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春生说让他自己回城,春生并没有表现出来特别吃惊。嘉安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两张路引是假的。“如果不是你那句话,我们也出不了城,其实你知道不对,为什么没说?”春生反问道:“为什么要说?非亲非故的,你肯这么帮我——其实我不是看四爷,我是看你。”嘉安一时没懂他的意思,道:“为什么看我?”
“咱们这种人,要是再不互相照应,还有谁能照应咱们呢?”春生带着自嘲的声气。
他这时才发觉,其实在春生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因为很容易站在对方的处境上,所以也格外不吝这种举手之劳的帮助。从前隔着一道高墙,他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点差别。
嘉安留了一张银票给他,虽然春生帮他们的事根本不能用钱衡量,但对他来说钱才是最需要的东西。春生千恩万谢地收了,又道:“我想请四爷帮个忙,写一封信到我乡下家里,也给她娘家报个丧。”
景承的笔迹不能轻易流到市井间去,嘉安便道:“我来替你写罢。”说着已经拿过包袱来了。除了笔墨,他就只装了几件衣物,银钱是贴身放着,也像百姓们逃难一样。他把纸铺在板车上,因为那车十分矮,索性跪下去,就着那白纸灯笼里的微光,看见砚台里的残墨已结冰了。
他捏起一点雪放在砚台里,凑近了呵气,白雾汩汩地从嘴里冒出来,就用化成的水去研墨。他按春生的意思写了一封信,过程中景承背着手走来低头看了一看。
“你的字越发好了,倚马——倚骡可待。”
嘉安抿起嘴,就当没听见似的,只是写落款时抬起头来朝春生笑了一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春生道:“我姓祁,祁春生。”
他边写又觉得自己不好,这情形未免过于尴尬了,两个人从上午就一句话都没说,其实刚才蛮好接着那话茬应承一声,也就缓和了。
春生仍旧顺原路折回去,那点苍白的光亮颤颤巍巍地走远了。一望无边的山野里,总疑心有狼,或者饥饿的野狗,在黑夜里虎视眈眈地围绕着他们,或许只是忌惮于那盏白灯笼才不敢过来。嘉安倒并不很怕,因为这条路他可以算作常来,再往山上走一刻左右,就是沈青宛的坟,差不多也可以算是顾延之的。接下来他们应该是往南走,不管停在哪,至少是再也不能回京了。
“奴才有几个旧年的相识,就埋在不远……”
话没说完,景承打断他道:“说得好像我不认识她一样?”嘉安怔了一怔,才想到德宝必定把这件事也拿去给景承密报过了,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从半新不旧的坟中间穿行过去。在黑夜里,那些馒头显得格外瘆人,仿佛随时会从里面跳出一个鬼。积雪下面藏着许多粗粗细细的树枝,嘉安一不留神踩空,差点整个人栽下去,景承一把拽住他,然后两只手就稀里糊涂拉到一起去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相携走着,反倒是这时比较像一对,之前的那些别扭也没必要再提了。
他把写着“沈氏”的木桩拂干净,又给旁边那微微隆起的小坟添了土。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他把顾延之也埋在这儿,总是要跟景承坦白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而且他们现在是相依为命,没必要有什么隐瞒。他还没开口,景承先问:“我又忘了,他叫顾什么?”
他便知道景承已经猜到了。
他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景承,反正现在说出来也没关系了,顾延之的伯父曾在建元年间做过江南的盐政,可后来不知为何落到满门抄斩的下场。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原该有无比光辉的仕途,在朝堂中做个名臣百世流芳,却一夜间全家死绝,只留下他自己,拖着残破之躯在宫墙内困锁终生,最后死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这里埋的不能完全算是他。我没找到他的尸首,只好把他的东西赎出来。”
景承没听懂,“什么东西?”
