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没有说完。在黑暗里景承准确地踢中了他的心口,令他跌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第二下是肋骨,然后是小腹,嘉安咬紧牙关没吭声。景承攫住他的头发用力撕扯,迫使他重新跪起来,“到底是谁教你干出这种事的?你还有脸面去查他的底细?”那难以置信的声气更加令他觉得自己可厌,“我从来没发现你还有杀人的胆子!”
“他原本……也是要死的。”嘉安强撑着辩解。
景承用力甩了他一个耳光。
“那也轮不到你去拿他的命!”
“他论罪当诛……”
景承扬手又是一巴掌,一字一句道:“那也轮不到你,你听懂了吗?”
嘉安垂下眼低声说:“是……奴才知错了。”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路能走。景承粗暴地揪起他的领口,“为什么我要为了活命而搭上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自作主张?你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景承突然厉声喝问:“你自己怎么不去?”
“奴才不是没想过。假如可以替皇上死,奴才愿意的。”嘉安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可是……奴才……奴才下边……没有……”
太难堪了,他实在说不出口,但景承已经听见了。他沉默地放开手,嘉安突然感到被抛弃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扯住景承的袍角,不死心地挣扎,“您就权当可怜奴才的私心……奴才也不想死……奴才想活着。”
“你自己听听这话说的都是些什么。”景承摇着头,“没人要你死,你已经可以走了。”
“奴才不能把您留下自己走。”
“所以你就让我跟你一起苟且偷生?”景承猛地抬脚踹了过去。
嘉安一声不吭地扑倒在茶桌旁边。凳子带翻了,茶碗歪在桌上,盖子掉下来叮叮当当一通乱响。是片刻之后才觉得有热流渗进嘴里,腥甜发涩,是血。
“你就没想过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懦弱怕死的昏君吗?”景承蹲下来,伸手覆在他的面颊上,指腹来回碾着他的嘴唇。明明是温柔的触碰,却令他忍不住扭头想要逃开。“看着我,傅嘉安你看着我——”景承诱哄似的唤他,“你告诉我,到底是我的哪句话让你觉得,面对这种逼宫的逆贼,我还打算心安理得地留在这世上?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你知道吗?”
景承忽然轻声嗤笑,“也对。你知道什么呢?你只是想活命罢了。”
“可是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隔着令人窒息的昏暗,他想看看景承的脸,却只依稀分辨得出一个黑哑哑的影子。
“……我跟您不一样,我是从烂污泥里爬出来的。从小我就知道,只要能活着我什么都得干,哪怕过得像猪狗一样也得撑下去,因为死人根本没资格高尚。什么君忧臣辱、以死明志,我从来没有这种骨气……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想活着……也想看见我喜欢的人活着。”
他垂下头,避开了景承的手。
“哪怕明天就被抓回去处死,今天我也是高兴的。我以为……您至少也会有那么一点点高兴,因为……您也自由了。”
嘉安的身体蜷得越来越紧。“原来是我想错了。”
景承站起身,颓然地长吁了一口气。
“你不必再辩解。无论怎样都不是你杀人的理由。我喜欢的嘉安,温顺和善,从来不会和人高声,宁可在御前失仪也要护着手底下的孩子,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
“奴才没让双禧掺合,”他最后挣扎了一次,“是奴才自己动的手,没脏了旁人。”
“这种话你也敢说。死不悔改!你就在这里跪一夜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起来!”
