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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古代架空)——-阮白卿-

时间:2022-02-11 21:48:09  作者:-阮白卿-
  “嘿嘿嘿——我也想。”他们哄笑起来。
  景承迅速地拉起他朝巷子里拐进去。不能跑,跑就会有脚步声,所以必须小心地快步前行。那刀鞘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好像怎么走都没有甩得更远些。嘉安慌起来,他们走了多远?十丈?三十丈?在他却好像已经逃了一辈子。景承突然抓着手腕将他拽进一户人家,昏暗的堂屋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锅盆和门闩,他们冲到屋角去,那里堆着一人高的柴禾,靠墙根竖着许多扁担挑子、扫帚、油布伞。他们躲在这堆杂物中间,紧贴着柴垛和墙壁一言不发,从破纸糊的窗格间簌簌地吹进夹着雪片的冷风。
  有参差的铠甲的声音顺着巷子走过来了,嘉安突然回手攥紧景承的袖口,“脚印。”他轻声提醒景承。在那新鲜的积雪上留着他们逃匿的痕迹。
  他们尽力屏住呼吸,把身体全部缩进阴影里,嘉安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刀鞘拖到门口,那年轻的小兵“咦”了一声,“刚才这里有人。”
  他猛地抬头望向景承,他们立刻就要暴露了。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计划的危险之处,它在于脱离了皇权的庇阴,任何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哪怕一个十七八岁刚拿起战刀的孩子,就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而景承将无法堂堂正正地作为一个不屈于谋逆的帝王而死。他只能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躯壳之下,曝尸街头。是他亲手把景承推进了这种没有尊严的境地。
  心脏不安地鼓动,似乎随时可以穿破胸膛爆裂开来,但景承突然用力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别怕,”景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什么可怕的,生死不过一瞬。”
  嘉安把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里,颤抖着抬起手去抱他,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床榻之外的地方得到景承这样慷慨的拥抱。他试探着想要去亲吻景承的下颌,可立刻又停住了。不是时候,那兵士们举着的火把燃烧散出的烟熏气还在鼻翅里。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欲望似的,景承低下头吻住了他。
  嘉安闭上眼睛,这局促破败的屋子里的亲吻,就像临终遗言一样,给他带来凛然的平静。
  他们很快听见那小兵的同伴也走到门口来。
  “放屁,这是人家家里头,怎么不能有人?”
  “天还没亮就出门?而且就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你他妈烦不烦,屁大的事你也想凑合!赶紧去找吃的,老子饿死了。”
  “对,你他妈烦不烦,走了走了。”
  狂欢一夜的兵士们带着倦怠的刀枪继续朝巷子深处走去,嘻嘻哈哈的声音愈来愈远。嘉安仍然紧紧偎在景承身上。
  “你不是什么都敢做?”景承摸着他脸上肿胀的僵痕,却看不清眼神里是否有怜惜,“我以为你有多大胆子。”
  那黑咕隆咚的堂屋深处突然“吱哑”一声,嘉安惊得叫出声来。一根蜡烛瑟瑟缩缩地靠近,走到面前才从那昏黄的光晕后面露出一张中年汉子的面孔。“你们是什么人!”他高声喊起来,“天子脚下打家劫舍,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但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我们是做布匹生意的,就住在附近衍云楼。”嘉安定了定神答他,“昨天夜里我们都吓死了,这不,看外头没人了才敢出来瞧瞧。”
  那汉子长吁一口气道:“你早说。我们也都吓死了,听说前头街上还有好几家死人的,可不就是造孽!”
  “你们家里还好?”
  “还行,有老有小的,都让他们躲进去了。”
  借着鱼肚白的天色,嘉安拾起烧得发黑的铁锅帮他架在灶台上,景承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才离开。那汉子送他们到巷子口,把门闩拎在手里,热情地指给他们走回衍云楼的近路。平静了几个时辰,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虽然还是稀稀拉拉三五个,熟人碰见,一定是互相搭讪着走到隐蔽处交头接耳。
  有什么消息么?没听说,你们呢?他们讲昨天晚上那伙人是谋反,已经全给官府抓起来啦!不对!他们是太行山的土匪,专门来打劫我们的,现在早都跑光了。真的?