嘉安噎了一噎才道:“就是……进宫时割了的东西。”
景承哑然无声。但嘉安突然记起,那是他放弃了景承赏他的玉佩才赎出来的,第一件信物、第一回侍寝、第一个亲吻,凡带“第一”两字的总容易使人念念不忘。景承欲言又止,嘉安笑道:“您想问我的对不对?其实直说就好了。”却没有再继续下去。“那你的呢?”景承轻声问。
他笑道:“大概还在人家房梁上挂着吧——现在这样,一定赎不出来了,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是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不想让景承觉得他很在意。以前就是这样,聊到自己的事,他总留意着避免讲得过于细节,因为一旦多说几句,就必定要涉及一些凄惨遭遇的陈述。在景承看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定十分无趣,要么就像是故意说出来想博他同情。嘉安不喜欢自己那副摇尾乞怜似的嘴脸。他立刻换了话题,说起他刚认识沈青宛的时候,常常有点怕她,就像小孩子看年纪相差很多的长姐那种感觉,后来她变成了荣妃,他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十分陌生。
“但她固然有很多不好,我还是觉得她可怜,在我心里她或许罪不至死。”
“我自问对她仁至义尽了,她做出那样的事,我没办法原谅她的。”
这么多年过去,景承也早不在意了,况且他也并不很喜欢她。但这样说出来,就好像嘉安是因为他赐死沈青宛而耿耿于怀,而自己在辩解似的。
“但我总是免不了替顾延之说话,大概因为我跟他很像……各种方面上。”
“你说过,你读书识字是他教的。”
“不单指这个。我小时候一直看不懂,沈青宛那样对他,为什么不干脆撂开手算了,难道他就真看不出她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她根本没考虑过顾延之的死活。可后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想明白,喜欢一个人久了,慢慢就变成一种不甘心,不愿意承认自己付出的喜怒哀乐都是虚无的东西,所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会往里跳。其实也并不一定真为了那点喜欢,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不甘心罢了。”
景承道:“沈青宛也是不甘心。”然后他转过身来扳住嘉安的肩,“那么,你也觉得不甘心吗?”
“我是不甘心……就是因为不甘心,否则也不会到今天。”
在苍白的灯下,他只觉得景承更加憔悴了,他忍不住悲戚起来。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无家可归,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天,以后的事……我压根就没想过那么远。”他攥着景承的袖子,绝望地仰起脸望他,“怎么办?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非要我也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吗?”景承摇摇头,对于未知的将来的恐惧,他也是一样的。
第55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他们沿着原路慢慢地走下山去,再往南十几里有一家客栈,他们就借宿下来。最近从京城逃出来的难民很多,也不乏行商的人拖家带口出来避风头,他们混在其中尚不算扎眼。房里迎面闻到一股腐旧的木板受潮的气味,点起蜡烛才看见梁柱上已经朽得发黑,没漆颜色,几乎就是一棵光秃秃的树在那里矗着,使人怀疑倘若房顶掀起瓦片来,会不会发现渔网似的枝桠。靠墙根摆着两张黄杨木架子床,被面是洗旧了的蓝布,蜡染的小碎花瓣长长圆圆地点缀着,原本是白色,过水以后给染得发青。大约因为是冬天,所以把帐子卷起来打了个结,高高地挂着,有股突兀的杀气。
景承竟能够一路走到这来,嘉安十分诧异,还以为他在路上就要不高兴。现在景承皱一下眉头,甚至呼吸粗重了一声,都会格外令他心口发紧,没想到反倒是眼下比以前更需要察言观色了。他去掸床上的灰,发现竟可以隔着褥子数出床板上有几条凹缝,索性把自己床上的被褥全抱过来铺在下头。后来门房送来一铫子热水,他把脸盆架子上那只大铜盆先涮了一遍,才兑成温的,端来伺候景承洗脚。他又想到,明天景承睡醒了起来一定浑身酸疼,便又给他捶腿揉背,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但好在已经算是出京了,一时半刻还算安全,明天尽可以让景承多睡一会。
景承道:“其实早想告诉你了,但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嘉安听见他非常郑重的声气,心里先重重地跳了一跳,立刻想到很多种可能——其实景承已经很讨厌他了?他第一个就是怀疑德宝,那孩子一贯是要往上爬的,难保在景承面前说些什么搬弄是非。景承一定也早对他没兴趣了,最近这一年连召他侍寝都很少。现在说起这个,是要撵他走?还有什么?他惶然地仰起头,景承的影子在墙壁上一耸一耸地晃动。
“后来我去查过顾延之的来历,你同他那样要好,他没跟你讲过他家为什么被抄?”嘉安吃了一惊,惟有摇头。景承低声道:“他伯父顾存贤,是端王的人。”
嘉安脱口说道:“怎么会?”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景承,景承把两只手掌摊开,向上微微一抬,“那么久的事,还有谁记得。当年定的罪名说出来都吓人,其实里面的原因几乎没人晓得,连我也是问了太傅才听说——你说顾延之自己知不知道?”
“他进宫的时候才十岁,懂得什么。”嘉安叹了口气,“就为了那个位子,究竟还要死多少人呢?”
景承不语。很久以前太傅就告诉过他,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一种叫权力的玩意,就会有无数人甩下廉耻,为了它拼杀得天翻地覆,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总能全身而退,死的只有无辜的人。他自己也是——至少现在他还好好地活着,最近他总忍不住怀疑,倘如不是他的无能,是不是就不会死这样多的人。
景承和衣睡下去,嘉安知道他到底还是嫌不干净,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了鞋袜,坐到他自己那张床上——其实只剩一扇光秃秃的木板了。躺下去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白天倒没留意,尤其两条腿,跪了一夜以后,像有把小刀顺着骨头缝里搠进去,又在里头转了一转,大约膑刑不过如此。想想这两天的事,就像睡魇了一样,迷幻而不真实。
他躺了一会儿,总觉得门缝在漏风,阴森森地把衣裳打透了,欲待去证实一下,又倦得头昏脑胀,实在懒怠动,于是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换了个姿势,打算就这么囫囵歇了算了,也未必就比值夜难熬。昏昏沉沉中忽然听见景承唤他:“嘉安……嘉安?”
