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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古代架空)——-阮白卿-

时间:2022-02-11 21:48:09  作者:-阮白卿-
  嘉安没听见他说:“赏几两银子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第20章 死无葬身之地
  正月初五,雪终于停了。
  捉鬼山在西边三十里,城里人大多知道。雇辆马车出西城门,路不平,雪底下看不见石头,看见了也没法躲,只好一手紧扶着窗框,另只手抓着蓝布面包袱,有点仓皇逃难的样子。都赶时间。他急着回宫,赶车的急着回家吃饭,马鞭子抽得呼哧带响。
  嘉安绕了好几圈才找到沈青宛,一年没来,已经记不得路了。他从包袱里一样样往外拿东西:火折子、檀香、纸钱、碗碟、华严经。沈青宛隔着半腰高的黄草看着他。“沈氏”——盖棺论定,她叫这个名字。没封号,什么都没有,就是沈氏。
  香点起来了,纸钱烧起来了,嘉安抬起头往四周望了一望。这荒山上零零散散都是差不多的土包,所以一看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去。“延之,”他对着她,又并不是给她说,“去年来得急,好些东西没带给你,华严经你先看着,想要别的,明年我再来。”
  沈青宛的坟旁边另起了一个非常小的土包,微微隆着,没标记号——他不敢。
  前两年头一回来,翻遍了山头也没见顾延之的名字,问那两个收尸的太监又支支吾吾,他便知道顾延之的尸首是再也找不着了。他没再追问,把装着“宝”的小坛子埋在沈青宛旁边。他们俩说到底是死在这东西上,倘若地下真的相遇,生前便有多少龃龉,也应该说开了。
  “又过年了,”他说,“我带的有饺子——秦小七做的,他说里头有一个包了铜钱……看你们俩谁能咬着。还有蟹壳黄,我尝了一个,不错……地不地道我也不晓得,我在家的时候也没吃过……”
  嘉安呆愣愣地看着那根香上小小的火点。风大,略一吹就把烟冲散开去,很快烧到了底。他突然俯下身向顾延之咚咚地磕头。
  “我错了!我混蛋!”
  他闭着眼睛,那天晚上的事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晃,“我混蛋!一看见他我头都昏了,压根没想起你……我知道你恨他,可是我控制不住!”
  “你要生气就托梦来骂我一顿。我贱骨头,我对不起你,我昏了头了。我只想着,一回,就一回……立时三刻死了我都愿意……”
  “没有以后了,”他把脸埋在手心里,“就这么一次,我再也不见他,你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
  冬天的黄昏来得非常早,嘉安站起来时,天色已经阴蒙蒙的,管事太监只准了他两个时辰假,连忙把空包袱卷起来下山。才走出没多远,身后忽然一阵嬉笑声。回头一望,沈青宛的坟头已经被玩耍的孩子占据了,为首两个男孩十三四岁,棉衣破烂,翻着发黑的絮子,伸着双脏手抢他带来的果子点心,高个子搡了矮的一把。一个更小的站到土包顶上去,耀武扬威地指挥他的军队冲锋陷阵,蹦蹦跳跳地踩着沈青宛的坟,“驾!驾——”胯下的坐骑没有名字。
  嘉安愣了一会,扭头走了。
  马车咯吱咯吱地进城,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下来,远处不时有人放那种长串的大挂鞭炮,劈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听了心烦意乱,街边挑高的红灯笼一路连到底,看不见尽头。车厢突然猛晃了两下,马长嘶,紧接着听见赶车的骂,“大过年的赶着抢孝帽子呢,不长眼的东西!”
  原来是街边一户人家恰好开门迎客,挡在路中间。那客人哪里肯罢休,冲上来揪住缰绳不让他走,主人家也出来两三个下人帮他讨理。赶车的挥着马鞭一通乱抽,嘴里犹自骂骂咧咧。
  “什么东西!见不得人的暗娼堂子,倒有脸挡着大路往里头进,旱路走多了不会走正道儿了?还不快放手跟你那相公肏屁股去!”
