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景承道:“我前面看见白小五来寻你。”然而中间静默的时间太久,这时候开口不过是更拉长了无言的跨度。嘉安道:“嗳,是的,到底还是孩子,凡事要个大人帮他开导开导。”
景承道:“你招小孩子喜欢。”
嘉安笑道:“是嘛?可我顶讨厌小孩子,这样的年纪,在人前自以为是,简直一刻也忍不下去,我一定会翻脸的。”
景承笑道:“你性子最好了,不会和孩子翻脸,不过倒是可以同我翻脸。”
但嘉安十分清楚,是因为不可能有才讨厌的,否则实在显得自己可悲。他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可悲。他拢起膝盖,脚趾不自然地一蜷一蜷搅着水,盆里汩汩地响。“水要冷了。”景承拿过手巾,捞起他的腿,极其自然地弯下腰去替他擦脚。嘉安顿时僵住了。
他喉咙发紧,半晌方挤出一句,“你别这样……”
景承若无其事般,又拍拍他另一条腿示意他抬脚,道:“我未必这一点事也不能做。”
景承向前折着身体,手巾从胫骨慢慢拭到趾尖,他只看见景承在青黑色领口下面露出一段不常见天日的脖颈。景承握着他的脚踝搭在自己腿上,右手从踝骨一路往下揉到脚趾。嘉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把腿蜷进被子里去。
“我不是要你做这些。”
“哪些?”
“……这种,伺候人的事……我知道不好受,我从未想过要你也……”
“不会。”景承柔声阻止他再说下去,伸手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窝里。“不会的,只要你知道,我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我也不希望你是想要还我什么。”嘉安哽咽起来了。
“没有。没有的事——”景承隔着棉被抱住他,轻轻拍他的手臂。他心里猛然绞起来,攥住景承的衣襟,颤声道:“你还是别对我好了……事到如今,还对我好干嘛呢。”
“我都没做什么……”
但景承立刻想明白了。景承从被子里把他剥出来,紧紧地抱着他,吻他的额角,温暖的嘴唇贴着耳侧。
“对不起……其实,从来没人对你好过是不是。明明我是可以让你不那么难受的……对不起。”
其实他有点开始忘了,当初是如何熬过那十四年蝼蚁般的、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的日子。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一直告诉自己,没有人会怜惜他,更不会爱他,纵使无数次幻想过景承会。现在,在景承沙哑的道歉中,那些事一霎全回来了。他受了那么多想都不敢想的苦难,也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现在来了,他又逃避着不愿意回应,他明白自己是为什么。
他把脸埋在景承怀里,咬着嘴唇小声啜泣,渐渐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嚎啕,那些在母亲坟前流不出来的眼泪,像河水似的淹没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顾延之临死前的样子。他自己何尝不是等着这么一个时候,这么一个人,能让他没有顾忌,把一生积压的痛苦和委屈发泄出来,用如此懦弱无能的方式。他哭得几乎不能呼吸,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景承在头顶温柔地,一声叠一声地向他说,对不起,嘉安,都过去了,对不起。
❈ 作者有话说:
没有上床,没有(渣攻做过的孽不配这么早得到船戏
第80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新年的爆竹声是从除夕一大早就渐渐响了,景承这处宅子背后临着一条窄河,仍然可以听见对岸噼里啪啦,使人有些畏惧走到街上,总觉得不知哪里会突然炸起一团青灰的烟雾。
用过早点,景承兴致盎然要写春联,拉着嘉安到房里看时,笔墨早已摆好了,嘉安不由笑道:“哪年不写这个,还要裱起来挂呢,也没见你这样高兴。”
景承洗着笔,笑道:“以前老写那些海晏河清的话,不觉得假么?”
嘉安拖了长音“噢”一声,道:“那你教教我,什么话真?”