他立刻一骨碌翻起来,下意识应道:“皇上要吃茶么?”然后才清醒过来,发现这句话说错了。
景承怔了一怔,低声道:“过来这里歇。”嘉安忙道:“还是算了,这样窄。”躺在景承身边他就一定会整晚提心吊胆,生怕他睡不好,动也不敢动一下,一夜下来整个人都是僵的。景承又道:“这个天,冻得脚趾冰凉。”
其实是根本毫无关系的理由,但无所谓景承说的是什么,只要补上一句催促,似乎就使一切都合理起来,嘉安就可以“不敢违逆”地上他的床。嘉安犹豫了一下,躲到屋角去,景承用剩的水已经冷了,双脚浸在里面竟然没多大知觉,于是也就着盆里擦洗了一番,才和衣钻进被子里。景承向里面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
“你恨没恨过我?”景承问,“这么多的事……至少,顾延之的事。”
嘉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们并排躺在一起,床这样窄,却约好了似的不愿意对面卧着看见对方。
“说什么都可以吗?”他顿了顿,又道:“假如真的恨过,您会觉得奴才僭越吗?”
景承不语。嘉安闭上眼睛,有许多事一时间全都涌上来,可老提那些干嘛?过去的事,算了。很多时候他分不清怨和恨之间的区隔,也不愿回想那些,就如同他不愿去深究景承所谓的喜欢,究竟是把他放在什么位置,实际上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在那里。
他突然翻了个身,把自己蜷起来,两只手一起放下去攥景承的指尖,额头抵在景承肩上。
“在宫里这么些年……十四年了,我真的够了。我只想……能安安稳稳地过剩下的日子,把以前那些都丢掉……倘若还有人喜欢我,那就好好地……拿我当个人看待。我就只求这么一点点……可以吗?”
景承不响,他立刻知道自己这话说错了。
“傅嘉安,我简直不懂,你是怎么能在看过这么多惨状之后说出这种话的,那些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因我而死,你眼睛里只有自己那点苟且偷生的念头吗?”
嘉安的鼻子顿时就酸了,他逼着自己千万不要说出那句“奴才有罪”,可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的世界里从来学不到怎样不用乞求的声气低三下四地表达自己想要的,也不懂在墙外的世界里相爱的人是如何相处。他十分迷惘,只模糊地觉得喜欢不该是景承对他这样,可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也说不出来。以前他们似乎有过很快乐的时候,可仔细想想,却又好像没有了。嘉安强忍着没有哭,他屏住呼吸,尽力不发出半点声响,他不想让景承再厌烦了。
第56章 商女不知亡国恨
打仗一向是围城,不但城里囤粮断绝,整座城也变了孤岛,外面的消息送不进来,城里的消息也出不去,途径的城镇多半还陷在解禁后的混乱里,所以一直往南走到开封府,春生那封家书才真正交给信客带走。
到了春生老家,离苏州就很近了,嘉安有一阵犹豫过,反正顺路,大可以写封信也带到自己家里去,最终还是没有动笔。他好几年没捎钱回去了,其实从一进宫家里就断了消息,托人寄信捎钱,连口信也没带回过一句,只是嘉安单方面地维系着,当作外头还有亲人等着他似的。后来他自己也狠狠心断了,还觉得十分愧疚,日子那样难,也许他们正等着他的钱救命。但嘉安也非常清楚,自己对于家里人的价值,全在每年冬天得赏以后千方百计求人情递出去的那封银子上。没有钱他就不配被他们记挂,尤其现在是逃亡,只会给人家惹祸上身。
春生那封信,他又夹了张银票,一齐放在一只封口的小竹筒里交给信客。对方把东西丢进褡裢,一声脆响,都是预备顺路捎走的东西,去年夏天闹洪灾,后来又连着瘟疫和饥荒,开封府死的人最多,直到过了今年立春才渐渐缓过来,恢复了往常的行商和通信。不过当然是贵,去年请人跑这一趟是五六十文,现在已经涨到一吊钱了。
信客把铜板仔细数过,拎起来小心翼翼揣到怀里,胸口立刻自豪地鼓起来,点个头走出茶坊。他一走,嘉安忽然有点后悔,其实他母亲多少会有点挂念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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