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五嘴硬道:“她做姐姐的,赚钱补贴家用不是应当?我只当她嫁人了咯,有什么分别。”话音未落,嘉安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她欠你的?”白小五栽歪到一边,只恨恨地瞪着他不吭声。嘉安喝道:“你说话!没人不叫你说话!”
“我有什么错?我爹都说了,这个年纪还说不到婆家,不如一头吊死,免得街坊邻居看笑话。现如今她得了好去处,成日里穿金戴银,保不齐哪天就有官爷赎了她回家做姨奶奶,比我们挨饿受冻不知强多少,又是一口买断的,不要她养老送终,她捡了大便宜咧!”
嘉安冷笑:“有这么大的便宜,怎么不把你卖去?”
白小五道:“他也卖我啦,那不是上回要给我送进宫里当太监么。”嘉安兜头啐了他一脸,“你真觉得那是大便宜,那你跑什么?为奴作婢的饭那么好吃,当初别来喊我救你!”白小五拿袖子抹抹脸,突然骂出一句“娼妇养的”,被他连抽了四五个耳刮子,嘴角流下一道血。景承连忙上前拉住他,“小受大走没听过么?真等人家打死你?”
白小五卡巴着眼睛没听懂,景承叱一声“滚”,方捂着脸一溜烟跑了。嘉安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一股悲怆从脚底升上来。
“哪门子的小受大走,”他冷笑,“我几时有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景承温声道:“是,他们都是狼心狗肺。”
“……我只替他姐姐不值。”
景承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脊背,“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嘉安又摇摇头,“算了,讲那些干嘛。”
猫在景承怀里哆哆嗦嗦地抖着,嘉安伸手替它把绑腿的绳子解下来,猫不跑,虽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却伸出舌头来,“沙沙”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许是我年纪大了,”他轻声说,“这些恃强凌弱的事,过去不知看了多少,现在半点也见不得,一只猫也能叫我心里难受一阵子。”
“我没想通,他姐姐的事,为什么他撒谎不肯说?”
“为什么?”嘉安哼了一声,“为他是个带把儿的。你当他真不觉着心中有愧?不过是自私压过良心罢了。”他顿了顿,又凄然道:“你知我最恨什么,我是恨他说‘应当’。都是好好的人,谁活该跳火坑呢?连骨头渣子都给吃干抹净了,还觉着你应当……我……”
他说不下去了。景承轻轻叹息一声,伸出一只手将他也揽进怀里。他把额头压在景承肩上,垂下脸去看那只猫,抬手揉了揉它,掌心里湿漉漉的,能够摸到那柔软的动物的脊骨在他手里瑟瑟颤动,毛皮传来微弱的温度。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跟景承相依为命了,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人像景承,清楚和接受他的不堪,也愿意听他说一些一文不值的旧事。其实他没和景承讲过多少自己的事,他的人生在景承面前,是隔着纱帘望见的一勾残月,只能想当然地感到点光亮,看不到明确的轮廓。
他一直不愿意说那些,景承也从不提自己这三年,他们站在对方面前,都没有过程,只有一个已然如此的结果。但这一刻他想,也许他们是可以离对方再近一点了。
他们把猫带回景承房里,裹着一条手巾,把毛上的水洇干。猫抖抖身子,缓慢地跳到叠放在床角的被褥上蜷了下去。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嘉安便在这时提出来要去扬州。景承先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对于白四儿来说,这世上同她有关联的的确只剩嘉安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一辈子的圈子就是那么小,要一个充其量能算作“认得”的人,把她从偌大的扬州城里找出来,带回正常的世界。
“说到这事,你猜谁会知道。”景承说,“还记不记得以前祐王府大房的棠姨娘——孩子掉了以后,王府要发卖她,倒有个济阳卫的小统领愿意娶。也是合该她命不好,那年端王登基,上下不知多少人遭殃,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她再嫁了没几个月,那男人就被发配去西北,她自己就进了教坊司。”
“一点都不奇怪。不是他的人,非赶尽杀绝不可。”
“其实为政当仁,做官也无非谋一口饭,在谁手里不是吃呢。这样斩草除根,反倒教下面人心惶惶。”景承忽然顿了顿,笑道:“不提了,和我又有甚么相干。我也不是什么明君。”