  他们一路听着各样离奇的消息,但城门口清一色跨刀的守卫说明京城已经是端王的领地了。
  看这光景决计出不了城,只能先回去再说。雪停了,街巷被踩踏得一片狼藉,走到衍云楼前的街角,一抬头忽见有个人缓缓走过来,嘉安招呼了一声“春生”。
  春生呆滞地站下,茫然四顾,走近前才发现他两眼血红。
  “她死了。”
  春生猝然哭起来了。
 
 
第53章 他年葬侬知是谁
  春生老婆是上吊死的,从邻居们七嘴八舌的闲话里可以拼凑出她死前的光景。从乡下出来不久的姑娘,其实一向十分怯懦,譬如说灶上正烧着什么菜的时候发现盐用完了,她绝不肯像别人一样去隔壁张婶娘家里张口借一勺,而是把灶膛里的柴火扑熄,挎着篮子走去街上买回来再重新生火。除此之外她很少出门。市井的世界对年轻媳妇并没有许多抛头露面的限制,但她喜欢呆在那光线昏暗的小空间里,点上一支蜡烛,一边哼她们家乡的小曲一边做针线。春生每天夜里回家,她总给他看她缝的新玩意,一开始是荷包跟鞋面,后来是手帕,然后有一天晚上,她给他看一顶花布拼出来的小孩子的虎头帽。
  她始终学不会怎么和邻里的妇人们拉家常,因此她竟敢于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独自跑出去,大家都非常诧异。说起来当然是春生老婆自己不好,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时候倒糊涂起来。
  她出去的时候大队人马已经往皇宫去了,只有稀稀落落几撮掉队的小兵还在巷子里逗留。他们混在军营里,往往是为那几吊钱的饷银,又不让嫖赌,所以长年憋得发慌。有一个特别胆大的,不巧在黑灯瞎火里撞见她。
  春生老婆甚至没走出高升街,她倒在去投奔丈夫的路上。其实那时候恰好有一个认得她的人路过那里,听见她的呼救,但那把丢在地上的长刀使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认错了人。醒过来她意识到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和名节一同没有了,于是她跑回家找了条丈夫的裤带,搭在房梁上上了吊。
  春生有些恍惚,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淌下来,看着他这样,嘉安十分内疚,因为他原本是该在家里陪着她的。如果不是他要把景承安顿过来,春生不必在店里,他老婆也不会死。现在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凶手了,没有任何借口,就为他一个人的私心,已经搭上了两条命,也许是三条。
  他不知道景承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倘若有,也只会更加嫌恶他。
  但他还是开口了。“都是我的错,否则……”他偷偷瞥了一眼景承,景承正在看着春生。他喉咙发紧,说话的声音发飘,“人总要下葬……虽然于事无补,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不怪你,更不怪四爷。”春生说。
  他听懂了,春生其实是怨恨景承的。在春生看来都是四爷不对,兵荒马乱的还出来瞎逛,只是碍于景承在场,他只能这样说。春生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世道不好,我怪谁呢?”
  景承站在几丈外的地方沉默不语。世道,某个程度上他就是世道。
  “现下还是先料理后事……要穿装裹衣裳、买一副棺材,还得雇马车送到城外去挖埋。这时候一定什么都难找。不过用项你不必担心,我去替你张罗,都备齐了送到你家里。”
  都是绕不过去的事,人已经没了,钱还是得花。春生抬起头来抹了一把鼻子。他当然乐于接受嘉安的好意,但也知道他是人家的奴才,行动没有自由的,所以一直瞟着景承。
  嘉安硬着头皮走到景承面前去,还没开口,景承劈头就问:“你所算计的事里,也有这一桩吗?”嘉安眼前晃了一晃,颤声道:“这叫什么话?”
  “如果没有送葬的借口,你要怎么出城呢?”
  他再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句指责,呆了半晌方委屈道:“我怎么就这样不堪了?”
  景承扭过脸不看他。他怔怔地立在院子中央,雪不下了,风反倒更加凶,呼呼地堵着人的嘴,叫人百口莫辩,把他们各自逼退到失望的一隅去。
  “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就再做什么都是错的吗?好歹这么些年了,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嘉安哽咽起来了。
  他心里觉得非常难过。那么久以来,景承到底是怎么看他呢?他连命都不要地做了这么多,手上沾了血,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敢认的人,在景承眼里究竟算什么?现在景承任何事都把他想得很坏,甚至否定起他的人格来,嘉安不由得心灰意冷,再说什么都很无趣,便连替自己辩白的话都不愿意讲。也许算了,他心里对自己说,其实他们之间的嫌隙不是一天两天了,再挣扎也无非是让景承更加厌恶,也许真的算了。
  但后来景承还是和他们一起到春生赁的房子里去。难以想象这么狭小且陈旧的一间屋子,每月却要一吊钱。春生老婆把家里打扫得十分干净,她躺在地上,已经小敛了,穿着葱白色五福拱寿的袄裤,是新买来的,尺寸有些大,松垮垮地套着,从领口露出一张蜡黄的面孔。整间屋子里只有这样一种簇新的东西,白惨惨的使人触目惊心。接着一口很薄的棺材送来了,木头没上漆,因为昨天夜里死人的不止这一家,现成的好棺木已经卖光了,不过还是循着习惯“铺金盖银”,把一幅黄澄澄的棉褥子垫在里面。
  一般是停灵三天,但春生的意思,外头不太平,早点下葬安心。嘉安也不便说穿他是因为失节死的女人难免被人嚼舌根,在家里放着,也许就有许多好事的邻居要借吊唁的名头来看热闹,不如快点埋掉,反正他们在这里没有亲戚,尽可以省下吹吹打打的钱。于是当天就找到一辆板车,准备拉到捉鬼山去。
  冬天一到傍晚天就黑了,守卫挑着灯笼巡查进出的人,满眼惴惴不安的烛火。那辆板车是一匹骡子拉着,春生牵缰绳,到了城门口,守卫问前面一个人查路引,那人不知怎么半天摸不出来,后面的人就七嘴八舌地攘着。嘉安下意识朝景承靠得近了些,他想到景承大概从没和这样多的人挤成一团过,以后他们就必须去习惯这市井的气息了。
  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反正他本来就是从这个世界里爬出来的,现在无非是回到这世界里去。但景承能否适应这样的生活还是未知。
  他们正在那里焦躁不安,忽然有个守卫看着他们喊了一声,原来是春生认识的人。春生对这公差的态度却十分畏惧,点头哈腰,又主动告诉他棺材里躺的是自己老婆,当然没有说到细节上。那守卫和他也并不很熟,只是伸过胳膊来拍拍他,跟着冲着景承一努嘴,“他们是跟你一起的?”