“晏殊怎么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嘉安故意做了一副不屑的神气,道:“这话我便不大爱听,‘不如’两个字,总像是无奈而求其次似的。再者,我也并不曾应过你什么。”
“不是这样解,”景承柔声道,“我是在说,山河是假的,情爱是真的。”
嘉安低下头笑了,“即便真是退而求其次也没错,倘若还在宫里,我们是断不可能这样说话的。”
“我没有——”景承顿了顿,“幸好你不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过一辈子,让咱们还能像现在这么活着。”景承扳着他的肩,用一种深情的悲悯看过来,靠近了想要吻他。“我从那天一看见你就想这样做。”
嘉安拧身躲着,拒绝他吻下来,景承低声笑道:“嗳,咱们以前什么没做过。”
“你当那人死了罢!”嘉安咬着牙恨道,“我就是要你从头到尾重新爱我一遍。”
他又觉得这话幼稚,说出来像小孩子撒娇似的,不过是想从对方身上索求更多。得到一些就有恃无恐起来。不管怎么,他现在有些相信景承是认真动心了。
景承写了两副预备贴在大门口,撺掇他也写。嘉安笑道:“那么我写一点福字和春条。”朱红的长条纸,裁成手掌宽,写下“宜春”、“迎祥”、“长乐”之类,他写完一张,景承就拎起来吹干,新鲜的墨迹有股子浓香。
他们抱着这堆红纸里里外外地找东西贴,宅子前后门、五斗橱、镂花房门、米缸、灶台……仿佛写了太多,哪里都想张贴一条,每个地方都有祈愿的必要,可以用来展览他的存在。
年菜是吃涮锅,因为人少,图方便。周妈在灶上摆了许多碗盘,绿莹莹的菜叶子滴着水,切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羊肉,在新鲜的珊瑚红里夹着白油,整整齐齐黏着盘子。碗里泡着一大团绿豆粉丝,软塌塌地膨起来。铜炉锅子已经拿出来洗过了,有一只小箩筐里放着炭块,黑不溜秋的火钳子丢在上面,灶膛里面红通通的火光,顶上坐着一大壶热水,好像随时有人会回来操作,使他们有闯入别人领地的紧张。
景承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像一家人了?”
“谁同你一家人。”
“真的,即便你不再喜欢我了,我还是想陪着你。”景承脸上笑着,但看起来是十分严肃的神气。
他一时被这认真弄得不知道如何作答,把头一歪。“在厨房里说这个话?”他揶揄道,“看来神仙也食人间烟火了。”
景承走近了拥抱他,他迟疑一下,还是抬手在景承腰上虚悬着,胳膊紧紧箍在袖筒里,隔着两件厚棉袍子,不知道自己抱住了什么。
最近景承一找到机会就抱他,他很清楚那种不顾一切想要贴近对方的冲动,未必真要做什么,只是抱着,他想,也许景承的确是爱他的。
他们听见周妈的脚步声,赶忙分开了,明明没什么,甚至不能算嗳昧,却偷情般避着人,见不得光似的。他自己也有不对,早就该走,本来也不是特地回头来找景承,利落一点走掉就好了,现在走不掉了。退一步就等于节节败退,景承这样,是真的走不掉了。
但这算什么关系?叫别人看着也奇怪,他总怀疑周妈知道他们有什么。等到晚上,大家坐着一张圆桌,松风楼的伙计长余也一起来过年,都自觉把上首两张椅子留给他俩,入席时四双眼睛目光炯炯盯着,像人家娶亲等新娘子进门拜天地,仿佛在房里做了什么事才出来。周妈一口一个“你们”,他耳根不觉热起来,幸好是吃涮锅,白滚滚的水一刻不停地咕嘟咕嘟,烟雾缭绕地把他蒙在里头。
嘉安有意往另一边侧着身子照顾白小五吃东西,避免在人前和景承讲话,一讲话他就不知道口气会歪到什么地方去。桌上谈得高兴,有发开了一坛惠泉酒,开始和长余吆喝着划拳,景承悄悄对他道:“这两个人惯常一起在青楼里逛。”嘉安撇嘴道:“噫,长余才几岁,就给他带得学坏了。”
说起来嘉安是府上的客人,有发笑嘻嘻地拎着酒壶过来,从他开始,绕着圈敬了一遍,长余也跟着来了这么一遍。嘉安不免连喝了几杯,心口突突直跳,面颊发烫。落座时碗里多了一筷子热腾腾的肉,是景承搛给他的。嘉安借着酒意微笑着睃了他一眼。
景承道:“吃点东西压一压,我知道你是没什么量的。”却又倾过身来,附耳悄悄地笑道:“可是醉了以后就浪得很。”
他脊背上一霎间渗出汗来,喉咙里“咕咚”一响。这话的意思他明白,景承想要他——这有什么听不出来的,男人的喜欢从来都离不了那事,景承已经按捺一段日子了,久别重逢,更有理由立时滚在榻上云雨。他没开口问过,似乎也不该问,景承这几年怎么纾解的?不比他,他是早废了,但景承身边什么时候缺过人?
他不做声,景承马上道:“说笑的,别恼。”他只当作没听见,装傻道:“嗳,说什么了?”景承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快吃罢,冷了就不好吃了。”
第81章 那年春天遇见他
这一个时期,江南的风月场里十分流行投壶,长余年轻,兴兴头头地搞来学样,一口圆咕隆咚的窄口双耳壶,轮流向里面投箭,白小五也跟着去了。
“这有什么好玩的?”嘉安低声咕哝了一句。
“射礼的来头。编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投壶的玩法就是他定的,谁知道现在会变成青楼里的把戏。”景承小口啜着酒,长余隔着一桌子人喊:“四爷怎么不来玩,在那里坐着干甚么?”