“比他强。”嘉安说。
“至少没有倒行逆施?”景承自嘲似的笑起来。
顺着这话各自又想起以前的事,再看眼下,简直恍如隔世,尤其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有种惘然之感,因为全都由他而起。现在是劫后余生,不由得他不对死人有愧疚。祐王府承着老派皇亲的免死金牌,改朝换代也能渡劫,这几年全都称病闭门不出,倒也平安。提起棠姨娘,当然是说她野心大,无端端兴风作浪,撺掇大爷跟家里闹,活该遭报应沦落风尘,否则现在也还是好好做她那半个主子。
“后来她从教坊司出来,也不知算什么由头,去年有人在扬州看见她,在一条花船上。”
“那还不如教坊司。”
“人老珠黄,又生过孩子……不过听说她现在不亲自出山了,自有干女儿替她赚钱。”
生意场上消息灵通,嘉安便央他记着寻棠姨娘的事。隔了整月有馀,终于通过一个中间人递来口信,说棠姨娘在扬州本地有些人脉,并表示可以同他们见面详谈。那头丝毫不设防备,倒是这里男人们踟蹰起来,颇怀疑了一番。两人商定好借个假名字出面,用嘉安的字同她通了几次书信,对方的笔迹却每每不同,大约因为她不识字,所以每次回信都是找恩客代笔。
第87章 就该重逢
棠姨娘最后一封信里提到,有间叫凤栖馆的青楼收过一名雏妓,时间样貌都和白四儿对得上,嘉安便同她约定六月初十在扬州见面。他去向景承辞别,从苏州到扬州,是沿运河走水路向北,船程四天,一来一回约莫半个月。景承先不置可否。
“你已不是我的奴才了,要去哪里,其实你自己拿主意。”
但他是一副不情愿的声气。嘉安暗笑他口是心非,道:“有人怕我跑了,我特来讲一声,教他安心。”
“你明知道我没法安心。”说完又觉得被戳穿了心事似的,改口道:“这一去要半个多月,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
嘉安便笑起来,“我不是一向自己在外头?倒也不必这样紧张。”
衣橱里翻出他冬天来时背的青灰色棉布包袱,发觉这半年多并没添置过衣裳,房里的各样东西,蓝地金线绣兰花的的夏被、白瓷茶具、墨迹未干的毛笔和砚台……都不是他的。像个房客在这儿借宿,倘若就这么走了,也就走了。
但他的确已经有很长一阵子都没想过要走的事。刚开始总是抗拒,恨不得死生不复相见,日子久了心里竟也安顿下来,甚至可以把想象一下子推到很远之后,譬如他们没力气再做爱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现在这样,像亲人似的,没有那些赤裸的交缠。哪怕永远没有,也挺好,他不喜欢那些。
他大致说了个回来的日子,叮嘱景承到渡口接他。景承坐在桌案边上,紧蹙着眉头,显出一副忧虑的神气。“假如你不回来,我就天天到渡口等着你。”嘉安笑道:“嗳哟,你什么时候讲话这样酸了。”
“我总觉得你从这里走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景承说。
嘉安垂头不响。景承说这样的话出来,有时仍使他觉着难受,要是能再早一点就好了,要是从最开始就喜欢他就好了……他拈起墨锭,在砚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直磨得手腕发麻,景承忽然起身拉住他,“或者,我同你一起去扬州?”
他们这才意识到之前谁都没想过还能这样。两个人面面相觑。实在是有些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会漏想很多东西,脑子转不动似的,都被眼前的温存填满了。
他替景承收拾行囊,花梨木大橱里,景承的四时衣衫都胡乱摞在一起,实在看不过眼,索性一一理过来。以前他做惯的,崇德宫起居一应杂事他都做过,那时候并不觉得暧昧。但现在他露出一点羞涩的笑意。夏天穿的月白的软缎中衣,凉丝丝地搭着手背,带子滑落下去,掉在银朱和栗子色的团云纹交领夹袍上,再下面是件冬天的大氅,皂色的,出风毛,嗅着无端有股健壮的小兽的气味。两只袖子折在胸口,像一种不切实际的拥抱。衣裳一层叠一层,从春到冬,他们已经错过了好几年。也许现在再叫他们遇上正是时候,就该是这样的时候,就该重逢。
过两天北上,正避开江南最湿热的一阵,夜里吹着江风有些温凉的快意。匆忙间包不到船,同行另有两拨客人,一个行商的虬须汉子带着账房先生,另一群热闹些,是一大家子送女儿远嫁。男男女女十来个,过久日晒的皮肤呈黑红色,露出疲倦的喜气。有许多贴红纸的木箱,娘家兄弟们上船时飞快地抬进舱里——恭喜恭喜,回头讨个赏钱。欸欸——嘴里支吾着,但垂下头去避不回应船家的眼神,仿佛箱子太重,压得没力气说话。都生怕露财。
新娘子穿着簇新的荔枝红夏布衫子,但是衬得脸色发青,最多十六七岁,两根长辫子灰扑扑的,眉眼间露出一点新奇的神气。可想而知今天是她这辈子最远的一次抛头露面。那两根辫子教嘉安记起白四儿,还有他已经死了的姐姐,尽管印象已经十分模糊,是千人一面的困苦神情,无论怎么打扮,还是灰头土脸。
“豆蔻年华,乘着小船去定情,好一出玉簪记。”景承背后同他讲。
“嗳,年轻。”
“你今年二十八?”