  嘉安听着他骂,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不由得盯住了那户人家。门楣上并没有“某府”字样,两侧挂了红灯笼,积雪下贴着纸,写三个字“合丰堂”。突然明白过来,这是私藏男娼的相公堂子。门里有两个极清秀的孩子躲在槛后不敢出来,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一张脸抹得煞白,腮上胭脂红,冻得也红,两双吊眼稍子媚态十足,滴溜溜向他看。嘉安慌忙掩了帘,耳鼓里血潮一浪一浪扑上来。
  外头吵嚷不停,眼看要动手报官,嘉安终于一猫腰出去了。他这天出来不曾换便服,穿着宫制的灰布交领棉袍,腰里悬了一只五蝠拱寿的湖色荷包,蹬着皂色软靴,那堂子里的不认人却认得衣裳,连忙同他赔笑,“误会!一场误会!大过年的,都是正经生意,不敢耽搁这位公公的正事。”轮毂咿咿呀呀地转起来,“合丰堂”的大红灯笼在帘子缝里一闪而过,两个小倌仍然站在门里大胆地盯着他。
  从西角门进宫,交了腰牌,身后有人道:“傅公公可算回来了,教咱们好等。”嘉安错愕地回头,那小太监一张笑眯眯的圆脸,并不认识。
  “崇德宫传召。”他还没开口,对方已经抢着答了。
 
 
第21章 这是在作死(限)
  隔扇开着,嘉安跪在门槛外头。皇上没说话,他便敛目低眉盯住地上的砖块,青黑的,像冬天酉时的天色,烛灯的影子是模糊的一轮小月亮。
  手巾、铜盆、茶水、衣裳……太监们捧着东西鱼贯而入,窸窸窣窣地从他身后靠近,绕过他,跨过门槛,又出来。嘉安伏在那里数他眼前过去的靴子,一共八个人。外间大门上的龙头金环“豁啷”一响,凉风过了,鸦雀无声。
  “出宫了?”他听见景承啜了一口茶。
  “是。”
  嘉安软绵绵地回了一声,毫无底气。其实压根没有什么告假出宫的规矩,只是下头偷摸乱来,大家都有好处。
  “大冷天的,去哪儿?”
  嘉安不吭声了。去哪儿——叫他怎么说?去捉鬼山,干什么,祭死人,死了谁——好了,大过年的拉出去杖毙,一拍两散。
  景承隔着远远的睃着他,“你过来呀,地上凉。”里间灯火通明,外间暗些,从景承那里只看见门口一团影子。
  嘉安站起来,腿胫牵扯着后面那一处,仍然非常不舒服。才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被教会了新的规矩,譬如如何诚惶诚恐地被一群陌生人剥光,像条待宰的狗似的,在众目睽睽的监视下,把自己里外洗涮干净,再拾掇得人模人样,假装一无所知出现在皇上面前等候使用。而皇上也假装对将要发生的事毫不知情,要么就是他惯了,没必要在意。明明只有一层窗纸而不说破,就是皇宫最不成文的规矩。肉体青涩紧张,他能感觉到自己深处是空荡荡的,残留着被反复清洗和扩张后的疼痛——皇上并没那个耐心等他适应。跨进亮处的一刻,苏合香灌满了鼻翅。他慢慢地朝景承走过去,每走一步,就听见自己跟顾延之说的那些话:
  “就这么一次。”
  “我再也不见他。”
  “我昏了头了。”
  站到景承边上了,他看见书案上摊着的一幅字,墨迹还没干利索,“烟尘回首烽三月,花柳关情酒一杯”。
  嘉安记得这句,早到他刚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就记得,年轻的太子景承拎着宣纸偏过头问他,“花柳关情酒一杯——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嘉安不敢答,景承便笑着捏他的脸,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面孔,“这么小,知道什么呀!”也不知是对谁说的。再怎么讲嘉安也还是太小了,竟就这么送来放在太子身边,简直可以说离谱。写废的纸攥成个团一丢,嘉安爬在地上满屋子捡,景承把他当成个年幼无知可以逗趣的小东西。
  景承搁下笔,嘉安马上把茶碗捧起来奉上去,景承的手指碰了他一下。也许不是有意的。
  “问你呢,上哪儿去了?”
  这下不能不答了。“西边,”嘉安斟酌着词句,试图不骗他,“那边好些铺子酒楼,卖杂货的,过年了热闹——”想想又补上一句,“一年就这么一回。”
  景承啜了两口茶,“西边不好玩,南城热闹,下回带你去南城。”
  茶泡得太酽,他皱着眉,撂下茶碗撇嘴说:“这么苦。”
  更鼓远远地敲了戌时一刻,门外值夜的宫人这时候应该换了一班。这时才觉得气氛暧昧,照规矩屋里至少该留四个人伺候,就算吹了灯,外间也得有一个打地铺。现在整个寝宫空落落的,只有他和他,嘉安害怕起来。景承已经更衣了,白皙皙的一段脖颈露在外头,暖阁下烧着火道,醺得脸红红的,像喝了酒。
  “这笺子上的字,”景承用下颌指给他,“给朕抄一遍。”
  嘉安这才看到案几旁边还放了一张梅花金印的方笺。他慢吞吞地把镇纸推平了,蘸好墨等他。
  “奴才不会写字。”他下意识地说谎。
  景承觑眼盯住他,先似笑不笑,然后拿一根指头“笃笃”地在桌上敲,“快点,写好看些,回头要给人拿去挂着呢。”
  他径自往床边坐下,这架势已经不能推辞了,嘉安只好垂头落笔。他从没在景承面前写过字,但他知道,有很多事景承已经记起来了。
  花笺上是副对子:
  迎东蕃送西疆南来北往纳士农商贾
  藏夏荷蓄冬雪春花秋实炖夫子老庄
  “哪家酒楼这么大的本事?”他写完捧着给景承看。
  “不许和人讲,”景承挽起裤脚,“回头拿了谢仪都给你。”
  “原来皇上也时常往外头跑。”
  “这一向天冷,没出宫,开了春去吃这家馆子,你来不来?”