景承道:“我去去就回来。”
嘉安远远地看他,高且直的背影,裹着出风毛的荼白色厚锦袍,像棵迎风不动的桦树,抬着手往前一掷,黑亮的箭尾从他手里飞出去。长余跳起来喝彩:“四爷扔了个连中!”景承笑笑,再掷下一根却歪了,被罚了一盅。
桌上只剩下他和周妈,不得不找些话出来讲,“周妈家里人不在苏州?”
“我没家里人,”周妈摆摆手,赶蚊子似的,“爹妈、兄弟、叔叔婶子,一场疫病全死光了,谁知道怎么剩了我呢。我那时候才十四岁哟,一个小娘儿,拿什么养活自己,只好插个草标给人家做丫头,然后就稀里糊涂给男人哄着骗咯!肚子里有了藏不住的东西,府里赶快叫人牙子把我领走,生怕我引着爷们学坏——呸!反正出了这档子事,总是骂小娘儿下流不检点,是不是?我一看人牙子要给我喝打胎的药,趁着天黑我翻窗户就跑啦,还顺走了他五十两银子。”
周妈拊掌笑着,又给自己倒酒。大年夜里听人家说这种事,嘉安有些不自在,但周妈毫不在意,许是平日也实在没有机会跟别人诉说苦难,又继续道:
“孩子的爹不是个东西,可他给我留的小崽子是真好,一个小男孩儿,才落地的时候就只有这么小一点点,眼睛都没睁开,成天眯着一道缝,夜里‘啊哈啊哈’,哼唧得像个猫似的,要娘的奶吃。我当时想着,我哪怕要饭呐,也得把他养活大了呀!谁知道还没过三天,他就没了——孩子死了,母亲的奶水还在……巧在知府家的少奶奶也新添了孩子,我就去给人家做奶妈,养人家的崽子,然后就留在府里,一呆快三十年。知府老爷给皇上抄家问斩,我就出来了。”
听到最后一句,嘉安不禁震了一震,“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吧,”周妈伸出指头往上虚虚一戳,“当今这位,是从苏州府起家的你知不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前头的那一位,不是他亲侄儿?外头都说是病死的,才叫他当皇上,其实——”周妈神秘地笑着,声音一低,“是给他毒死的。”
嘉安慌忙端起茶来,这样就不必去答话,倘若开口,自己的声音一定是抖的。周妈又道:“我们这个知府老爷,是前头那一位的人,你好懂了吧?”
他随口“嗯嗯”两句,立刻换了话题,“那你是怎么来了四爷这儿?”周妈笑道:“不是我来他这儿,是他来我这儿。那年春天我在知府家宅子门口看见他,那时候已经给抄了,我是回来拿值钱东西的。我问他,你来找人?这府上的人都死绝了。四爷说不找,早知道他们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来得这样快,然后问我,你是这府上的人?我看你无处可去了,不如就跟着我吧。”
嘉安望着景承微笑。景承站在那处官宅前面想的是什么呢?他所安插的棋子们,一个一个被拔掉、抹杀,他的时代也结束了。一朝天子的倾覆,是以无数人的死亡为代价,景承到底是放下了。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肩负不起那么多沉重。
那一头玩得高兴,个个酒酣耳热,高声笑着,回到桌上继续划拳。嘉安起身道:“我不会玩这个。”长余拉着他,跺着脚叫:“这里要跑一个躲酒的了!忒不厚道!”只好又坐下。他本来不擅长这些应酬上的东西,总是输,被罚了好些酒,忽然“嗳哟”一声,原来一只青花酒壶给他带翻了,衣裳泼得到处是水痕。
嘉安笑道:“你们自便罢,我去换件衣裳。”便站起来走了,景承当下并没有说什么。但过了一炷香时候还不回来,他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去瞧瞧。”
他站在门口叫了声“嘉安”,没有应声,他又叩门,道:“我进来了。”
第82章 你这个人呀……
〔我可能是不提刀写不了文〕
房里昏惨惨的,只点着一盏油灯,高擎在床边,照得半边屋子雾蒙蒙的,墙壁是柔和的姜汁黄。胡桃木雕花大衣橱上斜贴着两张春条,一左一右歪着,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像刚做了一场喜气洋洋的扶乩。月白色床帐束在铜钩里,一扇丝绢山水屏风立在旁边,嘉安的衣衫扔在地下,蟹壳青的团云纹夹棉袍子,前襟被酒泼湿了,鸦青色裤子和白绸小衣丢在一处,灯下看得见胯间水渍刺眼。景承噎了噎,没有立即说话。
绕过屏风,嘉安背对着他坐在浴桶里,头发湿漉漉覆在背上,两个圆润的肩膀露在外面,白皙的蝴蝶骨从发间微耸出来,随呼吸一下下地颤抖。景承觉得难以启齿,只缓缓走近前去,浴桶里立刻哗啦一动,是嘉安蜷起双腿,把两个腕子交叠着搭在膝盖上。他蹲下来拉住嘉安的手,用力攥了攥,几根指头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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