“二十九。”
看着别人,不禁有种恍惚之感,怎么就二十九了?想想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好些年前有件事,也许你不记得了,”嘉安微笑,“那时在寿光殿,你还给过我一块玉佩。”
景承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
“你做二十岁生日那天,从祐王爷府上回来,那时候他们老爷子还在。”
当然不记得。其实后来景承连他这个人都几乎忘了,只是凑巧那天晚上他喝醉酒,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攀景承的衣角,不然不会有后来的事。现在也全是因为凑巧。倘若那天他没被瞎子的胡琴引到松风楼?倘若他压根没有回苏州?
遇不上的话,景承一定不会等他,三年真的够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换一个人,也是这么一番事。
但转念又觉得释然,毕竟这个年纪——望三十的人,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有那么点念想,一块主子赏下来就忘了的玉,在他比眼珠子都重要,还为它被剥过衣裳。他拿玉佩给顾延之赎宝,一出赵家大门,他就哭得死去活来,当然现在回头看,是有些惋惜的好笑。
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他拚了命地爱过景承,乃至于作践自己的地步,够了。经历过无数失望以后再捡回来的情爱,总得容许它夹杂些自私和保留。
嘉安把那些事一桩桩讲给他。从记忆里的村巷开始,身边的那些人,父母,哥哥姐姐,赵二爷,顾延之,沈青宛,陈恩宁,唐金福……。他在宫里头一回被打得站不起来,是顾延之给他擦药、喂饭,阖宫上下没一个人肯管闲事,只有顾延之可怜他,拿他当个人看,教他明白,即便低贱到泥地里,也可以认字读书,见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他是从十四岁上就喜欢景承了,但他为景承做的,为顾延之也可以。假如顾延之活下来,也许他真就从了唐金福也说不定。嘉安把声音压得很低,当初觉得难以启齿,也怕被皇上嫌恶,从不敢提起,尤其唐金福对他做过的那些细节。现在聊起来,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甚至并不觉得难过。他们都望着汩汩的江水,景承中间来拉他的手,使劲握着。
“我不知道你经过那样的事……我是不是当初应该杀了他?”
“他罪不至死。你真杀了他,也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那么,那块玉佩到最后也没有拿回来?”
嘉安摇摇头。
“我再送给你。你想要什么?”景承立刻又改口,“你喜欢什么?”
“不在这些东西上。”他微笑着。
他知道那枚芍药花章也弄丢了,那又怎么样。
❈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借梗自某艺人(大概是原创)的句子“就该相逢”。
第88章 转轴拨弦三两声
去花船见棠姨娘,惴惴的有些踌躇。从白四儿被卖进勾栏已经半年多,人是死是活也不清楚,倘若真在这期间出了意外,难免不令他们自责。再者,她毕竟是他们“过去”里的人。
在摇曳的灯影底下上船,人随着浪头一齐晃,先看见重重叠叠的桃红帘幕和琳琅的环佩。过去曾有一个时期流行“素局”,花船上只卖艺不接客,歌妓们妆裹得也像官家小姐一样,穿鸭蛋青和月白的衣裙,逢人一点头,面无表情。这两年不知怎么又兴起浓妆了,花红柳绿地从帘子后头露半张脸,狡黠地看人,唇上胭脂亮晶晶的,鼻尖上沁着汗,也许是油。
他们是信里才知道她叫杜秋棠,现在别人唤她作棠二姐,在风月场中颇有些关系。似乎她过得不错,倒令人有些诧异。
彼此都没见过,秋棠当他们是来寻欢的恩客,眉开眼笑地往里让。红彤彤的烛火下无法断定年纪。假使她在祐王府生第一个孩子时候二十岁,那么现在最多三十出头。但面孔已经是一个疲惫的中年妇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富态,微胖,戴着柳条粗的镏金项圈,衬得颊上胭脂鲜红,眉毛描得很重,乍看去像傀儡戏里的木偶。
“两位先用茶呀,这就叫姑娘们来见礼。”秋棠把手帕一扬,拂在嘉安嘴角上,茉莉香粉味凉丝丝地扑在鼻翅里。年轻姑娘们故作矜持姿态的时候,“妈妈”自然需要充当这么一个热情的角色。嘉安一时有些恍惚,因为对她的认识还留在她是祐王府上的姨娘,听人说起她,有些敬服的亲切感,好像隔着千万人相交的老友。现在秋棠一边一个,挽着胳膊要他们坐下。嘉安下意识地看了景承一眼。
他没经过这场面,脸上不自然地热起来,有两个妓女一直在窥视他们,然后故作忸怩地缩回头去,立刻听见帘幕背后年轻姑娘的声音嘁嘁喳喳地发出窃笑,似乎对他们这样两个来寻欢的嫖客还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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