第51章 人各有命
嘉安攀着桌沿爬起来,走到那窗棂投下的影子里跪了下去。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也许是五个,可以想见跪完这一夜将是怎样的煎熬——但一定不会比继续被景承训斥更难熬。他不想再听到那些厌弃的话了,它们像刀子似的,一划就破开他的胸膛插在心脏上。还是跪下来换一夜无言更好些。
他没想到景承会下这样重的手打他。好像还是十来岁刚进宫那时候,也常常像今天似的,斥骂,挨打,罚跪……他发觉景承对待他的方式和陈恩宁并没有什么两样。景承真的喜欢他吗?可他的确做了景承不喜欢的事,犯错就是该这样受罚的。他不愿意再想了,他一向擅长于替别人找理由劝服自己。景承不作声,顾自把圈椅掉了个方向坐下来,从狭长的窗缝盯着外面。嘉安十分清楚景承现在并不想看到他。
这一间屋子临街,很容易查探外面的动静。京城已被围困多日,百姓轻易不敢出门,这天夜里却突然嘈杂起来。先是远远几声火炮,不多时街巷里便马蹄乱踏,无尽的火把像潮涌一样从城南漫上来,铠甲上的铁片在静谧的巷子里兴奋地撞着——喀嚓嚓,喀嚓嚓。窗纸被映照得通红,像炉鼎外熊熊燃着的火,而他们两人是将被烹熟的豆子。
遥远地传来妇人和幼童的哭喊,从未见过刀枪的皇城根下的平民,被狂欢的洪流席卷而死,因反叛即将得逞而躁动的兵士,炫耀似的闯进每扇瑟瑟发抖的排门,仿佛这些百姓不是他们的同类,也不需要得到即将上位的新帝的安抚。嘉安惊惶地抬起头,看见景承在黑夜里笔直地坐着,鬼魅般巍然不动。景承推开窗,巷子里的吵杂声如潮涌般扑面而来,混杂着刺鼻的硝烟。冷风里面,尖锐的刀戈碰击声愈加刺耳,终于在到达一个喧闹的顶点后逐渐消散,远去在皇宫的方向。
景承躺进床帐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呼吸匀称。那微弱的月影缓慢地拉得很斜,说不上过了多久,也许是丑时以后了,因为嘉安觉得浑身酸麻,每块骨头都在打颤,疼痛和困倦互相争斗,比着看谁先把他掀翻在地上。他闭上眼,试图去想点别的什么好让时间过得快些。他想到自己亲手烧掉的崇德宫的一桌一椅,再怎么讨厌皇宫他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近乎算作半个家,可以闭着眼睛历数出每件器具和陈设。他还惦记着双禧,就该再劝劝那孩子的,趁着这兵荒马乱,逃也就逃了,不会有人追捕,而且他连路引都给双禧备了一份。他和景承也是,留在京里太危险,必须快点出城远走高飞才行。只要出得了京,随便去哪,反正他们从今天起都是漂泊无定的人了,或许可以往南走,南边没有这样漫长的苦寒的冬天。从窗缝中,雪片在青灰色的墙上缓缓飘着。
嘉安终于禁受不住,偷偷挪动了一下双腿。这一动令他全身的骨头同时摇晃起来,刺痛感在弹指间贯穿了脖颈、腰背和膝盖。嘉安猝然扑倒在地上。也许的确是年岁大了,小时候他可以从黄昏坚持到天光发白的。他挣扎着试图重新跪起来,景承开口了。
“起来,天快亮了。”
“……下雪了吗?”
“已经下了一夜,你没看见。”景承自嘲地笑笑,“祥瑞之兆——送他了。”
“奴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样的下作事,打死也不冤枉,可是奴才绝不后悔。”
景承沉默了片刻才道:“下去罢。”
嘉安磕了头,掩上门把景承留在那方黑暗里。他不知道能去哪。这乱兵之下,可以想象街上一定横陈着很多尸体。他摇摇晃晃地下楼,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角落有毕剥的响声,原来是春生在厨房里烤炭火,嘉安站在门槛外唬了他一跳。
“哟!这是怎么了?”春生问。嘉安先还没反应过来,春生指指自己的脸,“四爷撒酒疯啊?”
嘉安含混地应过去。他来衍云楼几乎都是随侍景承,和春生并没说过几句话,对方只当他是官家少爷的小厮。“洗洗吧,都是血,怪吓人的。”春生拎过一只盆,里面还残留着两片白菜,他把菜叶子摘出去,舀了点水架在炭火上。
他们聊起来。春生也是南直人,十四岁出来当学徒,先是给厨房刷碗洗菜,跑堂传菜也是他,乃至老板家里雇车抓药送少爷上学堂的事也得兼着,到第三年才肯教他碰砧板和菜刀。他仿佛从来没睡饱过,不过从来也不觉得累,大概少年的精力总是出人意料地旺盛。学徒没有工钱,吃住在店里,逢年过节给两吊零花,再也就没什么了。直到今天他也没出师,厨子这行当自立门户比他想象中难,但好在老板喜欢他老实勤快。
去年家里给他说了媒,是同乡一个农户的女儿,他没积蓄,下聘是老板出的钱,又叫他在外头赁屋子。对于春生,这便是个隐含的信号,告诉他差不多可以凭手艺赚钱养家了。当然,他还得在衍云楼,不可能教他跑到别处去。
春生赁的屋子在高升街,离衍云楼不远。嘉安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去睡。
“店里有客,老板是不肯出来了,总得留个人支应,总不好让你们叫不着人,怠慢了四爷。”
嘉安笑道:“这是你们老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春生也笑:“四爷常来,出手又大方,我也想多讨点赏钱——我家里头那个有了身子。”他道了句恭喜。春生反问道:“你该比我大几岁,可娶亲了没有?”嘉安笑着摇摇头。春生撇嘴说:“那就是四爷不对。他们这样的人家,跟着爷的哪个不是先挑后院的丫头?我看四爷平日里待你也还行,假如有瞧上的,你可千万别含糊,该说就说,免得耽误了自己。”
说话时水已经热了,春生把盆端到灶台边上让他洗,又去一间空着的客房里搬了镜台来。嘉安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几乎吃了一吓。左边脸上肿起一片僵痕,瘀出青紫的指印,口鼻周围血迹斑斑,两个眼睛也尽是红丝,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发髻散乱。因为一夜不曾合眼,目光亦有些呆滞,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变得形容枯槁了。他抬手摸摸脸颊,这么一副面孔连自己也看不下去,不知道天亮了景承看见作何想法。
“我们这老板虽然总爱使唤人干这干那,动手倒是从没有过。当官的呢……也说不准。你们四爷是不是靠的太傅?我听说太傅是皇上的亲信,可按今天晚上这情形看,改朝换代也未可知,万一真换年号,太傅搞不好也得倒台,到时候四爷怎么办?”