  景承把脚踩进铜盆里,嘉安不得不跟过去跪下。这桩差事他多年没当过了,挨得却又这样近,紧张得发慌。他伏低了身子,撩水去浇皇上的脚踝,垂着眼盯住下面。景承的脚趾是细长的,泡在水里像两节白藕,裤管卷着,小腿上有许多汗毛。嘉安盯了半天,忽然想伸手摸一摸——太监多数身上毛发稀疏,他自己身上并没有生着这样的东西。
  “来不来,来不来?”景承露出促狭的神气,踢着水,问一句就踢一下。嘉安偏过脸躲他,那两只脚突然叠起来,把他的手夹在中间。嘉安吃了一惊。湿淋淋的脚缓慢地蹭他的手背,脚趾一路往上,两只脚都艰难地挤进他的袖筒里去,滑唧唧地把他往前拽。
  “皇上!”嘉安猛地把手抽回来。心照不宣,这一步步走下去,要做什么谁都明白。
  景承吃吃地笑,抓住手臂把他扯到床上,盆踹翻了,丁零咣当从脚凳上滚下去,水泼了一地,嘉安心口怦怦地撞。景承敏捷地翻身压住他,执着地蹬他的膝窝,像掰开一只活蚌似的,直钻到两腿中间去。衣领被扯开了,露出一件半旧的白缎中衣,嘉安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埋下头,隔着衣裳衔住了自己的胸口。
  “别……”嘉安颤声叫出来。
  尊贵的嘴唇执着地吮吸他,衣料很快湿透了。景承摇他的肩,悄声笑道:“你看看。”
  嘉安瞥了一眼,立刻从喉咙里发出悲切的呻吟。景承啧啧两声,伸进衣裳拈住那粒可怜的东西又掐又拧。嘉安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浑身发抖,在这样的狼狈中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伸手推拒皇上的,他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别……别……”
  究竟别什么,下面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他闭上眼,有一只红布封口的小坛子突兀地在他眼前晃,是他亲手埋掉的顾延之的“宝”。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顾延才死了多久?不,顾延之根本没有死,顾延之就在这里看着他!他自私、龌龊、放荡,顾延之什么都知道!
  嘉安突然从那双手臂里挣脱了,逃命似的从床上滚下来。
  他不敢夺门而逃,那就真的完了。他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那一汪水里,湿漉漉地爬到皇上脚下磕头,现在他已经自己走到绝路上了,命全捏在景承掌心,他甚至可以想象那尊贵的嘴唇间即将迸出的话——“来人!杖毙!”
  “奴才万死——”嘉安重重地把自己撞下去,额头碰在石青砖块上。
  “奴才万死!奴才万死!”他伏得几乎整个身子都贴着地面,其实这会儿该说的是求皇上饶恕,他心里非常清楚,但这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换作他是景承,他也没有饶恕自己的理由。
  他心想,今天大概轮到自己了。
  景承恼火地站起来,抱着手臂一言不发。他有那么一刻想去把桌角的砚台抓过来丢在这奴才的脸上,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十五还没到呢,”他尽量平淡地说,“大过年的不见血,你滚吧。”
 
 
第22章 他们不懂,朕教你(限)
  半夜里景承醒了,棉被贴在身上,裹得他像个春卷,出了一身的汗。他喊“倒茶”,没人答应,这才想起来自己早把人都遣散了。
  一直到正月十五都不上朝,所以可以起得迟些。景承翻个身打算继续睡,被子里被他弄得潮唧唧的,索性爬起来,下床就踩在一洼水里,几乎滑了一跤,这才想起睡前的事。居然敢拒绝皇帝的临幸,一个太监,简直是疯了。
  但上回不是还好好的?景承光着脚来回地踱。难得能使人有点新鲜的回味,这东西倒好,撞了鬼似的。也不想想,跑能跑到哪去?
  但景承立刻又觉得自己好笑,心眼就这么小,居然计较这个。菱花窗格透着月光,借着那点光,他看见案上的宣纸,两行拘谨的字,只铺在最边缘,其余全是空的。他突然发起狠来,在那空白处用力点了一道,笔头太涩,纸“刺啦”撕破个口子。他记起来了,那奴才的额头碰得发紫,本来挺好看的一张脸。
  能跑到哪去呢?
  景承连衣裳也没披就往外走。外间昏暗,越过高耸的红漆门,月光在地上朦胧地晕着。沉闷的“吱哑”声,硕大的月亮挂在对面的宫墙一角,嘉安跪在那片白惨惨的光里,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他。
  “进来。”他算一算,已经两个多时辰了。
  嘉安的腿已经直不起来了,他像个笨拙的提线木偶那样僵硬地把半个身子埋下去叩头谢恩,然后在景承错愕的注视下起身、栽倒、再慢吞吞地朝他爬过来。来到门槛前的时候嘉安又试着站起来了一次,这次他摇晃着扑在景承身上,景承只觉得怀里抱住了一个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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