  “人走得急,一时间许多事要打理,我们帮着搭把手。”嘉安接过话茬。
  “死一个人,倒要搭出去三个。”
  嘉安一听便明白,这种手里有一点小权势的人,必须时不时地把威风施展出来才舒服,宫里也并不乏这样的太监,因赔笑道:“去捉鬼山好几十里呢,多两个人挖埋,也好早些回来。”
  守卫傲然地打量了景承一遍,“路引呢,拿出来看看。”
  “按律离乡百里以上才应核查路引,白事下葬不过近郊。”景承从旁淡淡地道。
  嘉安知道景承已经忍不下去了,而且他还在那里生他的气,但眼下也顾不及别的,这种小吏最难缠,尤其他们现在是出逃,一点点差错都不能出。那守卫提高了灯笼照到景承脸上,高声笑道:“我倒没看出有个状师在这里!你要臭显摆,爷爷就教给你——从今天开始,只要出城都得拿出路引来,没有路引,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城门里头!哪儿死的在哪儿埋!爷爷说得清不清楚?”
  嘉安脊背上倏然一股冷汗,连忙捉住那守卫指向景承的手压下去,赔笑道:“官爷说得很对。我们爷平素不大出门,所以这些文书上的事都不熟悉,我这里都备着呢!”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揿印的黄纸递给对方。
  他感觉到景承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但无论如何没勇气回望。文书上的名字是假的,官印却货真价实,景承必然在思考这两份路引的来历。其实崇德宫有头有脸的太监们都是大小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更不提床榻上侍奉皇上这一层,要弄到几个假身份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这时他醒悟过来为什么景承后来处处提防他,乃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地步,无非是担心他恃宠而骄,做下逾越本分的事罢了。说到底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这么做。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景承并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
  嘉安立刻又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来,否则他就要一连串地浮想下去了。这时候那守卫大声地把路引上的两个名字念出来,春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嘉安就知道他起疑心了,春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文书上那两个人。春生会说破吗?说了对他没什么坏处,不说才有连坐的危险,可这是急着去做丧事,也许他会觉得说了太麻烦?他紧紧盯着春生,那两片干燥皲裂的嘴唇间随时都可能吐出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号令。
  春生开口了,“官爷,他们是看我一个人没亲没故,”他揉揉鼻子掩饰自己的紧张,“四爷人好,四爷是我们东家的朋友。”
  文书终于攘回来,嘉安松了一口气,迅速地在黄纸下面把那块银子塞给守卫,对方捏了一捏,对估摸出的重量十分满意,于是哼了一声攥在掌心里。一来一回,倨傲的脸上显出笑容来。这熟稔的动作景承一定看见了,当着他的面,天子近侍居然到了要向城门小吏行贿的地步,除了愤慨,也只能让景承更不齿。
  但银子比什么都有用,骡子慢吞吞地载着他们,一路摇晃着到深山里去。路上坑坑洼洼,板车上的人上下颠簸,才想起来已经连着几顿粒米未进,却也没有吃东西的欲望,背后是冷冰冰的尸体,三双腿在车辕边荡着。
  嘉安觉得这一路简直太过于漫长,沉默得使人无法忍受,因为他绕来绕去总是想到,从出宫到现在短短十二个时辰,景承已经厌恶了他多少次。现在四周安静下来,稍微想一想就很难受,心口里好像百爪挠心似的煎熬。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天,这时候困倦就像潮水似的扑上来,他真想偎到景承身上去求他给自己一点暖和,但眼下这样的情形也实在不敢,只得靠在那口硬梆梆的棺材上微微阖着眼,不觉就睡过去了。猛一惊醒过来,先以为已经睡了很久,但四下环顾,仍是那荒凉的山岭,两盏白惨惨的灯笼吱吱呀呀地在风里晃着。
 
 
第54章 人生常恨水长东
  春生把他老婆埋在半山腰,香烛纸钱都是嘉安预备的,他对于上坟这些事简直是熟门熟路。嘉安也跪下来给春生老婆磕了头,他已然把她这笔账记在自己身上了,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那时候给他下葬的会是景承吗……他们算是生同衾过了,死时亦能同穴么?他又以什么身份去葬在景承身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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