“走着看吧,人各有命。”嘉安淡淡地道。
血污洗净后又梳了发髻,再看镜子里的人,似乎像样了些,“反正我总归是得跟着他的,没他也就没我了。”
春生“呸”地啐了一口,“没他就没你?我这不是冲四爷啊,我是说这些有权有势的,看着威风,其实还不是靠咱们这些人活着?厨子不烧饭,他们就要饿肚子,你不去雇车马,他们连出门都出不去,你说四爷是不是这样?”
嘉安连忙去捂他的嘴,“这话怎么能乱讲!”春生嘿嘿地笑了,“怕什么!你等着吧,过几天就该贴告示抄家斩首了,有得好瞧。”
嘉安十分清楚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故事,当下不禁有些唏嘘,后面还不知道多少大臣要革职流放。他转了话头提到春生老婆,城里现在闹得这样乱,实在不能叫一个大肚子的女人独自在家里。春生道:“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破城了,等天亮我回去看一眼。”嘉安道:“我看这会儿外面没有人,你要去就快去,我们也该走了。”
他看着春生出门,那远处的天际隐隐露出青绿色的曦光,换做以前铺子该准备开门做生意了。要叮叮哐哐排出桌椅板凳,当街摆一只大木桶,里头装着白莹莹的豆腐,卤是勾了厚芡的黄花菜。学徒们困得直打哈欠,手里拖着高粱杆子扎的扫帚。宫里和外头一样,每个早晨最先听见的总是小内侍们刷啦啦扫地的声音。但今天什么都没有,历经昨夜的狂潮后,只能听见偶尔几声犬吠和妇人凄厉的哀鸣。
楼梯咯吱一响,是景承下来了,嘉安心口无端端紧了一下,他不想面对景承,宁可这天亮来得再迟些。他垂手迎上前去,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景承先开口了,“走,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他也一夜没睡,眼底发乌,声音嘶哑却异常镇定,“不管怎么走,总得先出城再说。你原本打算带我去哪儿?”
嘉安飞快地跪下去,“奴才不敢自作主张。”
景承瞥了他一眼。“没想好就说没想好。”他径自抬脚往前走,丢下一句:“今后也不必奴才来奴才去的,你已经自由了。”嘉安怔了怔,不敢接话。景承并不是说出口的那个意思。在名册上他的确已不是皇宫的奴才了,但在景承眼里,也许自己永远是他的奴才。他突然想起春生——没他就没你?那讥讽愤恨的声气令他心底震了一震,他意识到自己从进宫以后理所当然学会的一些东西开始崩塌了。但也许他自己早就开始质疑了也说不定。
路上稀稀落落丢着燃烬的火把,黑黢黢的半掩在白雪里。他们沿大路一直向南走过去,踏着咯吱作响的地面,心底无端有种荒凉的惧怕。
第52章 死人没资格高尚
他们路过卖胭脂的铺子,排门东倒西歪,看不见掌柜的了。那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寡妇,他们有两次碰见她站在门口送客,穿着姜汁黄的褶裙,笑眯眯地替人家太太提着油纸包的水粉匣子。那黑洞洞的店堂里没点蜡烛,门前七零八落都是摔破的胭脂和眉黛,借着微弱的天光,只看见一只只小圆瓷盒朝他们张着鲜红的嘴,沥血似的使人心惊。
景承低声说:“再怎样也不该对无辜百姓下手的。”
嘉安默然地看着他,那憔悴的眉心蹙成一团,战乱总会过去,眼前的这些一定是记在景承头上。死人没资格高尚,这句话他倒是听进去了。
这时不远的街口突然有人说话。
一个人咋舌道:“真的假的?你又知道了,说这么细。”
另一个人道:“我二婶子家堂弟在冲前阵的那一波嘛,第一个打进皇宫里头的就是他们,说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房都塌了,他们是从炭渣子里把人挖出来的,啧啧啧。”
“这就死啦?没意思,我还等着看皇帝老儿游街示众呢。”
脚步声渐渐近了,并不只两个人,而是长长的一队兵士,疲乏的刀鞘拖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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