杌子,放着一碟蜜渍杏肉,一把湘妃竹折扇,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为的什么?”
嘉安并不直接答这句话。“能跟在皇上身边,是奴才的福分。”
确没说错,景承是救了他,否则他早晚被唐金福弄死。景承究竟知道多少?其实不是什么能放上台面的事,伺候皇上的人起码要底细清白,他算不上清白。唐金福揩过他不少油,景承不可能不在意这个,才把人远远地发配出去。但都一年多了,现在还留着他,他也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是还没腻。
“喔——朕知道了,皇陵那个。”景承哼了一声把茶接在手里,一边小口地啜,一边睨着他,“他们告诉你了,你高不高兴?”
嘉安心口里沉了一沉,立刻磕下头去,“奴才应当早向您禀告的。”
“陈芝麻烂谷子,朕都忘了,你又来煞有介事地当成一桩大事。”
但那鄙夷的声气并不像是忘了。嘉安有些忐忑,他到底听见谁说的?有多细?别的倒都罢了,他给唐金福脱过衣裳,大可以讲是他主动攀附上去的,反正死无对证。简直是要杀头的罪,景承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信不信?
明明被逼无奈,可在景承面前他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提到这些就心虚。
“要不是您把奴才从寿光殿带出来……”
景承微笑着看他,像早等他招认似的。嘉安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这事绕不过去,不如说破了干净。
“奴才的确受过许多欺辱,但是他并不曾遂愿。不知道皇上都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奴才拿命跟您起誓,奴才里里外外……都是干净的。”
他心里又发酸,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要干净。但话必须这么说。
“朕懒得问那么细,不然你自己给朕讲讲?”
嘉安噎了一噎,他并捉摸不出景承是真不知道细节,还是不想同他计较。不管哪种,景承不声不响地办了这事,并从没提过,不叫他觉得欠他的恩惠,已经非常难得。
景承撇撇嘴道:“去把那杏子拿来。”嘉安连忙往前蹭了几步,接下茶碗放在杌子上,取下蜜饯碟子。他两手捧着递上去,景承拿书轻轻拍了他一下。
“黏糊糊的怎么翻书?”
嘉安马上听懂了,垂头一笑,伸出指尖拈了一颗送到景承唇边。景承张口咬了,又把碟子推回来,“尝尝他们新做的这个,说是桂花蜜渍的。”嘉安笑道:“奴才在下头吃过了,膳房做这个的叫秦小七,跟奴才有些交好。”
“‘有些交好’,是怎么个交好?”景承意味深长地反问他。
他脸上一白,这话又说错了。
“说笑呢,”景承推推他,“朕会叫人赏他。”
景承撂下书起身掸掸衫子,长吁了一口气,嘉安便知道他累了,也跟着起来伺候更衣。低眉顺眼立在景承面前,矮一个头,额角就只到他肩窝,抬着手替他解盘扣,从雪青外袍下露出荼白的中衣,夏天颜色穿得清爽,景承像一株茂盛的蓝雪花。
“尝没尝过他们做的一种梅子?盐渍的,用来配茶下酒都好。”嘉安笑道,“有时候夜里饿,也拿它就茶泡饭吃。”
“你爱吃那东西?”
“您不喜欢是不是?”他笑。他和景承对于口味的评判从来大相径庭。
景承撇撇嘴,伸过手来抬他的下颏,“给你甩脱了那么个麻烦,拿什么谢朕?”嘉安耷拉着眼皮,景承嗔怪似的笑,“跟你说话呢,你抬头看看朕行不行?”
“奴才但凡有什么,也都是您赏下的,哪还有别的东西叫您瞧得上呢。”
他把换下来的衣裳叠成一摞,好方便换值的拿出去,又去挂帐子。景承蹑手蹑脚从身后跟过来,凑在他耳边笑着说:“照你意思,一碗茶就给朕打发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走路悄无声息,嘉安吓了一跳,一回身正好撞在他怀里,脸颊立刻涨红了。没人在的时候,往往有一些很暧昧的时候,令他生出一种蠢蠢欲动的错觉。
“皇上要是不嫌弃,今天夜里……”
他不往下说了。景承不置可否,他只得低下头去解自己的衣带,面颊腾腾地热着。
“奴才没什么别的能给您的了。”
“你挺愿意的嘛。”景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戏谑道:“傅嘉安你想想清楚,伺候朕是你应当的,拿床上那点伎俩出来跟朕说事,你昏了头了。”
嘉安不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脱衣裳脱得这样干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他倒是想把心都挖出来给景承看看,可景承没兴趣知道。
第25章 芍药花章
嘉安蜷在床上刻着一枚很小的印章,一头是不规则的椭圆,抵在手心里,鸭蛋壳似的封门青,刻刀梭梭地刮着,已经看得出一枝芍药的轮廓。要不是景承玩笑似的提起来,他也不会想起这一茬。皇上什么没见过,任什么贵重东西,在他面前也不稀奇。可或许这样物件是景承没有收过的。退一万步讲,他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个,再多的也不能够了。他这一头掏心窝子对他,要还不领情,也没办法。
景承有一回闲下来,画了张落雪红梅,自己十分得意,叫人拿去裱。但盖了正儿八经的玺印回来,看着又不喜欢了。“就是这个章不对,”景承说,“好好的风花雪月给我毁了。”嘉安记得这事,便琢磨着刻枚私印给他,反正是送他玩的,想必不会真拿出来盖了给人瞧,送的时候也好说得随意些。他不会刻章子,求了个老太监现学现卖。因为不懂石料,人家告诉他青田好,入门也能刻成,便收了几块回来,那绿豆冻膏一样的青石头在烛灯里晃着,倒也像块玉一样。
石粉沙沙地落下来,他吹了吹,又在印面上摸着。这是第三枚。头一枚练手,刻了景承的名字,倒是没有刻坏,但无论如何不敢就这么拿出来,简直大不敬,立刻砸碎了。以前寿光殿院子里种着大片的芍药,他们是在那里遇见的,嘉安一直偷偷地喜欢他。后来景承要了他,也是在寿光殿,他心里总把那片芍药当成一种私密的感情的信号。但第二块刻坏了,又新起了一枚。
嘉安仰起脸,酸痛感从脖颈开始贯穿了整个脊背。这一整个月里只要闲下来就在刻这东西。石印太小,蜡烛又昏暗,必须把头埋得非常低才能看清,一两个时辰下来,整个人僵得不能动弹。但是他莫名地十分高兴。六月的夜里带着一点燥闷,只有月亮是清凉的,他长时间地攥着那颗石头,汗湿的手心里圆咕隆咚的一小块温凉,仿佛把月亮攥在手里。
他翻身下来,把被褥全都掀开。如果跪在地上,床板就可以当作一张桌子。虽然他现在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但仍然局促得无法容纳多余的摆设。他把圆的那头顶在床上凿磨了一会,忽然又翻过来,看看石料有没有被硌出裂纹,后来还是不放心,把一件才换下的衣裳拿来垫着。
他低声哼起一支曲子来,词记不清楚,但那调子听着使人雀跃。景承喜欢这些吹拉弹唱的东西,也叫他唱过,他从不肯。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想让景承在他身上看见别人。他停下来,专心打磨着花蕊的边缘,过一会又继续唱,也许和前面的并不是同一支,反正没人听见。到半夜里,那终于是枚成型的花章了。嘉安撑着床板想要站起来,才发觉两条腿已经僵得动不了,索性栽歪下去躺在地上。他把手伸到眼前照了照,章子和刻刀各留下一道突兀的印子,在暖溶溶的灯火下是血红的两块,手指张开又握紧,骨节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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